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火山口……”
从来没有哪本书上写过龙是这么挑剔的生物。
“你活像个得了婚前恐惧症的姑娘。”
“要是公主在来这里的路上出事怎么办!”它焦躁地咆哮,
“是谁跟我说想要与龙签订契约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非得经过困难的考验才能得到认可?”
“你那时候也没有跟我说……”红龙没有说完,“总之我改主意了。”
“从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吧。”
“我明白了。你对公主一见钟情了。”
“我没有!”
卢克里奥揉着眉心。以龙这种生物的年龄算,面前的红龙还非常年轻,但他以为一两百年的阅历也该足够使它稍微表现得不那么幼稚了。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有原则,”它仍在嘴硬,“我要侍奉的人必须得通过考验才能得到承认。”
“瞧,这两者中间没有矛盾。”魔法师耐心地开导它,低头往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
“等等,你在写些什么?”
“观察记录。关于我的研究对象是怎样对我的赞助人产生了某种,嗯,微妙的情愫。”
“我没有对她一见钟情!”
“好吧,是啊,当然。”他漫不经心地说,继续往下写,“别担心,这只是观察阶段的记录,我会把结果也写进去的。”
红龙发起牢骚来,听着像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海里使劲扑腾。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从公主的订婚礼上被“抓走”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
没错,这全都是他们的计划——准确的说,他的计划。红龙卡尔格雷戈依古利亚(后世的书本里它都会叫这个名字)想要考验它的契约者,魔法师想要单独和它谈谈。要研究龙,哪里还有比直接同它们交流来得更快的方法?
召唤式开始的十秒之内他们就一拍即合。要不是时间太紧迫,订婚礼上的“袭击”本来可以更自然些。不过卢克里奥明白他也不能对一条龙的演技抱多大指望。它们中间最年轻的也有百岁,但
演员的自我修养毕竟不是随着年龄自然增加的技能。
他在衣服底下藏了只鸽子,得以给维洛写了封简信,并且成功地趁红龙熟睡时放了出去——为了鸽子的安全着想,还是别吵醒它要好。鸽子很慢,但可以避开学会的监察。
不过信里也没有什么重大消息。只是他想写信了而已。虽然里边顺便也写上了他们所在的方位。
因此现在他们只需要悠闲地躲在这个河源地的钟乳石洞穴里等就可以了。红龙等待他的公主通过考验,魔法师则等待他的骑士来“拯救”他。
卢克里奥并不是很担忧。他了解伊琳公主,知道这位皇女比两位哥哥更像她的父亲。更何况还有维洛。哦,他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问题是,他的观察对象偶尔也有不配合的时候。
“无聊,”龙蜷在洞穴一角打着哈欠,那张嘴可以轻松地生吞下一头牛,“你的问题越来越无聊了。”
“真抱歉,早知如此,我该建议你的公主找个弄臣来召唤你。”卢克里奥靠坐在一根高大的石笋边,手杖放在地上。头顶的一道缝隙里透出一些光亮,勉强够他阅读书写。
“无聊是没法活得长久的,无论是人还是龙。”
“由衷感谢你的诅咒。好的,我可以继续下一个问题了吗?”
“能等我出去抓头鹿吗?我饿了。哦,等等,你的家徽上就有一只鹿,对不对?马鹿,麋鹿,驼鹿,还是森林鹿?公的,母的,刚出生的,还是被阉过的?说说看,待会我也给你抓一只来。”
魔法师叹了口气:“在你成功地激怒我之前,让我提醒你一句,你的公主还在我的骑士手里。你见过伊琳公主,知道她是多么美丽而脆弱。来这里的路上可是非常凶险的。”
他撒了小半个谎。伊琳公主也许看起来有几分柔弱,却绝对和脆弱这个词不沾边。
“瞧瞧,谁才是邪恶的一方!”红龙上当了,仰头吼叫着,扇起风车一样大的皮翼飞升而起,在宽阔的洞穴中绕了好几圈,“你说过你的骑士会在路上协助公主!”
