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男孩听见了,也回过头来。他大概才八岁,既苍白又悲伤,眼眶红肿。
“……是真的吗?”男孩问,“他们不会回来了,对吗?”
“我希望告诉你不是。”他低声说,“但帝国会为他们复仇。此战会叫莫特诺付出代价。”
“可他们回不来了。我翻找了所有关于生命的法术,没有一种可以使他们……”
“我就是要去把他们带回来。”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雨,“去旅行吧,孩子。我不能带上你,不过你应当……应当去散散心。你的老师一定会很乐意的。”
“是的,伯父。”男孩也茫然地看向窗外。
“我们下一次再见的时候你就会是个厉害的魔法师了。也许只要挥挥手就能把我打趴下。”他摸了摸孩子软软的黑头发。
“我不会的。”
“你的两个表兄让我代他们向你道别。”他说,“他们准备给你带礼物回来。开心些吧。”
他笑了笑,用手背很快地一抹眼角:“祝愿你们平安。”
他最后一次转身离去。但转过拐角之后,同一个男孩又出现在他眼前。
“我回来了,孩子。”他不知为何对刚刚才告别的男孩说。
“他已经死了。”男孩声音尖细地朝他喊道,“你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你瞧,我就在这儿。你不高兴见到我吗?你不高兴我为你的父亲复仇吗?”
“他们利用了我父亲,也利用了你。每个人都在欺骗你,明白吗?西部的战争是被计划好了的……”
“是的,我被蒙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说,“我现在要向我们真正的仇人复仇。害死你父亲的人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是皇室,是帝国。”
“这也是被计划好了的!他们只要一个理由,清算所有旧贵族的理由……他们知道你会给出这个理由来!”
“我并没有错。”
“你没有错,可是你死了!”他大吼道,眼睛里涌出大滴的泪水,“你们全都死了,只留下了我!这些念不完的头衔对我来说有什么用?这些空荡荡的大宅对我来说有什么用?那都是拿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换来的!
“可是我杀了你,亲眼看着……”男孩抽噎着哭起来,“我很抱歉,我……是我做出了……选择。仇恨自己比仇恨别人要好得多。对不起,我知道你……你不会原谅我的。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我要杀死你第二次了。”
死。这个字眼出现的时候他才忽然记起那个催促他沉眠的声音竟沉默到现在。
“你不是他。”男孩忽然又抬起头,用一个男孩不可能发出的低沉嗓音说,“你是被利用的工具。这儿不属于你。有人还在等你。回到她身边去。去拯救她,同时拯救你自己。回去,红龙卡尔格雷戈古依尔。回去!!”
那男孩揪住他的衣襟将他向后一推。
卡尔跌落回现实,眼前的形体清晰起来。
在一个梦的时间里,公主刚刚说完半句话。
“——共享你的生命。”
“……我……发誓,”他说,“以圣山庇加尔雪峰之名。”
魔法师仍在降雨,现在他们开始用湖里的水了。皇家侍卫已将迷宫团团围住,准备从正面往坡顶上迷宫中心推进。
“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中尉,退下吧。”指挥官对她说。
维洛·缪勒森中尉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抗争一下:“公主殿下命令我们守在这里原地待命,而不是……”
“那是给你的命令。我接到的命令是解救公主。”
公主的情况的确令人担忧。那头龙已经从丘陵顶端消失了,大概又缩成了蜥蜴,但那绝不意味着危险解除了。
然而与皇室卫兵正面对抗绝不是个好办法。指环对面的魔力非常不稳定——卢卡的状态非常不稳定。右手中指不断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一直往上刺到她的心口。
她捏着拳踌躇了两秒,正要提出让自己加入队伍走到最前面去,心想自己也许可以见机行事缓解一下局面——然后一个人拦住了她。
“科勒?”她有些吃惊。他从哪里跑出来的?
