这只鼎他曾见过,百年前的某次仙门交流大会上,主办方设下比武大会,这只夔龙鼎作为不可多得的六品法器,理所当然地成了大会魁首的战利品。
丁道君望向宫小蝉,后者露出一个惭愧的笑,低声解释:“之前师父将这个丹炉送给我,我也没细想,今天出门前收拾课具,才发觉带这个太招摇了,就没带……”
看似合理,仔细推敲却漏洞百出的解释。不过重点本来就不在于“为什么”,而在于某些人“怎么看”。
丁道君已经清楚了南珂的态度。心底有些讶异,但他也不是死板的人,宫小蝉态度温顺,又有人特意作保,此事就此揭过亦未尝不可。
丁道君挥手放行,于是宫小蝉侥幸逃过一劫,傍晚下学后,她专程去向青茗道谢,后者却笑眯眯地说这都是真君的意思。
宫小蝉也是此时方知,原来上午南珂特意来了昆华峰,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自己弟子在这里的学习情况,不料一来就撞上了丁道君在训斥她那一幕。
宫小蝉扪心自问,倘若她的弟子因为忘带课具这种低级理由而被先生教训,她的反应可能是…当场拂袖而去,事后还要把徒弟叫过来好好数落一番。
……突然觉得,南珂这个师父其实不错,至少外人面前还挺护犊的……就是不知道秋后算账的时候厉不厉害……
微微冷汗,她赶紧向青茗道别,扭身就去要负荆请罪,青茗却叫住她,说:“真君下山去啦。”
宫小蝉一怔:“怎么下山去了?该不会是被我气的……”
青茗失笑:“怎么会,真君是另有要事。”
宫小蝉也笑了,伸个懒腰,“哎,青茗,咱们这丹离峰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像……会吃人的山洞,会说话的泉眼?”
“丹离峰可是仙家宝地!怎么会有那种妖异的地方……宫师叔也太异想天开了。”
“那可难说。不过看来你是不知道了。”宫小蝉一脸失望。
“我宁可不知道……”
……
南珂不在丹离峰了,可昆华峰的课还得继续。
这天又到了剑术课,授课先生让弟子们两两一组相互喂招,宫小蝉刚拿起木剑,单潺潺就过来了,不仅如此,这人看起来还跃跃欲试要和她搭档练招的样子。
老实讲,有着“宫一两”“宫废材”诸类外号的宫小蝉很少享受被人“求搭档”的待遇,每次剑术课她都是一个人对着空气刷刷刷刷刷……
在授课先生欣慰的目光下,宫小蝉认命地看向单潺潺,拉开架势……
单潺潺单手持剑潇洒一挥,宫一两的木剑直接飞了出去!
“……”看了五丈外的木剑一眼,宫小蝉瞪向始作俑者,后者正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用看废物的眼神望过来:“我只用了六分力。”
“我只用了两分力——怎么可能。”宫小蝉甩甩手腕,“差距太大做不了好搭档,你去找别人吧,我自己练就好。”说完扭头跑去捡剑,没想到单潺潺又跟了过来。
“我乐意。”单潺潺硬邦邦地说,“我就喜欢碾压比自己弱的人,不服气就打赢我啊!”
宫小蝉死鱼眼看他,拉长声音:“我不是已经赢了吗,就在那天,那什么什么峰里——”
“你——”单潺潺噎着了,宫小蝉趁机捡起剑跑了。
她对单潺潺没好感,但这几天的接触也让她知道这人的修为比自己高得多,且性子里很有几分执拗狠辣。她不愿树敌,最好的办法便是对其敬而远之了。
经过拐角时,神使鬼差地,她回头望了一眼——单潺潺还在原地,神情很……悻悻然。
宫小蝉心中微微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许单潺潺对她不坏,但她和她,毕竟不是一路人。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然而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个神明唯恐天下不乱,下午水战课分组的时候,抽签结果一出来——她竟然又和单潺潺分到了一组。
水战的地点在昆池,单潺潺在水里灵活得像一只海鲨,手里的冰剑也不含糊,刺破她护身法咒后继续向前,直取她左肩肩井穴。
宫小蝉皱眉,来不及重新捏诀,竭力后仰避开冰剑,不料真气聚不起来,她一惊,趁肺里还有余气,用力蹬水朝上游去。
湖水冰凉,宫小蝉一面蹬水一面发抖,好不容易浮出了水面,头发上迅速结了一层薄冰,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水面哗啦一声,单潺潺浮了上来,她看起来比她还无奈,“每次和你打,我都怀疑我的功力是不是突飞猛进。”
宫小蝉忙着打喷嚏,没空吐槽。
单潺潺摇摇头,靠过来,宫小蝉下意识地向后躲,单潺潺恼了:“躲什么?我带你上去!”
