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祝你好运。”伊琳说,也脱下外套。
“晚安,厄尼斯。”缪勒森中尉对她笑了笑,拧上了煤油灯的开关。
伊琳很少记得自己做过的梦。
但这个晚上,她的梦境异常清晰。梦里是更年轻一些的自己,十六岁,还是十八岁?总之是某一年的炎夏,她像现在这样偷偷跑出行宫,一个人到丘陵上骑马的那个夏天。
她的感觉比现实里还要敏锐。枝叶间落下的阳光晒在她柔嫩的小臂上,非常温暖。她骑马踏过浅溪,高高地跃过沟壑。风拂过她的耳畔,细语着撩起她的长发。
至少在那一刻她就是世界的主宰,她的心中充满了甜美的欢乐的蒸汽。
年轻人是多么容易被感染啊,伊琳任自己在梦里咯咯地笑着,同时老气横秋地想。
直到她闯入一片被山火烧尽了的开阔平地。树林只剩下寥寥几个又黑又矮的木桩,土地上遍布倒塌的树木,松软的黑灰和烧焦的动物残骸。空气里仍残留着刺鼻的烟气,遮住了远方的景象。
她骑着马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尽头,感觉就好像是走在一片寂静的坟场当中。她想要原路返回,但她能回到哪里去呢?宫殿里吗?
只是个梦而已,她告诉自己,驱使马儿往更深处跑去。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一种难解的语言,而她不知为何都能理解。那声音与她的心脏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有什么人在呼唤她。
伊琳被火车的汽笛声惊醒了。
她揉着疲乏的眼睛,想要看看天色。但车厢内外都没有丝毫光亮,除了颠簸外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忽然间她看清了黑暗中一双反射着绿光的眼睛,差一点尖叫起来。
汽笛声又响了,凄厉地刺穿她的耳膜。伊琳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她快速地把周围可以躲藏的地方都考虑了一遍,但在这极度狭小的空间中她能躲向何处,又能逃向何方?
那双眼睛转向她,闪烁了两下。
灯亮了。是那盏挂在拉门旁边的煤油灯。
“殿下,怎么啦?”维洛·缪勒森中尉从门边站起,悄声说,“是汽笛把您吵醒了吗?还是噩梦?”
“……中尉,是你?圣光之父啊,”伊琳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很快镇定下来,“我看到你的眼睛,还以为是什么野兽或者鬼怪。”
“真对不起,”缪勒森中尉坐到她的床脚,摸着后脖子笑了,“这是天生的,很多人都被我吓到过……关键的时候倒是很方便。”
“天生的什么?”
“唔,您知道绿眼科皮什的故事吧?”
“我不知道。”伊琳坦然承认。比起传说故事,她更喜欢缠着奶妈给她读每一位金焰树皇帝的传记,或者歌颂古代帝王的诗歌。
缪勒森中尉惊讶地朝她睁大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但她张了张嘴,却只是说:“等有时间我会跟您讲的。不过现在您还是继续睡吧,黎明还有几个小时呢。往后几天会非常累人的。”
伊琳点了点头,靠回枕头上。
真奇怪,她现在仍然能回忆得起来刚才的梦。连阳光照在手臂上,烟雾呛鼻的感觉,甚至还有那呼唤她的声音在胸腔内震动的感觉,她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缪勒森中尉低低哼起一首曲子。
伊琳记得这首歌,奶妈在她小时候曾经很喜欢唱。《银翼鸟的羽毛》。讲的是离家者只能在梦里回归家乡的哀愁。
火车轮与铁轨碰撞,永无止境地一声一声轰鸣着。科勒·达托雷在另一张床上安静地沉睡。墙板上的煤油灯轻轻晃动,照得年轻中尉头顶的浅金发丝几近透明。
她再一次坠入醒来后就会忘却的普通的梦境。
失踪
莫特诺联邦派来了一个骑兵连的士兵在国境线上等候他们。伊琳很怀疑这些散漫的士兵是否了解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龙,因为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来护送这一小队威特拉尼亚人送死的。
五个人里,只有伊琳和另一位年龄稍长的魔法研究员会说莫特诺的语言。但当他们一头钻进朝圣者山脉下的森林三天之后,莫特诺的士兵已经开始在休息时和缪勒森中尉一起玩强盗牌了。
中尉似乎毫无障碍地就跟他们混熟了。明明作为唯一佩戴帝国军衔的人,她应该是被盯得最紧的一个。而且一开始她只会说几个词:“是”;“不”和“(绝对不能跟拿武器的人说这个词)”。
为了融入群众,伊琳也曾参与过他们的牌局。
哦,她怎么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取胜呢。不出三局,她已经用四芒星赢走了士兵们剩下所有的麦酒和烟草,两三只手表,甚至还有一枚勋章。要不是她对自己人手下留情,缪勒森中尉手上的指环恐怕一枚也保不住。
最后那群胆小鬼居然发起表决要求把这个瘦弱的聪明“小子”踢出局。联邦的民主精神真是派上了好用场,嗯?
