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来的雪？”
“我很多年没有回到北方去了。”她还在自言自语，眼睛盯着雪原的深处。
伊琳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方向？”缪勒森中尉忽然迈开步子，“我要去格洛斯特。”
“醒醒，中尉。格洛斯特在几千里之外，你的公爵大人也不在那里。”伊琳说，想赶上去，却发现自己并不能跨过黑色与白色的交界线。
“殿下，您又要去哪儿？”
“我？”伊琳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和你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
“不一样。并不是一样的。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呢？”
那个神秘而遥远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在找一条龙。”
“为了什么？”
“为了力量。强大的，可以信赖的，绝对忠诚于我的力量。”
缪勒森中尉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您做得很好。”
然后她便走了，很快消失在雪中。
伊琳转过身，独自面对遍地焦土的荒野。
这一次她走得更远，但那片雾气没有尽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兜圈子。
景色终于有些不一样了。伊琳在一截坍塌的方石柱前停下来，仔细地打量那上面的花纹。
她记得皇宫花园前的这根石柱。她记得闪电之神加尤里脸上那抹神秘的微笑，还有在枯萎橡树下举剑的国王，聚集的情绪激昂的人们。但是某一场火和烟气已经把整块浮雕熏黑了，神的微笑变得诡异可怖，国王如同一具复生的死尸，他的拥护者们全都身处地狱。
公主摇了摇头，抬腿跨过那石柱，继续前行。
安塞尔靠坐在一张扶手椅里，眼神空洞。他的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沾染上他的衬衫和短外套的血迹仍在扩散，比他的红头发更加鲜艳。
“伊琳，”她的异母弟弟说，声音嘶哑得像在干旱中死去的橡树，“救救我。”
公主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这是一个梦，她提醒自己。
然后她又看到了帕特里克。他躺在地上，喉咙上插着一支箭，血液汩汩地流淌到地面，渗入松软的灰烬里。
男孩说不出话，只能瞪大那双绿眼睛绝望地凝视她。
公主闭上眼，从他身边走过去。她不自觉地握起拳，手指掐进肉里。很疼，但这只是个梦而已。
接着她走进皇宫大厅。王座立在长厅的尽头，一具头戴皇冠的骷髅坐在上面。
父亲灰白骨骼的手握住权杖，居高临下地等待她。
她每踏上一级台阶，周围就多出一层尸体。士兵，农民，权贵，数不胜数，堆积如山。
“你将要杀死他们所有人。”皇帝的骷髅这么对她说。
“我不是你，亲爱的父皇。”伊琳昂首站在他面前，捧起头颅，取下他的皇冠，“我会拯救他们，而不是杀死他们。”
“你做不到。”骷髅的眼眶如同深渊。
伊琳微微一笑：“你就好好看着吧。”
她用尽全力将那颗头扔了出去。
随后，梦境坍塌了。
她站在一间巨大而阴暗的钟乳石洞穴一侧的高台上，面前仍是王座，只不过是用巨石雕凿而成的古朴样式，而且王座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白爪子的黑猫。猫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不断地叫着，不知为何拼命想要用两条后腿直立，向她挥舞着前爪。
伊琳瞪着朝自己狂招手的猫。“哦……谢谢你，不过我国风调雨顺，皇室暂时不是很需要招财猫。”
这时洞穴的阴影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还有木质手杖点地的声音。
“欢迎您，殿下，看起来你们顺利通过考验了。”被掳走多日的皇室首席法师出现在阶梯之下，面容消瘦了些，胡子长了不少，但是笑得有些灿烂过了头，“谢谢你们来救我。我没事，多亏我的机智，魔龙已经被约束在那只猫的——”
他还没有说完，公主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连猫也刚竖起背上的毛还没来得及朝他呲出牙，骑士就从旁边大跨步冲了出来，抓住瘦弱的魔法师的领子把他提得双脚离地，然后砰一声按在石壁上。
“不要用这张脸对我说谎，你这条发臭的大蜥蜴，”缪勒森中尉异常冷静地说，“他人在那里？”
错误的人
维洛·缪勒森中尉被称作“格洛斯特的猎犬”不是没有原因的。
龙也许可以变换外形骗过一般人，但它们身上那股独特强烈的气味永远不会改变。金器，火烟，潮湿的洞穴，还有三成熟的带血肉类，像一个在品味上追求贵族格调的穴居人。