“得了吧,不要一副没见过真正邪恶的人类的样子似的。”魔法师耸了耸肩,“而且这两者也并不矛盾。”
一阵烈风带着腐臭的死亡气息扑向他。刹那间龙的巨口已经向他咬来,象牙弯刀一般的两排獠牙在他眼前不到咫尺处沉重地合拢,发出震耳的声响。
卢克里奥缓缓抬起头来,顺着暗红色的坚硬鳞片向上望向龙的眼睛。
“在公主和我签订契约之前我不希望她受伤害——之后也不希望。”红龙冷冷地说,把带有火星和烟气的鼻息喷到他脸上,“我可以忍受调侃,魔法师,但永远都别小瞧了一条龙。”
演技突飞猛进,嗯?卢克里奥知道玩心大的人大部分也同样喜欢演戏,现在看起来龙也是如此。
“怎么会呢,我只是希望我们的相处能够更愉快一些。”魔法师不紧不慢地微笑着,把力量聚集在自己完好的那条腿上,倚着身后的石笋站起身,“别太紧张了,无聊是没法活得长久的。”
“别忘了你还是我的俘虏。而俘虏对龙来讲,基本上等同于食物。”
“说实在的,”他忽然说,“我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首席法师其实根本就是给皇室打杂的,只不过听起来高级一些。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干下去吗?”
不等红龙回答,魔法师的左手已经抽出了腰间的短佩剑。
龙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等它的眼睛里反射出飞速划开空气撞来的巨大石笋时,它已经来不及逃开了。
石笋从魔法师的头顶掠过,尖端直指龙的心脏,但就在即将触碰到坚硬的龙鳞时却又剧烈地转了个弯,像一根被人举着的放大了近百倍的石棒,把红龙打飞了出去。
魔法师垂下手臂,看着哀鸣的红龙张开翅膀摆动尾巴想要保持平衡,最后狼狈地撞倒洞穴中的另一根高大的石笋。
等到整座山的震颤都沉淀下来之后,卢克里奥才开口:
“因为现在已经没人可以威胁我了。”
红龙从皮翼下扬起脖子叫了一声,甩甩脑袋,想要清醒过来。
卢克里奥不再理会它。他发现随着太阳偏移光线黯淡了些,于是扶着石笋弯腰去捡地上的手杖和笔记本,准备挪个地方。
一道强光闪过,在他还没有看清颜色时就消失了。然后他回过神,盯着自己的手,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你以为我只会威胁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在他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还有,把你的背后暴露给掠食者是致命的错误,魔法师先生。”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而卢克里奥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感到自己的五官扭曲了,耳朵伸长,移向头顶;他的指甲变得弯曲而锋利;他的手指在缩短,骨节咔嚓作响,最后两只手都缩进袖子里看不见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痒,往外冒出长长的毛发;他感觉脊椎的末端逐渐延长,几乎垂落到地面上。他仍用双腿站着,视角却越来越矮,直到最后被自己的长袍完全裹住。
他扒开层层束缚露出头来,发现另一个自己——黑头发,蓝眼睛,唇上和下颚留着短胡子,瘸了一条腿,裸着全身——正歪头俯身打量他。
“哦,对了,不用太感谢我治好了你的腿。”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笑眯眯地对绝望的白爪子黑猫说,捡起地上散落的法师长袍。
潜逃者与旅行者
女仆为偷偷溜进城的公主化了装,把她深酒红色的长发束起来盘在头顶。没有时间染发。世界上又不是没有红头发的人。越早离开,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小。等到明天早上,他们可以在南坎普周边慢慢找红头发的公主,而那时她已经在国境线另外一边了。
她戴上那顶难看的棕色软尼帽,然后端详起穿衣镜里的人。里面站着的只是个穿旧衬衫和肘部磨损了的短上衣的青年学生。一个生在没落到只能一件一件卖掉家传古董的贵族家庭的小儿子,她想。
“很不错。”伊琳对身边的女仆说。
那女孩用手背擦着汗,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谁也认不出您来了,大人。”
然后她轻轻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拧开门把手,让科勒·达托雷闪身进来。
他眨眨眼,看起来没有立刻认出眼前的人,片刻之后才“哦”了一声。
“好了,我们马上就走。”他说,又走上前,捏住女孩的手对她耳语了几句。女孩脸上泛起红色,低下头,有些恼火又有些难过,达托雷只好继续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伊琳已经拎起了缪勒森中尉交给她的小手提箱。“白日将尽,孩子们。”她温柔地提醒道。
女孩把青年推开了,叮铃咣啷地收拾起公主换下来的衣物和兜帽斗篷。达托雷最后看她一眼,走向房门。他把门打开,让伊琳走在前头。
伊琳昂首迈出房门。可她迈出两步,却发现没有人跟上来。她转头,正好看见女孩冲到了门口,捧住青年的脑袋吻他。
