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株香藤交缠着,攀在绿檀木架上,将小小院落遮得凉凉的,碧叶,棕梗,数不尽的蓝花儿,都被夏风浸得透彻。
宫小蝉就站在花藤下,脸色发白,心底发凉。
丹岐峯,竹桐小屋。
这是她回不去的地方,这是她的家。
像,真像,连桌上摆的都是她最爱吃的菜,香气勾动回忆,针一样扎进心里。
这就是“蜃镜”的威力吗?虚无的幻境……竟也这般令人流连不舍。
半晌,她才止住抚摸桌面的手,转身朝花坞外奔去。
心在奔跑中逐渐平静,渐渐地,她觉出了不对。景色越来越陌生,到后面甚至已经与她的记忆截然不同。难道幻境也有仿照失败的时候?
脚下越过一株苍天古木,一座黑瓦金墙的巍峨高楼撞入视野,宫小蝉微怔,脚步不觉缓了,脑后却陡然响起锐物破空之声!
宫小蝉一惊,身体向左一让,暗器擦着发梢掠过,余光里望见那是一枚铁莲子,边缘锋利。
抽剑在手,回身戒备一望,却呆住了。
“你……”她说不下去了,脸色古怪。
单潺潺离她只有三丈,手里的武器呈月轮状,似金似银,光芒逼人,隔着那么远,宫小蝉都能感受到它刺骨的煞气,但这凶器却在单潺潺手中乖得像一个孩子。
那月轮确实吓人,但光凭这个尚不足以令宫小蝉骇然失色,真正令她哑口无言的……是单潺潺本身。
“可惜。”单潺潺说。
“可惜什么?”宫小蝉下意识接道。
“若你刚才乖乖让我削去一缕发丝,我也懒得难为你,现在嘛……”单潺潺哼笑,手中月轮恐吓似的腾起,悬在半空。
宫小蝉似听非听,盯着眼前的人。
脸还是那张脸,然而平坦的胸脯……凭空抽高了两公分的个头……还有仔细看能看出比以往深邃了些的五官……
“单潺潺……”宫小蝉舔舔嘴唇,觉得自己撞破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你毕生心愿,竟然是做个男儿身吗……”
月轮一个颤抖险些坠地,单潺潺脸黑得像隆冬的夜:“老子本来就是男的。”他目光像要吃人,头顶的月轮配合地嘶嘶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本座就让你知道搜魂手的厉害!”
宫小蝉:“……你是男的?”
“哼。”
“你本来就是男的?不是幻境在作怪?你男扮女装?”
单潺潺不出声,仿佛不屑于回答。
宫小蝉默然,突然笑了:“怪不得那天在湖里,你看我看到流鼻血……”
月轮忽然又颤了一下,单潺潺莹白的耳廓慢慢透出粉红,眼睛盯着宫小蝉身后的乔木,仿佛上面突然开出无数灵花。
宫小蝉对他举起了剑。“你不是要拿我的头发?”她笑得很美,很阴森,很渗人,“来啊。”
☆、给你招个师妹可好?
台上那么多人,谁也没料到单潺潺和宫小蝉进入蜃镜后,镜面忽然就暗了。
仿佛镜子照进了下着暴雨的黑夜里,又像是因为照到什么不该照到的东西而选择沉默,镜面只有一片漆黑。
淮道面沉如水。
“怎么回事?”他问,却无人应答。
暇空还是没骨头似的靠着座椅,眼睛却紧盯镜面。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低声道:“蜃镜乃是中古时流传下来的七品宝器,照见三界众生内心幻象,如今骤然出现这种状况,镜中人怕是不妙……”
唐京性子最忠厚,已忍不住上前道:“师父,幻境中凶险多端,如今我们看不到里面的景象,是否应将他二人从镜中召出?”
淮道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沉声道:“尚不知镜中情况如何,随意召唤,只怕有害无益。”
南珂直起身,注视悬于空中的青铜宝镜,若有所思。
蜃镜开启,镜像倒映十方诸生,眼下却变作这般模样,若非镜子自身出了差错,便只能从那两人身上寻缘由了。
宫小蝉的根底他已亲自查过,那么,有问题的是单潺潺?论起来,单潺潺是南方崔嵬山单家的嫡系,按家族传统本该拜入昆仑,她本人却坚持要来九嶷拜师学艺。
在旁人眼中,单潺潺这么做倒也可以理解——当年单潺潺还是一个豆蔻少女,与母亲在省亲的途中遇上了魔道恶徒,若非南珂相救,母女二人早已双双命丧黄泉。
救命之恩,加上南珂又是那样一副举世罕有的好皮相……于是有人就笑道,单潺潺死活要来九嶷,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切都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仙道中人的伦理观不似人世那般严苛,换句话说,倘若单潺潺拜在暇空门下,今日她需尊南珂一声“师伯”,明日或许她便可以亲昵地唤他“珂郎”了……
正因如此,自打三百年前南珂入了九嶷,前来九嶷拜师的女子便一届多似一届,最终造成了九嶷如今阴盛阳衰,天上落下陨石群,砸晕十个弟子七个都是女修的盛况。
日头一刻猛似一刻,暇空向来散漫的美人脸终于也露出些许烦躁。
她很清楚,蜃镜没有任何损伤,但镜中长久照不出影像,也确是事实。莫非那个宫小蝉这般厉害,身上带了什么法宝,竟将蜃镜克制得死死的,过了这般久都无法映出幻境么?