不过伊琳并没有什么损失,她已经观察够了这些人。
“我决定把这些垃圾战利品交给缪勒森中尉处理。千万别给他们轻轻松松赢回去了,长官。”伊琳拍了拍同伴的肩,站身起来。中尉抬头看她,似乎还处在震惊当中。伊琳冲她无辜一笑,翩翩地走开了。她只给自己留下了那枚勋章。
“不敬者,”查德说,气呼呼地看着那些东倒西歪哇啦乱叫的士兵。他蹲在空地中间,升起火焰烧一锅胡萝卜洋葱汤,一不留神差点让火苗蹿得太高烧掉眉毛。
他是三一学会派来的两人里会用法术的那个,你绝对想不到他同样也是摩拉门斯的信徒。而且从小时候就是了,在他身上还没有表现出魔法初期表征的时候。
他常夸口说三一学会破例允许他作为教徒修习魔法是因为他的天资极高,但没什么人相信。如果你亲眼目睹过他尝试清理自己长袍上沾染的泥,却把那件深灰的袍子整个搞成了泥一样的屎黄色的话,你也会觉得学会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可用之人才会破这个例的。
同是一个组织里出来的,研究员卡沃先生却是个低调的人,从不夸夸其谈。他不是天生的魔法师,却拥有两枚三一学会的制式指环,平常的法术难不倒他。他的领域是研究魔法试剂,同时喜欢泡茶。但是在骑兵连上尉喝了一杯他的茶导致舌头失去知觉三天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毒剂师”的茶壶了。
卡沃先生有些忧郁,喝茶喝得更多了。其他人不得不让马背负更多的饮用水。每隔一段时间,即使他们在骑马沿河岸赶路的途中,他也会想方设法要求停下来休息,好让他有时间烧点热水。
伊琳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为什么人们总说魔法师都是些怪人。缪勒森中尉则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耸了耸肩。
进入埃斯德河上游谷地之后,路途又艰难了不少。一部分时候他们不得不拉长队伍,沿着陡峭山壁上的小径前行。在最危险的地方,向导会要求他们把绳子拴在腰上,将每一个人连结起来,免得有人失足踏空。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伊琳自从队伍进了森林就再没洗过澡。她觉得自己闻起来像某种干酪,往荒野上一躺就可以轻易招引来老鼠和食腐动物。
第十天,他们终于翻过山,在一处背风而平缓的林地间休息。
伊琳翻身下马,习惯性地把缰绳扔给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他一愣,伊琳也一愣。
“有只苍蝇在你旁边乱飞。帮你赶跑了。”她迅速把缰绳从对方手里收回来,“不客气。”
士兵木讷地点点头,走了。
伊琳松了口气,牵马走到一颗小树旁栓好,一转身却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噢,小心些,”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别让自己受伤了。”
埃尔文·丹斯基上士。作为一个士兵来讲,他实在太油滑了些,特别是嘴唇上的那撇胡须。伊琳不太喜欢他。这个人让她想起自己身上令人讨厌的部分。
丹斯基眨着眼睛冲她笑,靠近了些,手仍没有放开,还微微捏了捏她的胳膊。
伊琳冒起一阵鸡皮疙瘩,刷地抽回手退开几步远。
“谢谢你,先生。我还有事要做,告——”
“唉,我惹你讨厌了吗?厄尼斯?”他不屈不挠地走上来,又想去拉她的手,“这一路对你来讲都太辛苦了。我只是在关心你。”
“厄尼斯,”手里提着两只铁罐子的缪勒森中尉忽然出现,抓住伊琳的胳膊就走,“今天轮到咱们去找水啦。想吃饭就动作快些,别偷懒。”
“你护不了他一辈子的,中尉!”丹斯基有些气急败坏。
缪勒森中尉回头对他咧嘴一笑:“滚远点儿,上士。”
“又欠了你一次人情,中尉。”一直走到远离营地的地方,伊琳才再次开口。
“职责所在,殿下。看起来这位丹斯基上士的兴趣有些广泛,小心些。”
“我还以为扮成男人就能免掉这些麻烦事。”伊琳阴沉地哼一声。
“麻烦,但是并不稀奇。军队里有这样的人不奇怪,我就认识一些。”缪勒森中尉无所谓地说,“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受不了寂寞。你知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我见过的海员里也不少。有的远航船上还会养羊……”
“好的,行了,这就够了,”伊琳果断提高声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找水。”
这个方向上的确有一条小溪,缪勒森中尉循着水的味道很快发现了它。但在伊琳刚刚能听见跳跃的水声时,中尉忽然把她拦住了,拉她躲到一丛灌木后边。
“有猎物。”中尉一边示意伊琳安静一边压低声音说,指了指林子外的某个方向。于是伊琳小心地探出头朝那里望去。
时近黄昏,夕阳穿过水边稀疏的林木落在溪流上。几头野山羊从林中出现了,小心翼翼地聚到溪边饮水。为首的大角公羊走在最后,一直昂着头。
“运气不错,咱们在下风向。”中尉说,“我打算给晚餐带点肉回去,殿下,您没意见吧?”
