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足够了。”他的老师的声音说。
托马斯手一抖,红龙之牙叮一声掉在地上。他飞快地俯身去捡,直起身来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晃了晃脑袋,不想在老师面前表现出虚弱的样子,但克莱斯曼先生根本没在看他。
他的老师已经把那些珍贵的龙血导入桌上一只大玻璃瓶里。微光下那些液体看起来像深红醇厚的葡萄酒一样诱人。克莱斯曼先生端详了一会儿那只瓶子,拉开衣襟将它整个塞进长袍里去了。
“暂时没必要全抽干,”他朝伏在地上的巨龙挥了挥手,“一条龙总会对我们有用的。”
托马斯最后看了一眼那条龙。它瘫倒在地,四肢和翅膀无力地展开,连蜷缩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希望凯茜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不会的,他告诉自己,给龙放血很难,给人放血则简单得多。
“托马斯。”他的老师已经端着烛台走到门口的阶梯前了。
“是的,先生。”托马斯赶上去,跟在克莱斯曼先生身后爬上盘绕的阶梯,偷偷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今天你干得很不错,”克莱斯曼先生忽然说,“非常坚定。没有什么在阻挠你。要一直保持下去。”
“谢谢您。”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升起来,从胸口渗到他的全身。
“托马斯,我们要做什么?”
“穷尽真理。”
“穷尽真理。”他的老师重复道,“除此之外的世间之物不过是虚妄而渺小的。”
“是。”
克莱斯曼先生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也是他的养父和导师。托马斯敬仰他,因为他代表着真理。真理就是绝对的正确。
老魔法师扭头给了他一个不那么寒冷的眼神,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有时候我很遗憾不能让你进入三一学会,托马斯。”他说,“但是三一学会已经堕落了,从他们低下头做皇帝的走狗开始。我甚至不屑于和他们交谈。你我同凡俗之人不一样,孩子,我们的天赋决定我们要做出比他们更伟大的事业——好了,来吧,现在我们去取另一份材料。”
托马斯感到心脏猛然一跳。他们已经站在了一扇铁栅栏门外,里面就是通往关押凯茜的房间的走廊。门口的守卫站直身体朝老魔法师敬礼,他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怎么?”克莱斯曼先生瞥他一眼,“不敢去?”
“不,我……”他张了张嘴,最后做出了决定,“请让我来动手。”
他的老师扬起眉毛,然后笑了笑,语气柔和下来:“噢,看起来你的确有长进。”
托马斯没有告诉他自己只是想确保那女孩不会受那么多苦。他会在她手腕上划一刀,用一个小法术给她止痛,然后就结束了。凯茜一点事都不会有。
他怀抱着这样的希望跟随克莱斯曼先生下到那扇门前。他打开门走进囚室时,一只动物飞快地贴着地窜出门去了。
“哪来的猫?”克莱斯曼先生皱着眉。
“也许是小窗子里钻进来的。”托马斯忍着紧张假装无辜地说。但高处的那一道窗户还不如叫做透气孔更贴切,中间还安了铁栅栏。别说是猫,个头大一些的老鼠钻进来都很困难。
但是克莱斯曼先生没再追究。他一直盯着女孩看。凯茜在他的注视下只能拼命往角落里缩,直到退无可退。
“你,”老魔法师不知为何竟然叹了口气,“长得很像你父亲。”
女孩睁大了眼睛。“我的父亲?”她极小声地问,“你认识他?……他是谁?”
大概没有人不认识那位公爵大人,无论那些人是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还是怀念他带来的好处,他总归是在帝国的历史里刻下了深深的一道痕迹。可唯独他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点。
也许这样更好。她不叫凯特琳娜·弗利斯莫兰,她只是凯茜·玛尔塔。凯茜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没人比托马斯更清楚了。
“那就是我们邀请你来做客的原因。不过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了,亲爱的——也没有必要。托马斯,”他朝自己的学徒摆摆手,“拿出你的匕首,上前来。”
于是他在凯茜的注视下抽出腰间的牛皮鞘中那把自己的匕首。他竭力用眼神安抚她,暗示她自己不会真的伤害她。然而女孩大概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尖叫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
而在老师面前,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停下,求求你,托马斯!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的!”
