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两声木仓响,接着是身体之间的碰撞声和惨叫。等舒纳维尔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时,地板上已经躺了五六个人。站在门口朝风雨里张望的是猎犬,她提着剑刃往下淌血的佩剑。
“山下林子里还有人。”她说,“一整条船的人。趁夜色偷偷靠岸的。”
魔法师拖着一条腿朝房间移动。舒纳维尔以为他也要躲起来,但他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卡尔格雷戈的衬衫。
“怪不得他出来时换了衣服。”他叹了口气,大拇指捻着胸口处的一片血迹,“殿下还真下得去手。”
“他们人呢?”猎犬问。
“私奔了。”
舒纳维尔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可以算是实话。
猎犬瞪着他:“殿下捅了蜥蜴一刀,然后跟他私奔了?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感情问题是很复杂的。”魔法师俨然一副专家的口吻说,“待会我再跟你解释。”
科勒弯下腰把他们的木仓捡起来:“这些人太快了。”
“这说明他们早有准备,要么是从附近的岛上来的,要么一开始就顶着暴风雨漂在附近。”魔法师从倒下的人身边走过,用手杖把他们翻过身来,“都打了烙印。一群海盗。”
猎犬伸了个懒腰,一左一右活动着脖子:“来得正好,满月还没过去呢。”
“小心些。如果他们知道这里有龙,肯定是有备而来。”
“知道啦。”
“舒纳维尔,”魔法师叫他,“不管你在哪,过来,呆在离我近些的地方。别隐形了,我得把你看好。”
他不太情愿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没人看得见我,我不能去耍耍他们吗?”
“他们也许是冲着龙来的。你也想像卡尔那样被囚禁起来?”
舒纳维尔打了个抖,快步贴到他身边缩着。也许他贴得太紧了些,猎犬回头深沉地望了他一眼,莹绿的瞳孔一闪。他下意识抽回了抱大腿的手。
魔法师平静地掸了掸长袍下摆,手里拿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风镜递给科勒。“老样子,能帮你晚上看得清楚些。”他说,“去吧。”
科勒戴上风镜,同时猎犬在佩剑上吻了一下,她手上的一颗狼头指环闪着光。两个年轻人冲进夜色里。
在这样大的雨中什么动静也听不见。舒纳维尔不是个喜欢潜伏的猎手,沉重单调的黑暗叫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还好魔法师手上举着盏点燃的蜡烛,照亮了周围以及台阶下的一小片地方。他靠着门廊的柱子背对着黑夜,把手杖挂在栏杆上,抽出腰上的短佩剑来,玩杂耍一样地抛接着。
“你竟然在偷懒?”舒纳维尔悄声说。
“我在等前线的好消息。”魔法师并不否认,然后又加了一句叫他不太明白的话,“而且空闲的时候钓钓鱼也是很有意思的。”
他刚想问“钓鱼”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尖利的呼啸声,一把铁匕首破空朝魔法师飞去。
然而魔法师头也不回;铁匕首撞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叮的一声弹落在地。
一声木仓响,接着又是一声。两颗铁珠啪啪打在屏障上,掉下去咕噜噜滚远了。
“不好意思,我问一声,”魔法师大声说,“你们管事的人来了吗?船长先生?假如在的话请出来一下,我们得谈谈。”
“如果你想求饶,现在已经晚了!”雨中有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回答他。
“如果你们想求饶,请把船长交出来。”
埋伏在附近的三个高大人影同时翻过栏杆或是跨上台阶扑到他面前。魔法师握紧了手里的短佩剑,轻轻向下一划。他们猛地失去了控制撞在墙上,让整间小屋摇晃了好一会儿。
“我再问一次,船长先生在哪儿?”魔法师似乎有些失去耐心了,语气也冷淡下来。
片刻之后,另一个粗砺的男声说话了:“你要谈什么?”
“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就直说吧:你想要现在告诉我谁指使你们来,”魔法师说,“还是想要我烧了你的船?”