暇空的直觉向来奇准,这直觉曾救了她的命。她第一眼见到宫小蝉,暇空的直觉就在低语:这个女弟子,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唐京的调查报告,她也看过,但那又能代表什么?若宫小蝉真的与公仪厌有关联,任何不利的过往,公仪厌自然都已替她抹得干干净净。
清华殿前,铜鼎中的计时香已燃了二分之一。
起初的窃窃私语已经消失,只余一片紧张的沉默。唐京终于立不住,轻声提醒:“师父……已过去三刻钟了。”
淮道面色凝重,拂衣而起,便要走向蜃镜,始终一言未发的南珂突然道:“且慢。”他右手轻抬,掐了一个不动天尊金刚结界。
“掩耳。”他说。诸人正在不解,暇空与淮道面色忽变,与此同时南珂抬手将结界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蜃镜,几乎同时蜃镜晃了晃,冒出一缕白烟,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轰!”
一干弟子反应快的,捂耳躲过一劫;动作慢的,就被震得眼冒金星。
烟雾与巨响都散去,弟子们都傻了眼。
蜃镜碎了,碎成了千百粒。若不是南珂的结界抛得快,这里碎的就不止是镜子了。
单潺潺站在九重玉台上,足下是碎星般的铜屑,怀里拥着的是宫小蝉。她双眼紧闭,唇色惨白,天青色衣袖垂落身侧,上面染着朵朵艳红。
血沿着她的指尖滑下,滴落光洁无尘的玉台。
单潺潺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他眼里带着迷惑,慢慢抬眼望向四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他嘴唇动了动:“她……”
扑面而来的风将他未尽的话堵了回去。南珂落在他身前,带来一股冷意。
“你伤的?”南珂问。
元婴期的修为,只是放出了一小部分,单潺潺已感到犹如被看不见的泰山当头压下。
他咬紧了牙,道:“不是我,幻境突然塌了,我们……她没来得及逃。”
南珂不语,自她怀中抱出宫小蝉。
手里一空,单潺潺胸口仿佛也空了一块,怔怔看着南珂远去的背影,身旁传来男弟子七嘴八舌的问候声。机会难得,他们挤过来,争先恐后地关心美人是否玉体有恙。单潺潺的视野中,那抹蓝色带着天青远去,很快只剩一个小点。
“……烦死了!”一把推开那些蚊蝇似的男弟子,单潺潺气呼呼跳下玉台。
“多管闲事!”他骂了一句,双脚却像被什么粘住似的停下,再度抬头——天空中已没有了南珂与宫小蝉的身影。
…
宫小蝉昏睡了两天,又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被青茗“批准”离榻。此时拭剑大会已进行到最后一场,早没她什么事了。
最终对决的主角双方是单潺潺与季川,听到这个消息,宫小蝉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道果然如此。
——那时,镜外只过了三刻钟,可镜内,他们却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个月……有几次,宫小蝉都恍惚以为自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那个血腥与甜蜜交织的幻境,消磨你的意志,侵蚀你的精神,她知道单潺潺亦有同感。
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取到了通关的钥匙,然而没人能找到连接幻境与现实的门。
直到最后,天降血雨,月陨星坠,幻境崩塌。
宫小蝉没想当英雄。救单潺潺,除了那点患难中培养出的惺惺相惜之情外,更多是因为当时情形危急,唯有这样才能继续藏住她的秘密。
她的顾虑,被救的人自然不知晓。
单潺潺彼时受到的震撼,远比他脸上展露的多。
眼前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时的景象:漫天流火里,他忽然看到了她。
他以为是疼痛让自己产生了幻觉,但那抹青色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清晰看到她紧皱的眉。罗裙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绸裤,黑发高高束起,她比过去一个月里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利落得多,也冷硬得多。
明明除了瞳术以外就是个废物的家伙,那一刻却像一道剑光,劈在这荒诞的世界里。
她救了他,同时也束缚了他。
