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小蝉沉默着,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起身,蓝衣小蝉在她转身时淡淡地道:“你在怪我?”
宫小蝉顿住,没有回头,说:“你说得对,人总要为自己而活,我想复活爹,也是因为了我自己。”
蓝衣小蝉怔住,宫小蝉偏过头来,眼神平静:“小时候,我在丹岐峯的后山用泥巴堆了一个小阁楼,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座阁楼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雨碾平了,她蹲在已经看不出痕迹的土包前伤心了好久,是爹将她抱了回去,承诺等天晴了重新给她盖一座。
后来他果然盖了座小楼,三面环湖,风信子在楼前摇曳,藤蔓爬在黑色瓦片上,凤凰木和石榴的清香,是盛夏的味道。
他说,这是给乖蝉的礼物。
他说,当然,爹和娘都会陪你的,我们都住在这里,等夏天结束了再回去。
可是后来,不仅那座木屋,整个丹岐峯都没了爹娘的身影。
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丹岐峯,触目皆是锥心的风景……
如果不是真的痛彻心扉,谁又能舍得离开安稳的故乡,踏进步步惊心的人间。
“不记得也没关系。”宫小蝉浅浅地笑,“你现在过得很开心吧,那就可以了。”
蓝衣小蝉怔怔地看着她:“你……”
“你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开心,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宫小蝉深深看她一眼,“而我也会承担我的后果。”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蓝衣小蝉猛地站起来:“等一下!”
宫小蝉停下步子,却没回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了,却听蓝衣小蝉问:“那个‘一见钟情咒’,你打算怎么办?”
宫小蝉一个踉跄,愕然回头:“你怎么知道的?!”
“……你先说你要怎么办,”蓝衣小蝉坚守话题,“我仔细观察了圣慕玛雅,她的灵力非常充沛,她下的咒,即便是四方祭司也未必能成功破解。”
宫小蝉听得头皮发麻,却不得不嘴硬:“总会有办法的!祭司不行,不是还有神辅吗?”
蓝衣小蝉用看文盲的眼神看她:“神辅历来只负责观测天象和卜算未来,给教宗制定大原则和总方向,她们会的东西里根本没有‘咒术’这一项。”
好像一颗陨石砸在头上,宫小蝉懵了:“可是,圣慕玛雅她明明懂咒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代的准神辅会懂得咒术……但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想着赌明天那三次机会,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我刚刚收到消息,这位圣慕小姐在过去一年里正确施术的次数是……”她同情地看着宫小蝉,“零。”
“……”
宫小蝉静了一会儿,木着脸摇摇晃晃往外走。蓝衣小蝉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和南珂师父在一起’,其实这样的未来也并非不可接受,不是么?”
宫小蝉像被针扎了一下,刷地回过头来瞪她:“你胡说什么?别随便揣测别人的想法!”
“别人?我们是同一人啊。你想的我全都知道,因为我就是你。”
“哼。”宫小蝉翻个白眼,“得了吧,你已经被安逸的生活养得五谷不分了,还能知道过去的自己在想什么吗?”
“是吗?”蓝衣小蝉微微笑,“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这个时间点,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因为一见钟情咒,而是单纯的,对某个人有好感……”
“……”宫小蝉用“什么什么?这神经病究竟在自以为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对谁有好感”的眼神瞪她,这眼神单蠢得太真实,以至于蓝衣小蝉也忍不住对自己无语了一下。当年她真的这么迟钝?
揉揉额头,蓝衣小蝉叹口气,“……算了,我现在就算把话给你说明白了、说破天了,你也不会懂。你只要记得这句话就好了——”
【我希望你能勇敢,不要怕,当你真正走进河里,就会发现河水并不像你想的冰冷又湍急。】
走在廊桥上,宫小蝉耳畔又响起方才蓝衣小蝉最后说的话。
“什么嘛,神神叨叨的,不就是多吃了二十年的饭,真把自己当姐姐了,未来的我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她忿忿的,住了脚,回身望向听雨楼。
阁楼在日光中怡然得像一位江南女郎,八角形的楼身,屋檐垂挂金铃,风吹铃动,一派风流,仔细瞧,依稀还能看到第七层里坐着的蓝衣女郎,仿佛还能闻到从阁楼飘来的茶香。
宫小蝉望着望着,面上渐渐显出几许迷茫。
许久,她用力摇摇头,深吸口气,转身,然后睁大了眼。
南珂就站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见她望过来,挑了挑眉:“我还在想,如果你继续对着那座八角楼发呆,我就……”
宫小蝉竖起耳朵。
南珂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淡了些,没继续刚才的话题,却道:“明日就走了,包袱可都收拾妥了?”