“烧船?”船长似乎就站在微弱烛光能够照亮的边缘之外,这时粗声粗气地笑起来,“在这种天气里?你可以选点别的来威胁我。”
魔法师耸耸肩:“你有一分钟时间考虑。”他把烛台放到栏杆的扶手上。
四周沉默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因为他的笃定从容而变得犹疑了。
又一声木仓响。子弹是奔着烛台来的,但那根短短的蜡烛只是晃了晃,像钢铁制成的一样完好无损。
“嘿,别作弊,行吗?”魔法师斥责他们,“你们就这么对待想要跟你们公平交易的人?行了,还剩四十五秒,不过算了。”
远处的海湾上蹿升起一朵耀目的紫色火焰。轰响声过了不久才随着一阵烈风传来,如同惊响的雷鸣,震得窗玻璃瑟瑟发抖。仍旧躲藏在黑暗中的袭击者们狂怒而不敢置信地嚎叫起来。
舒纳维尔堵住耳朵做了个鬼脸。
“不要那么伤心,船长先生,”魔法师又悠闲地抛起了他的短佩剑,“你们的船我是一定要烧的。我就是想确认你不在船上罢了——”
剩下的人在同一时间冲了上来。但就在他们踏入烛光照亮的范围里时,林中响起连续的两声木仓响,接着很快又是两声。四个人应声而倒,只剩下一个戴一顶宽沿黑帽,手拿长刀的大胡子男人。
猎犬在台阶上从背后撞倒了他。他的长刀脱手飞出去,正插在舒纳维尔前一刻踩过的地面上。骑士掰住他的手腕扭到背后,把剑刃压在他的喉咙边。
“——顺便拖延一下时间。”魔法师说,将短佩剑插回剑鞘里,拿起手杖和烛台慢腾腾地走过去。
科勒浑身湿透地也走回门前来,放下四五条缴回来的木仓。舒纳维尔惊讶了一秒,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太瘦了,根本不像是个结实有力能扛动这么多木仓的人。
“谁叫你们来的?”魔法师弯下腰去,用烛台照亮他满是雨水的脸。
船长朝他呸了一声,换来的是猎犬抓住他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往地板上猛磕。
“焰火好看吗?”魔法师面不改色,“那可是皇室级别的。我想也许可以邀请你待会亲自体验一下。”
舒纳维尔觉得这实在太浪费了,急忙让自己显了形,跑过去拍了一下审讯者的肩膀,满怀期待地问:“能留给我吗?”
不知为何,他的出现让这位可怜的船长吓得脸色苍白地大喊大叫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他嘴唇颤抖着,“让这个……幽灵!恶鬼!我远点儿!”
其他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舒纳维尔气愤极了。“这是对一名绅士的侮辱!”他严正表示,“先生,我要向你提出抗议!请你收回这——”
“如果不想被他吃了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魔法师回头继续他的审问。
舒纳维尔感到自己遭受了背叛。在这一刻他同这位先生的友谊正式地宣告结束了。他清了清嗓子,想要把这句话说出来,然而船长抢先一步说出了那个名字。
“克莱斯曼先生。”他很快地、气也不喘地说,“他只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
“很好,一个学徒导师的假名,既不在三一学会的系统里,也不在通缉的叛党名单里,正如我所料。他要你们干什么?”
“确保附近可能看见龙的人都死了……如果没有,就杀干净。”
“龙呢?”
“不要管。他说龙会去它该去的地方。”
“舒纳维尔,”魔法师转身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去找他们。现在就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他挣脱开,痛心地发现袖子都被捏出了皱痕。
魔法师这一回干脆拽住了他心爱的丝绸领结,非常、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红龙有危险,公主也有危险。只有你知道他们在哪。快去!”
警告
凯茜·玛尔塔梦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红色的火龙,高大的城堡,还有一场战争。某面玻璃镜子被打破的时候战争结束了,父亲、龙和城堡也都消失了。
女孩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她定了定神,才发现那一阵噪音的来源在窗外。一只白色的鸟儿在窗台上扑腾着,拿它弯曲的鸟喙嗒嗒嗒地啄窗玻璃。
她光着脚下床,踩着入秋之后有些冰凉的地板走到窗前,拉开窗放它进来。屋外的雨声和水汽一拥而入。白隼跳到她手上,抖了抖浑身湿漉漉的羽毛。
“小心些,”她一边拿下白隼爪子里的信纸一边低声说,“你把地板都弄脏了。”
信使歪头冲她眨了眨眼,缩下去变回了白手套。凯茜叹了口气,把它从手上摘下来,拉开床头柜扔进去。
信纸上的落款是维洛·缪勒森,她前些日子刚认识的新朋友。可她为什么要在半夜写信给自己?
凯茜正要打开信,却看到窗台外边有半颗脑袋正盯着她。
这下她完全地清醒了,只觉得汗毛直竖,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然后她认出了那双眼睛。
“托马斯!”她简直不敢相信,“你在这儿干什么?这可是三楼!”