“让她安静。”克莱斯曼先生说。
“是的,先生。”他说,握紧匕首的木头刀柄念了一个咒语。凯茜的嘴唇啪地闭合起来。她摇着头,眼泪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托马斯去拉她的手,却很快被她挣脱了,锁链哗哗地响。
“别怕,”他背对着老师用口型对她说,“我不会——”
“颈静脉,托马斯。”他的老师说,“我希望你不要把静脉和动脉搞错了,那样会很难收拾。”
托马斯猛扭过身子,感到浑身都凉透了,仿佛整个人撞在一面冰墙上。“可,可是……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不是只需要……一小部分……”
克莱斯曼先生无言而失望地看着他。他身边的桌上摆着一只大得吓人的玻璃瓶。
“全部,托马斯。”他宣判了凯茜的死刑。
托马斯捏着木头刀柄的左手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那把轻巧的匕首。
“先生,求求您……”
老魔法师冷笑一声。这是托马斯最害怕的表情,意味着他又惹自己的老师生气了。
“我没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吗?”他低沉地说,“重塑肉身需要大量的材料。”
在那一瞬间托马斯几乎想要跪下来恳求他。克莱斯曼先生不会听的,他认为这是懦弱的表现,但托马斯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怎么做了。
然而恰在此时,塞中的某处突然传来轰隆的巨响,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龙的吼叫。
两人都抬起头来。“走。”他的老师很快地说,拔腿冲出去。
托马斯长舒一口气,差一点倒在地上。他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跑到门边,又转身对女孩说:“凯茜,别害怕……”可他现在什么保证也说不出口,只能心情沉重地再次把她独自关在牢房里,拿钥匙上了锁。
为什么还要上锁呢?难道自己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命运吗?他努力告诫自己要相信克莱斯曼先生,相信他做的都是有正确而伟大的理由的,但那双满是泪水的蓝眼睛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思来想去,毫无头绪。然后他注意到老鼠沿着墙根往建筑物深处跑,似乎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甚至有只很眼熟的猫也夹在他们中间朝与他相反的方向狂奔而过。这使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加快了脚步往外走。
但当他跑到校场边时,眼前的景象几乎使他把脑海里的一切都忘掉了。
不知怎地,那条红龙撞塌了地下室的天花板冲到地面上来了,留下校场中央一个巨大的陷坑。束缚它四肢和脖子的锁链也已经断裂了。四周的守卫和士兵都不敢上前,只站在远处朝它开枪。子弹打在它的鳞片上,连一丝痕迹也留不下。它晃了晃脑袋,睁开金色的眼睛,沉重地从鼻孔里喷出火烟。
它吼叫起来,从喉咙里吐出高温烈焰,顷刻间将前排最靠近它的士兵化成灰烬。
托马斯从回廊中间扑到门内,才没有被那高温的风灼伤。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火烟燃烧的声音浑身发抖,背靠在墙壁上,又被烫得嘶一声跳起来。
在外头那些混乱嘈杂的声响中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停手,都停手!白痴!”克莱斯曼先生喊道。托马斯回过神来,给自己施下两重的防护魔法,然后才冲出去。他看见他的老师正大步越过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濒死士兵向那条巨龙面前走去,黑袍子在硝烟里翻飞着,直到最终冲破了最前线,走到火焰的边缘。
他举起左手,将张开的手掌握成拳。
红龙注意到他,本已经向他露出满口獠牙,喉中滚动着火焰,此刻却立时垂下头,温顺地收起翅膀。
托马斯张开嘴,却忘了呼吸。
“托马斯!过来!”克莱斯曼先生大声喊道,“叫人拖一些新的锁链过——”
一个士兵斜冲出来重重撞在他身上。防护罩挡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但老魔法师身子一歪,还是不由得拳头松开了一条缝。
红龙眨了眨眼睛。在任何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它已经弯曲四肢跳跃起来,展翅冲向天空,而后化为一缕烟气消失了。
托马斯快跑到老师身边扶住他,但是克莱斯曼先生一把推开他,从腰间掏出他的匕首,往空气里奋力一划。
那个士兵嚎叫着被弹飞到空中,撞上了一面结实的墙,跌落下来之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你是个什么东西?”克莱斯曼先生像挥鞭子一样挥动他的匕首,“谁叫你这么干的,嗯?”
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克莱斯曼先生已经怒不可恕地从赶来的士兵手里夺下一杆枪,轰地一声朝他开火了。
那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细看之下他制服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士兵要更鲜艳一些,甚至还在脖子上系了条紫色的丝绸领结——大概是个混进来的奸细,还是不太有职业素养的那种。
更多的士兵正在赶来。托马斯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先生,”他靠到老师身边,“您没事吧?”