就像眼下,他站在比试台上,对面就是需要全力应对的对手,正是该全神贯注的时候,他却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她,眼睛顿时就挪不动了,直到她忽然朝这边望来,他才一惊,视线飞快别开。
宫小蝉的目光在单潺潺的脸上停顿,然后下落……落到胸上,转了一圈,忍不住笑了。
果然,胸再裹也是胸,藏也藏不住的。
若没有蜃镜里一个月的相处,宫小蝉一定以为单潺潺在胡说八道,毕竟他口中的“故事”离奇得近乎荒唐,但现在,她看着单潺潺那裹也裹不住的胸……只想笑。
可怜的单门主……堂堂一教之首,七尺男儿,如今重生在一个娇小姐身上,成天招引些狂蜂浪蝶……这些年,门主大人想必过得很是憋屈失意。
她相信了他离奇的身世,却仍对这场比试的结果充满好奇。
尽管单潺潺再三强调自己“天才·前一教之主·修为曾堪比元婴期大能”,可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个年方二八、仙骨优秀的外门弟子罢了,季川天资秉异,更是一派当中最受看好的掌门独子,家学渊博深古……
充满悬念的决斗令人期待。等待开场的途中,她眼睛掠过四周……最后落在南珂身上。
他端坐于玉座之上,望着比试场内即将对决的两个精英,神色少有的认真。
南珂或许有些傲慢,但他对九嶷的感情却不是假的,对这些代表着九嶷未来的新弟子们,他并不像先前表现出的那般不在意。
宫小蝉注视那抹霜白,心里忽然便有些忐忑:拭剑大会她只得了第十名……
说起来,拭剑大会结束后,紧接着就是拜师大典了……他会收其他徒弟吗?
一声钟鸣,台上两道身影闪电般冲向对方,宫小蝉不再胡思乱想,专注于赛事。
缠斗的身影似两道旋风,金属相撞的锐声一下下冲击着观者的心。
两道身影分开的时候四周寂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对胜者的欢呼声。
宫小蝉眼力不行,捕捉不到那瞬间胜者究竟用了怎样绝妙的招数,她只看到了结果。
胜者是季川。
九重金台笼罩在璀璨日华中,台上的季家继承人意气风发。
单潺潺脸色微白,手抵着右腹。宫小蝉陡然想起他在幻境里已经受了伤。若是单潺潺没受伤……胜利的还会是季川吗?
她感到不平,但心里清楚就算向裁判者提出这点也毫无意义。让自己丝毫无损地打进决赛,这本身就代表着实力。大家只会认为单潺潺技不如人。
她在人群中出神,冷不丁身畔响起一个醇和的男音——“宫师妹,你站错了。”
“咦?”宫小蝉回神,只见唐京正微笑看她,娃娃脸上满是笑意,示意上首,“你的位置在那里。”
“啊……”宫小蝉望去,除去正在闭关的鸿光掌门,九嶷最尊贵的三个人都在上面,她疑惑地看向唐京,后者笑道:“你是南师叔的弟子,理应在他身后侍奉才是。”
“……啊,是这样。”宫小蝉腼腆地笑,“对不起,我还不习惯……”
唐京笑笑:“来吧。”
宫小蝉点点头,随他朝最高处的玉台走去。
行至台前,她看到淮道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他微微皱眉,看到什么麻烦东西似的撇开视线,暇空正与风九真说着什么,笑吟吟的,旁若无人。
“愣着做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宫小蝉转头,正对上南珂的视线,他春乏似的托着腮,一双大而斜飞的凤眼睫毛翎羽似的又密又长,视线就从睫毛下流泻出来。
她走过去,停在他跟前,面容温顺:“师父。”
“身体好了?”
“是,这些日子让您担心了。”
南珂端详了她一阵,似乎还算满意:“到为师身后来。”
“是。”
台下的九嶷弟子们或着蓝袍,或着青裙,大地变成了青色的海洋,海中盛开大片大片的蓝花。
拜师大典就在这样一派繁荣的景象里,拉开序幕。
这一届新弟子,颇有几个仙资优异。
季川作为白门嫡系与拭剑大会外门弟子组的第一名,最终被丁道君收归门下。
接着便是单潺潺了。
淮道已经有了唐京这个出色的入室弟子,风九真早就声明她这次不会收徒,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南珂。谁都知道南珂只有一个记名弟子,而这个弟子仙骨差到离谱。
淮道全程视察了宫小蝉的比斗,对宫小蝉的斤两最清楚不过,越发痛惜自家师弟收了个废物。
“师弟,我看单潺潺仙资不错。”
这句话出自淮道之口,暗示意味已足够明显。
南珂神情不变,搁下茶盏,向身后招招手。
宫小蝉默默行上前来。
“徒儿,”南珂含笑,“为师给你招个师妹可好?”
☆、喜欢!
“为师给你招个师妹可好?”
宫小蝉不知道南珂怎么想的,竟然将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