“晚上好,凯茜,”那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艰难地又往上爬了一点儿,两条长长的手臂伸进窗子里,“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着你的。我……我有急事告诉你,但不想叫别人知道……”
“先进来。”凯茜伸手拽住他,用力把他从狭窄的窗户拖进来。满身是水的托马斯没站稳,踉跄着跌倒在地板上。唉,丽安娜太太的家务全白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担忧地问,匆忙抓起一件披肩裹在睡袍外面。这太叫人意外了,她所认识的托马斯从不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他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外套下摆,眼睛没在看她。这样最好,她还衣冠不整呢。
“是乔伊,”他焦急地说,拿袖子擦着脑门上的雨水——或许还有汗水,“她病了。你能帮帮我吗?情况很严重,而且天这么冷,我恐怕……恐怕她撑不过晚上……”
“什么?不可能,昨天你不是说她在好起来吗?”
“今天忽然恶化了。”托马斯脸色苍白。
凯茜犹豫着。现在是半夜,外面下着大雨,母亲不会同意她出门的。但她不能放着乔伊不管。那可怜的小猫才几个月大,两条后腿都被马车轧断了,托马斯把她从路边救回来,安置在自己住的阁楼里。
“我……我来,”她最后说,“可我得换衣服……”
托马斯松了口气:“太好了,我等你。”
“你得出去!”她感觉自己脸红了。
“哦,对!好的,我马上就……”他抓了抓脑袋,又奔向窗子,骑在窗台上把脚跨出去。
凯茜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生气还是该笑:“你就不能走门吗?”
托马斯顿住了,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是硬撑着钻了出去:“我最好别吵醒其他人。”
说完他抓着窗棱的手一滑,整个人都从窗口消失了。
凯茜吓了一跳,跑过去探头往下望。还好,他看起来没摔得太厉害,只是抱着一条震麻了的腿在她家门前的路灯下跳来跳去。他发现凯茜在看他,于是直起身子朝她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凯茜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了。她回到房间里,换上外出的长裙,把头发束到脑后,披上一件旅行斗篷。还要带些什么?一条小毛毯,一只篮子。假如乔伊真的情况不妙,她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自己家里来照顾。
她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经过母亲的房间,下了楼梯。在门外的台阶上她才想起来那封被她遗落在床头的信,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托马斯跑过来,躲到她撑开的伞下边。他们的手臂靠在一起,凯茜能够感觉到他在雨里冷得微微颤抖。
“抱歉要在这么晚叫你出来,但我想不出还能找谁帮忙了。你冷吗?”托马斯问,帮她扶住被风吹得不住摇晃的伞柄。他碰到了她的手,于是飞快地缩到上面去了。
“没事,我有斗篷呢。”她说,觉得心脏又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托马斯是在两年前来到镇上的,他给附近鞋店当学徒,住在鞋店楼上的阁楼里。不像他的雇主,托马斯心地善良,也非常刻苦。他时常向凯茜借书和学校的课本练习读写。开始时他无论念什么都是磕磕巴巴的,字迹也歪歪扭扭,但是才过了一年,他已经可以朗诵《弥安诗集》,也可以写一手漂亮的圆体字了。
他说这都是凯茜的功劳,也许过两年他就能找到一份办公室助理的工作,再也不需要跟皮革和鞋模子还有他恶魔似的老板打交道了。
凯茜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她偶尔会和托马斯分享自己的秘密,无论是学校的还是家里的。但有一个秘密她还没准备好告诉他。也许那得等到他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或是她从中学毕业之后……
无论如何,有这个男孩在身边,即使像现在这样冒着大雨走在深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她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但托马斯今晚显得特别心神不宁。凯茜正想安慰他乔伊会没事的,他们会帮助她陪伴她到最后一刻,他却忽然在路口的拐角处停下了。
“我想,我要对你说实话。”托马斯开口说。
“怎么?”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我并不……”
凯茜担忧地望着他。他的脸色白得发青,看起来不太对劲。
“……我并不喜欢弥安的诗!”他最后似乎用尽了力气蹦出这句话来,“全是垃圾!你该看看里昂·内尔的作品,他才是真正的大师……”
“好,我会的。可你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凯茜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一定是病了。她家里从没有里昂·内尔的书,也从来没听过这样一位作者。托马斯是从哪儿知道的?
托马斯按下她的手,忽然冷静下来:“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他的额头上又满是水珠了。
他们又走过两条街,一路上没再说话。但是到了临近目的地的时候,托马斯再一次停下,拉住凯茜的手腕把她拉回到拐角后面。
“这一次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凯茜,否则我会后悔的。”他说得很快,紧张地望了一眼后边的大街。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