“我……”宫小蝉牙齿打颤,“我自己会游……”
单潺潺脸一板,二话不说过来抓人。宫小蝉看到她就头疼,用力往后退,对方却速度极快,转眼已到了她眼前。她索性放弃抵抗,可单潺潺却在离她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骤然停下。
宫小蝉疑惑地看她,然后瞪大了眼。
“你……”宫小蝉喃喃,“你流鼻血了?”
☆、你是男的?
这是几个意思?方才的训练中受伤了?夜里睡不着上火?还是……
单潺潺一脸呆样,宫小蝉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望,也愣了。
大约是方才被冰棱刮擦到,她的腰带开了,衣襟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肚兜,被水一浸,简直比直接没穿还……
宫小蝉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春光乍泄,幸好看到的人是个女的。
但这个女的对着她半裸的胸脯流鼻血……
神情复杂地瞥了单潺潺一眼,宫小蝉随手掩了一下那注定清白不再的白肚兜,直接转身。
这次没人大呼小叫要带她一起游。
晚霞在天边铺成红绸带,红,真红,又红又艳,就像单潺潺脸上那道止不住的鼻血。
换上备用衣物,宫小蝉回了丹离峰。远远地,他望见了入微宫的朱红飞檐,接着鼻端嗅到一股茶香。
南珂回来了——这个直觉在见到那抹月白色身影时成了现实。他坐在飞流亭的台阶上,执一杆鱼竿,对一弯溪流。越靠近他,茶香越浓,当宫小蝉走进飞流亭,空气里的茶香已醇厚得犹如实质。
这时她也看清了南珂在做什么:他不是在钓鱼,而是在煮茶。以碧溪为清汤,以地热为炭火,垂一袋青茗,怡然自乐。
宫小蝉想起青茗曾神秘地说,这处溪泉与别处不同,但他却又不肯说究竟何处不同,只让她自己留意。
原来如此,是地热使得这条小溪成了流动的温泉。
南珂不知煮了多久,才让茶香溢满整个入微宫。
宫小蝉收敛心神,停在离他三步的地方,笑道:“师父,您回来了。”
南珂微微偏头,面上不见奔波的疲态,倒像是刚刚赏罢春华,眼下又迷上了新玩意,唇角噙了一丝笑,招呼她:“过来。”
她依言向前,手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细细的金属竿,光滑、坚硬、温暖的。
南珂伸个懒腰,在宫小蝉微微僵硬的视线里,起身行入亭内,取了一枚鲜果,咬一口,又踱回来。
“茶袋太高了。”他点点她手中的钓竿,“要保持悬于水面以下三尺……但不能超过三尺三,碰到溪底就坏了。”
宫小蝉无语地盯着水下的茶袋,手依言抬高了些,褐色的茶袋在水中载浮载沉,在这么近的地方,那茶香仿佛贴着人皮肤开出了朵朵荼蘼,融进骨子里去。
真会玩儿。她感叹,把手腕再提高了点。南珂悠悠地吃着红果,不时指点一下江山。
宫小蝉很快发现了这根钓竿的诡异之处:不过半刻钟而已,这竿已经重了百倍不止,而且还在继续加重。这哪是金属杆,这是金箍棒啊!
“累了?”他问。
累!“还成……”
“嗯,那再煮一会儿。”
“……是。”真看不出她在勉强吗?!
南珂拂了拂台阶,在她身旁落座。
到底是傍晚了,四面吹来的风都带了凉意,宫小蝉背上全是汗,被风一吹,打了个激灵灵的冷战。
“以前玩过?”他问。
“没。”
“毅力不错。”
“……谢谢。”
“师门传统,凡是想要入我门下弟子,入门前都得过这关,你当初拜师时少了这一步,今天补上也不算太晚。”
“……”宫小蝉看了他一眼,扭回头去,咬牙坚持。
“手再高点,你瞧,又低了,这样下去就该碰着溪底了。”
“师父,您……”
“嗯?”
“能不能别说话?一听你说话我就分心,快抓不住了!”
南珂笑起来:“这就不行了?我们入门的时候都是要边举钓竿边背《南华真经》的。”他忽然伸手在钓竿上轻轻一点,宫小蝉拼命拉住向下沉的钓竿,瞪他:“师父!”
“行了,丢了吧。”
宫小蝉一怔,没敢真丢:“我及格了?”
南珂看起来很认真:“嗯,及格了,起来吧。”
宫小蝉立刻把钓竿扔了,用手撑地想要起来,撑了两下没撑动,南珂将她拉起来,宫小蝉道了谢,一抬眼看到青茗正在那里一脸忍笑,她疑惑道:“怎么了?”