但“他”居然还没有放弃。
“啊，好久不见，中尉，想我了吗？来，先把我放下再说……”
维洛冷漠地再一次把他往石壁上一砸。
“‘中尉’？”她说，“猜错了，再来一次。”
“缪勒森中尉！”不远处的高台上传来伊琳公主的喊声。
“请站在原处稍等，殿下。我不知道这个恶魔想玩什么诡计，但是不要紧，人形更方便些。”
她狠狠一拳打在冒牌货的腹部，满意地看到“他”的表情变成了惊异，又变得痛苦不堪。
“要是你不变回原型，我可以陪你一直这么玩下去。”
这个冒牌货抬起头，表情愤恨而扭曲。啊，她多么痛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这张脸真正的主人永远不会露出的表情。每一次都值得直接打脸。
“既然你坚持。”“他”说。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奔过来一只黑色的动物，顺着假魔法师的腿攀上去，借力猛地往她脸上一扑。她被推得后退了小半步，感到手中抓住的“人”忽然轻若无物。
维洛把猫从自己脸上摘下来，正好看见从长袍里钻出的黑色烟气在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炸开了，逃窜到半空中。
红龙在光线昏暗的钟乳石洞穴另一头恢复了原形，伸长脖颈长啸一声，然后直朝维洛俯冲而来。
求之不得。她拔出剑，前跨一步，怒火满腔。
就在她绷紧了肌肉准备迎战，已经能看清龙露出的獠牙时，另一个红发的影子忽地闪到她与龙之间。
维洛被惊出一身冷汗，首先想到的是该把公主推到身后安全的地方去。但伊琳公主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昂首面对飞扑而来的巨龙。
“停下。”公主巍然不动地命令道。
龙没有停下。它向角落飞来，在撞上石壁前抬高身体，前爪一挥，公主从维洛面前消失，被它掠去了。维洛的剑划过龙鳞时发出尖利的叮一声，龙的前臂毫发无损，而剑刃已经不再是一条直线了。
即使她调动指环拼命腾空追过去，也无法比得上龙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龙扑起翅膀撞向石穴的顶端，从内部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然后又一次化为无法追踪的烟气消失在夜空里。
她大骂一声，躲开一块砸下的碎石，敏捷地落地，侧身一滚到角落里。
等到片刻后碎石落得差不多了，石穴里安静下来，没再有坍塌的迹象，她拖着卷刃的剑才走出来，望着那个头顶的洞口，觉得无比沮丧。
要找的人没找到，该看好的人又丢了。她狠狠踢开一块碎石。
某块巨大的石头旁边忽然传来两声微弱的猫叫。
维洛这才想起刚才的黑猫。怎么，龙还会养猫了？而且还养得不错，会给找上门来的对手帮忙。
她还在疑惑，那只灰头土脸的大黑猫已经从地上跑了过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围着她的脚边打转。
她听见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
猫嘴里叼着一枚指环。白银鹿首，鹿角圈住一块黑色的瞳角石。
“你从哪里找到的！”她蹲下身从猫嘴里夺下卢卡的指环，急切地望着猫。但黑猫只是又朝她叫了一声，白爪子伸过来，一个劲拨弄着指环。
“嘿，别跟我抢，这不是你的。”她有些恼怒，把手举到它够不着的高处。
黑猫叫得更大声了，似乎觉得委屈。它退后两步，忽然跃起攀上维洛的身子，一路向上直到她的胳膊，一口把指环衔在嘴里跳下来。
“我警告你！”她的怒火涌上来，差点就要克制不住举剑。
但是猫只是落到不远处，把指环又放到地上，用两只前爪扶住使它立起来，然后把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塞了进去。
随即她右手中指上的指环有反应了。她的怒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疑问。
“不会吧，你别告诉我……”她抬起右手，看见狼口里的瞳角石闪烁了一下，仍有点儿想要拒绝承认现实。
维洛抱起猫举到近前，皱着眉审视那双瞳孔细长的蓝眼睛，接着又在猫身上嗅来嗅去。她首先闻到了一股子猫味和陈腐的怪兽巢穴的气味，但是在那些之下，还有一丝非常淡的水桉叶熏香的味道，干燥纸张的味道，桃花心木桌上清漆的味道，以及很难说清的，那个常年坐在书房里与书页墨水为伴的瘸子魔法师独有的味道。
“卢卡？”她不太确定地轻声问。
黑猫凝视着她，前倾身子，舔了舔她的鼻尖。
“你……”她脸上发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变成猫干嘛？”
“喵。”
“快点变回来啊！”
“喵。”
“蜥蜴干的？”
“喵。”
“你的魔法也用不了？”
黑猫十分无辜地在她手里摊开两爪，还摇了摇头。