恋人们啊。
这下子再打断他们的告别就显得太不人道了,所以伊琳只是挑了挑眉毛,自己一个人先走下楼梯,在屋子门前停下来。
那只手提箱里有早已准备好的火车票和专门为她伪造的证件。现在她不再是待嫁的公主,头上不再有冠冕,不再穿着蓬松隆起的长裙(尽管仍穿着束胸衣)。现在“他”名叫厄尼斯·威兰,南坎普皇家工程动力学院的学者,科勒·达托雷的同僚,应召加入首批搜索队前往邻国拯救被魔龙掳走的雾海公爵。
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提醒自己,压低你的头,走路快一些,别去看其他人的眼睛。
她推开门,独自站到南坎普城的街道上。
傍晚的小城市杂乱繁忙,街道喧嚣而拥挤,没有人看她,甚至没有人注意她。
伊琳深吸一口气,被自由世界的辽阔感染了。她大步跳下宅子前的台阶,结果差点给一架载满酒桶的马车撞上。车夫在她身后大骂,往地上啐了一口。
“祝您好运!”她高高兴兴地冲车夫挥手。
没走出很远,科勒·达托雷就赶上来了。他的脸有些红,那头过早夹杂了灰白发丝的亚麻色短发有些凌乱。
“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卡。很抱歉,我们失礼了,殿……唔。”达托雷强咽下没说完的词,抬手理理头发,眼睛一直看着鞋尖。
“不需要道歉。这趟旅途很危险,你的女朋友当然会担心。”
青年的耳根红了。他没有再说话,走到前头去领路。
唉,恋人们啊。
火车站就在几条街外。伊琳在自己的提箱里翻出几枚背面有橡子图案的铜板,从门口的卖报人手里买了张报纸。他们随着人流进了车站,登上一列火车,驶离南坎普城和她那在郊区的庄园中卧床休养的未婚夫。
火车上的座位很硬也很窄,上面的罩套看起来好几周没有洗过。她翻着报纸打发时间,对大版大版有关她这场婚姻的皇室秘闻,以及雾海公爵卢克里奥神秘身世的报道嗤之以鼻。
两小时后,火车在降临的夜幕中回到卡勒拿。
缪勒森中尉已经在帝国中央车站等他们了。
“科勒,还有厄尼斯!路上顺利吗?”中尉踏着火车底部喷涌的蒸汽走上来,跟达托雷拥抱了一下,然后握住伊琳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行吻手礼,只是普通地握住它摇了摇。
“真高兴见到你们,朋友。不过很遗憾没有时间给你们休息了。”缪勒森中尉很快地说,“人已经到齐,我们立刻出发。”
她领他们去见那支小小的搜救队的另外几个成员——五个士兵,两个三一学会的魔法研究员,其中只有一个会施法术。加上他们,总共只有十个人。士兵只护送他们到国境线上。
当下两国关系紧张,伊琳知道莫特诺允许帝国派士兵进入他们的国境线之内几乎没有可能。哦,如果给他们知道一个公主也混在里面悄悄潜入,另一场战争绝对无法避免。
公主并不是没有犹豫过。国内外的混乱可以给她带来很多机会。但是战争……战争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想要当女皇,同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战争。
而如果她的父亲同样不希望发生战争,那么帮助她的人毫无疑问会被当成绑架者治以重罪。缪勒森中尉倒是对此根本不在意,一心只忙着去救她的公爵大人。至于科勒·达托雷,这一趟旅途下来却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艾莉卡了。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伊琳强硬地告诉自己,他本可以退出,继续当他的研究员,或者跑得远远的,再不要跟伊琳这号危险又麻烦的皇室成员打交道。但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跟到河源谷地去,连他的女朋友也阻止不了,就更不是公主可以阻止的了。
哦,别担心,亲爱的。她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你会避免这一切。非避免不可。帝国未来的女皇绝不能被难倒。
伊琳昂起头,让“厄尼斯·威兰”在众人面前有些腼腆地微笑起来。
他们上了一列只有两节车厢的特快列车,据说只需要一天半就能到达新西部省和莫特诺联邦的边境线上。
幸好每节车厢里都有带床的包厢。缪勒森中尉把科勒·达托雷和伊琳塞进其中一个包厢,巡视一圈安排妥当之后自己也钻进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会随时跟在您身边。科勒负责帮您掩饰身份,我负责您的安全。”她脱下肩上的斗篷挂起来,“所以咱们三个人一间。”
伊琳对她眨了眨眼。包厢里只有两张床各自靠着一边木隔板。这意味着也许他们中有两个人必须睡在一起,或者……
“请放心睡,”缪勒森中尉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一张折叠椅来,抵在门边,抱着佩剑坐了上去,正对着车厢的窗户,“我来守夜。”
对面的青年早已经安置好旅行箱,三两下脱掉外套和鞋袜躺好,把被子一掀裹到身上,两秒钟之后伊琳已经可以听见轻微而缓慢的鼾声了。
“好吧。祝你好运。”伊琳说,也脱下外套。
“晚安,厄尼斯。”缪勒森中尉对她笑了笑,拧上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