青年竖起手指放在嘴边,不为人察觉地对她眨了一下眼睛:“近道。”
她没再说话,跟着她的同伴悄悄退出来,钻进花园主道旁的树丛下。科勒扒开落叶,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提起一只被锈蚀了的黑铁拉环,再一用力,那扇活板门便被掀开了,露出下面的空间来。
“嗬。”维洛低头看着洞里那旋转而下的楼梯,“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进皇宫。”
“我读过些偏门的书。”他模棱两可地说,耸了耸肩。
他们顺着旋梯跑下去,沿着一条倾斜向上的通道狂奔,直到又遇到通向地面的楼梯。然而这一次头顶的门既没有把手,也重得多。
“往后站。”维洛对她的同伴说。她用肩膀和背部抵住门,沉住气,奋力顶起那块沉重的石板。光线从松动的缝隙里透进来,湿润的泥土不断往下掉。
维洛推开石板,从老橡树和圆顶亭中间跳出来。要不是第一眼就瞧见那条红龙站在圆顶亭另一侧,她会以为那石板上面真的站着一条龙。
在阳光和闪耀的雨水中,红龙完全地展开了双翼,用后腿直立着,伸直脖子怒吼。它的尾巴盘绕在地上,圈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殿下!”她叫起来。
伊琳公主稍稍朝他们偏转过头,却又摇摇头。她迈步向前,面朝坡下向中心推进的侍卫。
“诸位,”公主说,“收回武器和魔法吧。红龙已经被我驯服了。”
说话间她高举起一只手。红龙伏下身,很小心地低头用鼻子前端蹭了蹭她的手心。坡下传来惊呼声。
“我挺高兴他们没让我假装另一条来抢公主的邪恶的龙演一出戏。”一个声音从她身边的某处传来,惊得两人一跳。
“舒纳维尔……?”她怀疑地转头朝橡树另一边望去,隐形人的气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太明白。他们把誓词和遗言都一起说完了。”
两人面面相觑。
这时公主已经攀着红龙的鳞片爬到它背上,在高处说话了。
“此刻我将要对我的仆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剿灭叛党。”随后她转头朝维洛做了个手势。
维洛愣了一下。
“我们去支援你的猫。”公主又说。
再不需要多说,她也毫不犹豫地冲到红龙身边爬了上去,抱着龙背上的棘刺在中间找了个可靠的位置。公主侧身坐在在更前边,屈身环着龙的脖子。
红龙回头望了一眼公主,又不太高兴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另一个乘客,眼神略带嫌弃。很好,至少它的神志是正常的。不过这毕竟是公主的命令,因此她也回报以挑衅的眼神。
然后它的双翼抬高,猛扇两下,离开地面冲向空中。
这与可以操控的飞行方式不同,现在她只能抓紧龙的棘刺,使自己不要坠落下去。
太阳从眼前一晃而过之后,她感觉自己失去了形体,化为雾气
复仇者
公爵府长长的走廊消失了。卢克里奥在那个意识消失之前抽身回到地面上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睛。他的右手有些发抖,沾染着红龙的血的衬衫布料从指间滑落下去。
最后一丝风也散了。尘埃缓慢地降落。
他冒险绕了远路,选择首先杀死红龙身体里的那个意识。
他成功了,但是很快又犯了错误,有那么宝贵的一秒钟仍然沉浸在往事当中。他的对手趁他分神击破了他的防御魔法。
他抬起拿短剑的左手抵挡下来,却还是像挨了一记重锤,他后退了一步,紧抓住手杖才没有摔倒。他强行把喉咙里涌上来的一股腥咸味吞了下去。
克莱斯曼先生也显得疲惫不堪。他涂抹在脸上的龙血干裂脱落下来,不再具有效用。
“我要向你表示敬意,先生,”卢克里奥咳了两声,“这是……伟大的研究突破。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同你好好聊一聊。但是现在,你的梦也该醒了。”
克莱斯曼先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一下终于被激怒了。
“无耻。”独臂的魔法师高声说,“放走我的试验品,摧毁我的成果,当着我的面再一次杀死他……你怎么敢?你应当忏悔,应当跪在你的伯父面前请求宽恕!!”