维洛叹口气，感到连日的疲倦忽然涌上来。她靠着一块岩石滑下去坐到地上，低头搂紧了猫，把脸埋进猫身上蓬松柔软的毛里。猫的皮毛摸起来跟他的头发一样温暖，令人心安。
“没事了，我找到你了。”年轻的骑士对猫说，不过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就一次，我就这么一次没有跟你去卡勒拿……”
猫伏在她肩头，安慰般地拿脑袋轻蹭她的面颊。
“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忘了问，”她抬起头问，“你会呼噜吗？”
“……”猫露出一副伤自尊的表情扭开头。
“来嘛小猫咪，呼噜一声听听。”她把猫放在膝盖上，开始用两根指头挠猫的耳朵根。
一开始猫是拒绝的，但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往她的手指上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颤音。
她咧嘴一笑：“哈，你比平时诚实多了。我看见你的腿也好了，”她捏起猫的右后爪查看，“当只猫好像不算坏事啊。”
猫闷闷不乐地拖长音叫了一声，甩开那只手，咬（或者不如说含）住了虎口，想让她停下。于是她顺势挠起了猫下巴。猫再一次身不由己地眯眼享受起来。她又笑出来，然后抓住猫尾巴和上面那枚几乎脱落的鹿首指环。
“等一会儿，我帮你把这个戴好。放松些，我尽量轻点，不过有点紧，可能会疼。”她觉得听起来有哪里不对，于是换了个说法，“你别动，让我来用力……”
不管这么说是不是更加不对劲了，总之现在指环终于被固定在了黑猫的尾巴中间。连接恢复了，她右手握成拳又张开，感觉很不错。
“现在，”维洛抬头看着头顶洞口中的夜幕，“完美的夜间狩猎时间。”
她起身将黑猫扔到自己肩上，走过去收拾起落在一边的法师长袍，以及旁边的短佩剑和手杖。她把剑带系在自己身上，让长短两把佩剑各挂在腰的一侧。
最后她打开魔法师的笔记本翻了翻。
“多了很多研究成果，看起来你这个月过得不错，嗯？”维洛侧过脸对猫说，“你得跟我解释一下。”
黑猫抖抖耳朵，打了个哈欠，伏在她肩头闭着眼打起盹来。
“不许装死！！”
正确的人
梦境真实得可怕。
灰色的母马载着她飞驰。呼唤她的声音愈发清晰，她已经可以分辨出声音的方向。循着声音，她来到一座半山上的古老城堡前。这大概是旧贵族叛乱战争期间损毁的城堡，被收缴之后再没有被人买下，因此荒废至今。
她停下马，光着脚踏过倾塌的石墙，走过主殿，穿过长廊，沿着回旋的楼梯走上塔楼。
呼唤自己的那个声音正是来源于塔楼顶部的平台。
他很年轻，但表情很忧郁，坐在边缘的雉堞凹处，两条腿悬在空中。可他回头见有人来，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双皮质的巨大翅膀，跳下塔楼，远远地往灰色阴霾的天空中飞走了。
伊琳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睁眼时她看见了漫天星光，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正身在奇异海洋之中。这时她的手触摸到身下坚硬的鳞片。
是龙。龙劫持了她。
红龙展开宽阔的皮翼在云层之上无声地滑翔，而她侧躺在龙嶙峋的脊背上。
公主小心地扶着龙背上突出的棱角支撑自己坐起来。龙似乎感觉到了，扭过它的头颅回望她一眼，然后微微收起翅膀，开始俯冲向地面。
狂风在耳边呼啸，下坠使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她伏下身子，尽量使自己不要掉下去。
红龙降落在一面悬崖边的了望塔上。石塔看起来已经被废弃了很久，风化得很厉害。龙往地上一坐，侧着身使自己背上的公主滑落下来。
伊琳差一点跌倒，但龙伸过翅膀撑住了她。好吧，她并不是很确定龙想要做什么，但至少不是为了伤害她。
也可能是为了更有计划地伤害她。
她退后几步，努力使呼吸平复下来，与龙对视。与猛兽相处的第一条原则是绝不能胆怯，即使有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一条活生生的龙。红龙的鳞片在夜幕中显得黯淡而邪恶，它的皮翼从肩胛骨处生长出来，宽大如同磨坊的风车扇叶，粗壮的长尾上带有尖刺。
“伊琳公主，”龙慢慢地说话了，它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点回音，“我等你很久了。”
“不好意思，”伊琳说，“如果不是你一开始不愿意现身，然后抓错了人就跑，咱们都用不着费这么大功夫。”
龙微微一缩脖子，似乎知道自己不占理。它的脖子很长，所以实际效果非常夸张。
它接着说：“这是一个考验。我希望和我签订契约的人类至少能符合我的条件。”
“考验。我希望你明白，考验一般是雇主给雇员设置的。”
“我不是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