“上吧,中尉。我对莫特诺的黑面包夹熏咸肉意见更大些。”
但缪勒森中尉只带了一把短步木仓,她不得不潜伏得离猎物更近一些再。伊琳看着她俯下身,长筒马靴悄无声息地踏过覆满落叶的林地,一点一点靠近那一小群晚餐肉。她闪到一棵云杉树后,蹲下身,手肘支在膝盖上,借着阴影的掩护举起木仓瞄准。
猎人和猎物之间仍有一段距离。如果一次打不中,羊群就会被惊散。因此她全神贯注,等待最好的时机。
除了放哨的公羊时不时警惕地环视四周,其他的山羊们都安静地低着头舔舐小溪,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远处有一支木仓管已经对准了它们。每一秒钟都被拉伸得无限漫长。伊琳可以听见每一滴水撞击卵石的声音。
最终大角公羊叫了一声,喝足了水的羊群开始从溪边撤退。这是蹲守的猎人最后的机会。 缪勒森中尉随时都可能——
营地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山羊群分毫未损地钻逃进了溪对面的林子里。但是蹲守的两人已经不在意了。她们从藏身的地方蹦起来,对视一眼。
“营地的方向,”缪勒森中尉说,大步往回走,“出事了。”
伊琳跟着她一同跑起来。再没有其他的声响,树林间寂静得可怕。
很快她们就回到了营地外围。缪勒森中尉拦下伊琳,让她背靠着一棵结实的橡树,把木仓塞到她手里。
“会用吗?”她很快地问。
“学过。”公主比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中尉点点头:“有任何不对劲就扣扳机。”然后她从黑鞘中拔出单手剑,独自一人冲了进去。
“科勒!卡沃先生!”中尉喊道,在空旷的营地中四下奔跑,“发生什么事情了?喂!查德!上尉!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枝叶间啁啾。
在她们离开的片刻里,整个营地的人马都消失了。
复得
伊琳长吸几口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营地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在空地上已经支好了三顶行军帐篷,还有一顶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卡沃先生的黄铜茶壶还挂在火堆上,壶口往外冒着悠闲的白色水汽。一块油纸垫着的硬面包放在火边,刚被切开了一半。
看样子整支队伍不像是受到胁迫或是在仓皇间逃离此地,但她们又真真切切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去了哪里,还是被谁带走了?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在顷刻间从营地消失,就连可以使用魔法的人也来不及留下一点标记?
缪勒森中尉紧皱着眉站在营地中间。忽然她扬起头嗅了嗅空气,回头对伊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放轻脚步走到一顶帐篷前。
伊琳也发觉帐篷里似乎有些许动静。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她抓紧了木仓。
缪勒森中尉小心地伸手用剑从下边撩开门帐。
就在这时那个巨大的黑影一跃而出,挥爪将她手里的剑打飞到空中。她及时侧身跳开才没有被敌人扑住。
棕熊像小山一样壮硕,毛发粗厚虬结。它人立起来,怒吼一声,隆隆地继续朝她扑过去。
伊琳没有迟疑,抬起早已填充好弹药的短步木仓对准熊的头部扣下扳机。木仓口喷射出火光和硝烟,后坐力使她重重撞在树干上。她跌坐在地,背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声抽气。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目标,但熊痛叫一声,动作迟缓下来。此时骑士已经抓住了从空中落下的剑,回身上前猛力一刺,把长剑送进了熊的胸膛。
当伊琳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缪勒森中尉正站在面前,上半身被熊血淋透了。
“没有找到其他人。”中尉拉她站起来。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那头大家伙是塔奎人驯服的,脖子上系了绳子。我猜它是贪吃干粮躲在帐篷里,结果给忘在这儿了。”
“塔奎人。”伊琳重复道。
她们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关于龙的传说都以塔奎人的故事开头。正是高山中的塔奎族人在庇加尔峰顶发现了第一颗神赐之卵。为其斗争上百年后,统一部落的胜利者召来十三个巫师,孵化出了世间的第一条龙。他们的后裔对龙近乎痴狂的敬畏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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