宫小蝉莫名地松了口气,撒谎:“收好了。”
“真的?”
宫小蝉顿时有些不安,她诚然有过临走才匆匆忙忙收拾行李的前科,但这时也只能把谎言进行到底:“确实收好了。”
“哦……”南珂掸了掸衣袖上粘的柳絮,抬眼悠悠一笑,“那走吧。”
“咦?去哪里?”
“检查你的房间。”
“……”
这一秒之前,宫小蝉怎么也没想到,她刚和未来的自己聊人生,紧接着就要被师父叫去谈理想,而且理想的□□还是她乱糟糟的、没有一点闺房样的房间。
可她真正没想到还在后头。
南珂竟然也知道她中了一见钟情咒,而他这次找她,“监督弟子收拾包袱”什么的都是借口,他真正想强调的是,她现在的异常都是因为中了咒术的缘故,她无需为此困扰。
在宫小蝉听来,南珂这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了。
他在告诫她不要多想,他对她没有超出师徒情分的感情,他希望一切保持原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一次深深认识到我言情无能,一写男女主对手戏就卡卡卡卡=_=下一本写勇者打怪兽女主升级流好了哈哈哈哈ORZ
☆、情咒
宫小蝉两人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候,枫林上空正飘着牛毛细雨,他们从虚空里跌出来,落在法阵里,宫小蝉还没站稳,红伶就嗖地扑过来,给了她一个友情满满的拥抱。
四周的神光教弟子眼睛发亮,他们盯着宫小蝉手里的图纸,宫小蝉被红伶搂得紧紧的,胳膊倒还能动,当即配合地扬起图纸,像扬起胜利的旗帜:“海眼的位置。”
教众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有了海眼的详细位置,解开封印的事就成功了一半,可当宫小蝉他们前去解开封印,却差点功败垂成——谁也没料到青空大陆的功法竟然对封印不起作用,神光教的灵术也不行,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单潺潺站到了法阵里。
最后封印是被单潺潺解开的,用的是魔渊门的心法。代表封印破除的金光冲入云霄的时候,宫小蝉望着那光芒,对魔渊门的来历更多了几份把握。
魔渊门十有八|九是公仪厌创立的,经过千年传承,最后传到了单潺潺手中。所以单潺潺才懂得瞳术,所以单潺潺才能解开公仪厌亲手设下的封印。
可惜封印虽然解了,公仪厌设置的时空传送法阵却也碎成了粉末,借助法阵回到青空大陆的盘算彻底落空了。
南珂如今各种看那几个臭小子不顺眼,尤其不待见燕朝虚,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就头疼:他好好的徒儿,都是被这个混小子带坏了!
即使是“师父”也无权去阻止徒弟出嫁,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委实古怪,他活了三百余年,从未听过一妻多夫的道理。
没错,南珂坚定地想,他就是对这点感到不悦!
必须回青空大陆!
必须回青空大陆——这也是宫小蝉内心的呐喊。在把四方祭司求了个遍后,宫小蝉不得不承认蓝衣小蝉的乌鸦嘴灵验了:这世上果然没有能够解开圣慕玛雅的咒术的人,而圣慕玛雅本人……她的母亲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最后现任神辅指了一条明路:以灵术为基础的咒法在异界不起作用,只要回到青空大陆,情咒自然不解自破。
于是问题又回到原点,究竟怎么回青空大陆?
宫小蝉愁得掉头发,为了尽可能减少南珂对她的影响,她已经一个人在外头流浪了六个月,中间特地去西风镇把那个妖穴费封印了,每天也努力让自己忙得无暇考虑其他事……
即使这样,她也感到心里那种异样的情绪快压不住了。
被燕朝虚找到的那天,她正对着湖面感叹因为连续十天失眠而冒出来的黑眼圈,燕朝虚带着的消息则让她差点没一脚踩进湖里。
“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
在宫小蝉拼死解情咒的半年里,南珂也没闲着,当听说《六十甲子沧海图》能打开恍惚通道之后,他立刻着手调查《六十甲子沧海图》的下落,沿着蛛丝马迹追到最后,却发现《六十甲子沧海图》竟然是六十块(重读)拼图,而这些拼图散布在天南地北犄角旮旯……
所谓有一就有二,南珂很快将脑筋动到了未来的自己身上,如果能穿到未来,不就能立刻知道拼图的全部位置了么?