青茗瞄了南珂一眼,说不出“那钓竿是真君去年买回来专门用来耍人的”这种拆台的话,摇摇头:“没什么。”
“说起来,那天在清华殿上,我这个做师父受了徒弟一拜,却没送徒弟什么好东西。”南珂从袖中取出个小银盒,递给她,宫小蝉双手接过:“谢谢师父。”
“打开看看。”
宫小蝉打开了,发现里面还套着一个盒子,第二个盒子里又套第三个……一直开到第七个,才看到里面放着一粒黑白两色的种子。
“这是须弥籽,你把它埋在灵气丰沛的黑土中,早晚浇灌两次无根水,五个月后就能开花了。”
宫小蝉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南珂看她神色,明白她并不知道此物的价值,本想提醒两句,转念一想,何必呢,东西现在是她的,有些惊喜还是自己探索更有趣。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这些时日我不在入微宫,你在功课上可有遇上什么难题?”
宫小蝉正将银盒收进腰间的锦囊,闻言抬起头来:“确实有些事……”
……
……
湖水,冰棱,断掉的衣带,女孩的声音……每个细节都像清水里的墨滴那样清晰,闭上眼,他甚至能在脑中描绘中白肚兜上翠线绣出的荷叶。
一整天,单潺潺心不在焉。下课铃响,他将书本随手往抽屉里一塞,起身朝外走,不一会儿,耳畔飘过的一个名字让他顿住脚步“……宫小蝉请假了。”
单潺潺停在廊柱后,听到刚才说话的人怯弱地继续:“老大,你还要找她麻烦?我看师长们都挺照顾她的……”
立刻就有个响亮的男音嗤笑:“她让老大丢了这么大脸,能放过她?你怕你自己走。”
“那老大自己乐意顶包的嘛……”先前那个声音不服气,“我看老大明明是喜欢人家……”
第三个声音,极为冷淡地响起:“骨头痒?要我给你们活动活动?”
大约这就是被众人称为“老大”的人了,单潺潺对自己以外的人向来不在意,这会儿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这人是谁。
那边众人皆默,再出声时,口风都机灵地变了,一群人说说闹闹,朝单潺潺这边走来,单潺潺抱胸靠着廊柱不动,任那些人越过自己向前走去——四个人,俱身着九嶷外门男弟子的浅蓝对襟常服,为首的那个,长发用一根黑白两色的发带束起。
能把珍贵的两极花当发带糟蹋的,放眼整个九嶷,也只有那个出名的浪荡败家子了。这根发带让单潺潺终于记起了那人的身份:季家的继承人,季川。
含着九品神器出生的大少爷和他那群跟班一起,越过单潺潺。
众星拱月的境地里,季川却忽然回过头来,视线不偏不倚,与单潺潺相撞。
目光的厮杀不过几瞬,季川若无其事地转开。
单潺潺一动不动,瞳仁幽深。
夕阳将大地染成熏红,东方暮色渐浓,一日将尽。
接下来一个月,宫小蝉再未出现,直至拭剑大会当天,她终于出现在大会现场,靠着诡谲的身法和剑招一路打进前十。
这天,宫小蝉对战单潺潺。
“把四象仪摆上。”暇空的目光在宫小蝉身上慢慢游过,“这场该进行特殊比试了罢?”
宫小蝉一愣,想起外门弟子间流传的一个说法来:进入前十争夺战之后,比试就不是单纯的斗剑,而变得更有挑战性……但这种比试方式风险太大,曾有外门弟子在比试中伤重几致瘫痪,数年前便被默认取消了。
高台上,淮道已经和暇空低声争论起来,最终在淮道难看的脸色中,暇空一挥手,令弟子将四象仪推上来。
四象仪的主体是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形器皿,外壁悬空环绕一圈金环,内里装着数十枚小金球。暇空从中取出一枚,打开球体,取出其中的纸条一望,挑眉。
“取蜃镜。”她下令。
宫小蝉摸不准那是什么,抬头望向台上的南珂,恰好他也望着这边,两人视线相交,宫小蝉冲他递了个求解惑的眼神。
南珂的眼神是这么说的——好好去,为师相信你这些天的努力。
宫小蝉:“……”
这时被称为“蜃镜”的物件已呈了上来。看上去,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黄铜梳镜而已。
暇空自水晶托盘中执起蜃镜,转向比试场中的二人:“时限是一个时辰。你二人谁能先从对方身上取得一样事物,并带着它从镜内出来,谁就获胜。”
“不得伤及对方性命。”淮道在看台上补了句。
蓝光自蜃镜中透出,水波似的漾开,忽然化作白烟,将宫小蝉与单潺潺团团笼住。
宫小蝉只觉得自己身体骤然一轻,再定睛看时,自己已身处一片熟悉至极的花坞。
一簇簇凤凰花,很多石榴树,四下里浮动着幽幽的苦香,那是夏季的石榴叶独有的味道。
两株香藤交缠着,攀在绿檀木架上,将小小院落遮得凉凉的,碧叶,棕梗,数不尽的蓝花儿,都被夏风浸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