“可以原谅我的人已经死了。”那位老妇人曾这样告诉他。她是对的。
“那么你也应当随他们去死。”
十多年前他会的,在碰到那个金色头发的女孩之前。但是现在他说:“没门儿。”
“不要紧,”克莱斯曼先生笑了笑,“我们来解决这事。”
说完他开始疯狂地发动攻击,而卢克里奥也立起短剑正面迎上去。
这是一场很典型的两个魔法师之间的决战,寻找对方的破绽,用速度和魔法力压制对方。典型得甚至有些无趣。
他的对手很狡猾,防御密不透风,甚至连最容易被忽略的潜意识的角落也布下了足够坚固的封锁。这不比书房里安稳的论战,现在卢克里奥即使解放所有的魔法力奋力一搏,也未必能够压垮对方。接下去他就只能当一条咸肉任人宰割了。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危险的实践派,也早做好了苦战的准备,在足够远的空间外构筑下进攻和防御的双重法阵。他确信自己的魔法力足够支撑到援军赶来,假如公主在遭受红龙的袭击之前顺利说服了九人会议的话。
然而克莱斯曼先生比他更熟悉战场的套路,这期间逐渐恢复了精神。他张开双臂轻诵咒语的时候卢克里奥浑身一凛,集中全部注意力准备迎接——那个魔法却在闪光之后沉入地底,并非是朝向他的。
地面上传出奇异的响动。他朝对手砸过去一道强力攻击顺便迷惑他的视线,同时很快地向后一瞟。
这一眼就使他脊背发凉。
校场边缘的土地裂开了。泥土中蠕动着的人伸出僵硬的四肢和脑袋,从泥土下四肢僵硬地爬出来,每一个都穿着帝国军的制服。
驻守这座要塞的士兵人数近百,他作为猫潜入进来时却除了凯茜之外一个囚犯也没看见,那块看起来新近被翻动过的土地也非常令人怀疑。现在他的猜想被证实了。
这些士兵已经死了好些天,速度却快得惊人。眨眼之间他身边就围满了皮肤发黑腐烂的死人。它们钻不进来,却搅得他心烦意乱,于是鼓起一道风把它们扯开。但死者落地之后又立刻爬起来,拖着扭断的手脚甚至脑袋继续往他身边聚集。
“蒂索阿的禁术……”卢克里奥咬住牙,“你看了那份卷轴。这么说来,黑角岛的图书馆里还有活人。”他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因此提起手杖,将末端插到面前最近的死人胸口里,把它的胸口炸开了。它毫无察觉,继续向前迈步。不是心脏。
“和那里的死人一样多。”克莱斯曼先生说,从容地在地面上重新画出法阵来。
“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公民。相关部门会尽快进行处理的。”卢克里奥说,又挥剑砍掉一颗脑袋。它的身体还直立着。也不是头部。
克莱斯曼先生哼了一声:“可惜他们没机会知道,你得和他们一起躺着。”
“休想。”卢克里奥说,“我忙了整整两个月,要领的是薪水和奖金……而不是发给龙套演员的午餐。”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竖起手中的短剑,很快地轻吻剑刃。他召出一道强风掀开周围的死人,汇集起全部的精神用剑尖指向对手。
“开火。”他说。
火焰从老魔法师的法阵中心爆炸开来。空地陷入火海,死人的躯体变得焦黑,衣服燃烧起来粘连在皮肤上,又一块一块地掉落了。
他半眯着眼死盯住火焰的中心,额角和手心都渗出汗水。
如果所有死人的行动都由一个人控制,他就必须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来。克莱斯曼先生的防御的确露出薄弱点来了,这一回足够压制住他,至少可以打断施法。
然而飞旋的烈焰忽地反转方向直冲他而来。
卢克里奥刚来得及恢复一层防御,抵住了火的燃烧,却被冲击力硬生生撞了出去。他翻倒在地,手杖摔了出去,被自己点起的火,以及不成人形的死去的士兵们包围了。
“假如你愿意临终前忏悔的话,”克莱斯曼先生的声音说,“我还可以让你多活三十秒。”
他从火里走出来,除了因为温度太高而稍微被燎出痕迹的袖子之外毫发无损。
卢克里奥把重量压在左腿上,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的好意,克莱斯曼先生,不过,”他说,“我恐怕倒是没有人想听你的临终忏悔了。”
克莱斯曼先生冷笑一声,朝他举起左手来——然后他一愣,全身僵住了,很快地低下头去。他的黑袍子的前胸处逐渐被浸湿了,显出隐约的红色,一小截匕首尖戳出来。
“说真的,先生,”卢克里奥单腿支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手杖边把它捡起来,“你就真的一丁点也没怀疑过为什么我那么清楚黑角岛的图书馆里藏着蒂索阿的卷轴?”
老魔法师跪下去,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他的小学徒托马斯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脸色青紫,袍子上沾满泥土,手里紧握着他的铁匕首。
所有人小时候都听过那句话,一个魔法师学徒顶一百个士兵。一把稍微能够传导魔法力的匕首顶一只军队。啊,向来都是这样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你过了十几年之后还记得维克多公爵,”他叹了口气,“却不记得自己刚刚亲手杀死的学生。”
克莱斯曼先生——独臂的葛米埃将军——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卢克里奥看着他,没费心给他合上眼睛。
“抱歉,孩子,我身上带的树种没剩下了,”他顺手理了理男孩的头发和衣襟,拍拍他的肩膀,“也许可以给你种朵蒲公英。”
男孩没有回答。他已经死了。
“好了,”他挥挥手让托马斯的尸体重新躺下,这才觉得疲惫的感觉袭上来,“都结束了。”
这时他听见空气呼啸的声音,像是一双巨大的翅膀在扇动。天光暗下去,周围的火焰舞动起来。
红龙从天而降。
劫掠者
帝国军第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