神光教自然愿意还南珂一个人情,但因为司灵和祭司们不久前才耗费大量灵力将他和宫小蝉送往二十年后,如今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此番穿越不能将身体一并带到未来,而且只能穿到十年后。
回到枫林的宫小蝉听完神光教的解释,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原本十年后正好是西风镇妖穴洞开的时间,现在妖穴被她封了,不知这次去了十年后,又是什么光景……
枫林里再次设下巨大的法阵,主持法阵的东方祭司一脸严肃:“法阵启动之后,你二人的灵魂会分别进入自己十年后的身体,倘若十年后你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那么你们的灵魂会感到一股吸力,你们必须立即向这股吸力的反方向逃逸,否则就会被卷进黑暗漩涡,永远彷徨在时间的碎流里。”
法阵里,宫小蝉悄悄看了南珂一眼,仿佛从他的神情中获得了某种勇气,她收回视线,镇定地合上了眼,
宫小蝉很顺利地穿到了十年后,然而另一边,霉运仿佛一直跟着南珂——他的灵魂跌进了自己两年后的身体里。
两年后的南珂在做什么呢?他在一面收集《六十甲子沧海图》,一面抵抗徒弟热情的追求……早在一年前,宫小蝉就拜倒在情咒的魔力下,彻底丢掉了自己的原则和理智,一心一意地跳起雌鸟的求偶舞。
过去一年,这个世界的南珂从惊吓到无奈再到习惯,现在已经能十分淡定地在徒弟粘过来的时候丢出一块骨头,然后在宫汪汪叼回来的时候拍拍她的头;在雷雨天某人非要赖上他的床的时候把床铺让给她,坐在床沿看着她直到她睡着;在他虚弱的时候,默许她“贴身照顾”……
可是这一切,新来的南珂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睡的这张床上摆了两个枕头,却只有一张被褥,被褥的另一侧还有可疑的余温,而他的头百年难得一见地疼了起来……不是比喻,是真的,太阳穴钝钝地疼……
门被推开的时候,南珂还在和被褥面面相觑,然后他听到一个似乎很熟悉,但是含糖量异常高的嗓音:“师父~你醒啦。”
南珂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正迎上他家徒弟笑得甜甜的脸,她走过来,相当自然地坐在床沿,嗯,和他的小腿只隔着薄薄一层蚕丝被,仿佛抱怨似的说:“你喝了那么多,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年开春。”
南珂:“……我喝酒了?”
南珂对自己一杯就倒的酒量是有自知之明的,虽然用仙力也能逼出酒液,但他讨厌酒液灼烫喉间的感觉,所以他很少碰酒。
“装什么傻。”宫小蝉睨他一眼,“醒了就起来吧,不是说今天要去白鸟谷?”
南珂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里却微微一沉。宫小蝉对他的态度……太亲昵了。这不是徒弟对师父该有的态度。
看了一眼木架上的外衣,他望向宫小蝉:“你先出去。”
宫小蝉一怔,然后问:“怎么了?头还在疼吗?”
她说着就要去探他的额头,南珂微微一偏避开了她的手,在对方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的眼神里,说:“我是过去的南珂。”
宫小蝉的手僵住了,她盯着他,慢慢地,眼里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像是看到一座好不容易建起的阁楼,一夜之间突然成了废墟。
被那种酸楚透着了悟的神情震住了,南珂没听清宫小蝉说了什么,回过神来只捕捉到她最后几个字:“……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南珂鬼使神差地捉住了她的衣袖,在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放开了手,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宫小蝉说。
原本这个世界的南珂和她约好了,秋分这天一起去白鸟谷看海潮,可是现在的南珂不是那个南珂,约定自然也就作废了。
南珂不知道为何自己穿到了两年后,他去找东方祭司,却被告知东方祭司早在一年前就兵解了,不仅如此,这个世界的宫小蝉和南珂一开始就未曾前往十年后,这个世界的南珂选择带着宫小蝉一起收集《六十甲子沧海图》,就在上个月,他们找到了第十八片,再之后,两年前的南珂来了。
未来改变了,变得令人手足无措。看着宫小蝉的侧脸,南珂能清晰感到她的改变。
曾经,他觉得她由琉璃变成了蒙雾的珍珠,还因此暗暗惋惜过,可现在他却怀念起那粒珍珠。
现在的宫小蝉,仿佛成了望不清的春潭,潭面雨雾迷蒙,他对雾后的景象并非一无所知,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不能拨开那片迷雾……
一个月过去了,南珂还停留在这个身体里。他常常在想,这个世界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和宫小蝉自然相处的,怎么无视那灼热地注视他的目光……
他越来越头疼,恨不得立刻穿越到正确的年份,他有种预感,如果这个世界的南珂再不回来,宫小蝉就忍不住要对他这个冒牌货下手了……
这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