“我很生气。”老魔法师喘着气说,“行了,趁他们还没找我问话,我们去把刚才的事情办完。”
他走了两步才注意到自己的学徒没有跟上去。
“过来,托马斯。”他皱着眉说。
托马斯知道自己必须下定决心了。
“不……”他听见自己说。
“你说什么?”
他跑过去挡在老师面前抓住他的袖子,哀求地看着他:“请您不要逼我,先生。”
“我对你很失望,孩子。回房间去吧,我会亲自——”
“不。”
克莱斯曼先生没有说话,眼睛里闪出阴沉危险的光。
男孩的心脏狂跳着,但他没有后退。
“不要伤害她。”他颤抖着说,“……先生。”
VICI
红龙之牙和红龙的血都在他的袍子里,克莱斯曼先生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重新控制那条龙飞回来,也随时可以开启他的实验的最后一步。眼下这都不成问题。
问题是他的学徒,这年轻的男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了,还是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放开。”克莱斯曼先生简单地说。
托马斯摇了摇头。
于是他不再多说,捏着匕首朝前一刺,破掉了男孩的防护层,把他击飞出去。男孩打了几个滚,趴在地上咳嗽着。
“把这里清理干净。”他对周围呆若木鸡的士兵大声说。他们对这个命令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面对着那些被龙炎烧毁了皮肤后发出可怕叫声的伤者手足无措。
他早知道这只是一群拿枪的土匪,即使套上了军队制服也是一样毫不成器,与帝国军交锋的时候甚至不用三秒就会一败涂地。他周围全都是这样一群废物——就连他亲手培养的学生也是如此。
老魔法师摇着头往回走,没几步又被人拦下了。
“克莱斯曼先生,请您解释一下,”这位刚被普兰先生提拔成上尉的中年男人铁青着脸说,“怎么回事,那条龙一直就在地下室里吗?”
“不要用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来耽误我的时间。”他说,想要绕过面前的人。但上尉身后就是普兰先生,他气喘吁吁,面色赤红,看来是一路从楼上跑下来的。
“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他抱怨道,上下挥动着两只手,嘴唇上的山羊胡子被吹得抖动着,“可笑,我邀请你加入我们,是希望你协助我们,而不是叫你毁了我们!”
“只是塌了一座地下室。”他不耐烦起来,“你养的这群废人也许打仗不行,但是也足够能修好了。”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龙!”普兰先生恼怒地高喊道,“你私藏了一条龙在我的要塞地底下!”
“那又怎样?”
普兰先生被他噎得一下说不上话来。“对总司令官说话客气些!”那个盛气凌人的上尉又说话了,右手放在剑柄上作势要拔剑。
克莱斯曼先生不想再解释了:“请原谅,先生们,我还有急事。”
上尉喊了一声,招了招手,于是七八个人围上来,七八条枪一起对准了他。
“别想跑,魔法师先生。”普兰说,“我警告你——”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警告?”他轻轻地说,将自己的铁匕首在掌心里转了一圈。那几条指着他的枪同时炸膛了,包围他们的持枪者惨叫起来,脸上和手上尽是血花。
“你们还不明白,对不对?假如没有我,你们连这座要塞的围墙都摸不到。我不是在协助你们,只是我的目标恰巧与你们的有所重合,”他说,“我要复活的人恰巧是你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领导者,我要复仇的对象恰好是你们所指向的目标。此外的事情我一概不关心,也请你们不要来干涉我。”
他说完转身绕过这群人,不再理会他们的表情。
但是他察觉到一股带能量的风,抬起左手来击碎了那道咒语。而同时另一道魔法从右边飞来,冲破了他的防护。在最后一秒他抬起了右手,结果就是他的木头义肢连同袖子一起碎成了灰。
“托马斯,”他看向他年轻的学徒,“回你的房间去,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托马斯站在原地没有动。“对不起,先生。”他小声说,手里稳稳地握着铁刃木柄的短匕首,再也不发抖了。
真可笑,他的学徒最后竟然是在违抗他的时候才表现得如此出色——让他愤怒的也正是这一点。
“你十七岁了,托马斯,”他说,“我辛苦培养了你十七年,教导你不要受俗世的诱惑,去探寻世界的本源。到头来你却要为了一个才认识两年的姑娘背弃这一切,嗯?”
男孩拼命地摇头:“我只是希望您不要伤害她。我会听您的教导,可是——”
“可是若不把真理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