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我希望你明白,考验一般是雇主给雇员设置的。”
“我不是雇员。至少不是普通的雇员。”
是啊,一个雇员,不仅放雇主鸽子,跟雇主顶嘴,甚至还企图绑架雇主。伊琳交叉起手臂。
“那么,我通过你的考验了吗?”
“几近完美,然而……还差一点。”
“说下去。”
龙似乎惊讶于她的直接,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考验很难。”
“啊,不用担心,我有帮手。我还有你。”
龙眨了眨眼睛。
“在我决定要不要跟你签订契约之前,我也必须确定雇员符合我的条件。”
龙低声笑起来,喷出一鼻子带火星的烟:“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决定赌一把。
“你为什么选择我?”
“我自有我的理由。”
“因为这个理由,所以非我不可,对吗?”
龙没有说话。
于是伊琳转身跨上短墙,纵身一跃而下,同时开始在心里默数。
她只数到三,连了望塔的底部还没到,就被飞扑下来的巨龙用背接住了。
它载着伊琳又回身飞到塔顶上。这一回龙站在了悬崖那一侧。“你赢了,殿下,”龙有些恼火地高声说,“你赢了。”
“只是要你明白,需要契约的并不只是我。”公主一扬下巴,“接着说你的考验。”
龙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像是哼了一声。
“红龙之牙。”它说。
“那把匕首,是的。”出发前她曾听缪勒森中尉提到过它。
“你要去将它找回来。”
“为什么?”
“它威力无穷。”
“不要再把一句话分成四段话讲了。说下去,说完。”
“那是唯一能够杀死我的武器。”
龙直立起身体,张开双翼,用前爪点了点自己心脏的部位,低头望向伊琳。
“任何一个人得到那把匕首都可以杀死我。我无时不刻不忧心忡忡。我曾化为人形寻找了几十年,但都一无所获。我也曾想过或许成为人类混入你们中间会更安全,但是不,被天生的仇敌包围,我反而感到更危险,更孤独。
“想想吧,假如有一天我被持有那把匕首的人所杀,你同我的契约又有何用处?它是我的心病,公主殿下,也是你——若你真要成为我的主人——未来不得不面对的隐患。找到它,即使没有契约,我也会完全听从你的命令。找到它,这是考验,也是我对未来的主人唯一的请求。”
伊琳凝视着龙,很久没有说话。她在考虑。
“是什么让你这么信任我?如果我拿着那把匕首要杀死你呢?”
“因为我们互相需要,殿下。也因为你已经通过了考验……大部分的。”
伊琳总觉得还有些其他理由是龙没有告诉她的。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轻易暴露给其他人,她面前的这条龙要么是太狡猾,要么就是太天真。
但是她不能在此刻退缩。因为她的骄傲,也因为这场冒险若是现在完结,她就得回去继续面对自己的婚姻了。
“成交,”伊琳冷静地说,“但是我有条件。”
龙大概只听到了前半句,它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绕着圈,还喷出一小团火。
“够了,下来,好好听我说。”
它落在公主面前,低下头专注地望着她。
伊琳愣了一会儿。她不太敢相信一条龙能变得这么驯服——至少不应该这么快。不过她没有犹豫:“我还不是你真正的主人,但接下来的行动,你必须随时跟随在我身边,随时保证我的安全,随时听从我的命令。只有你出色地完成这一切,我才会与你正式缔结契约。”
“遵命。”红龙咧开嘴,露出满口獠牙。
她又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人形会方便些。不过别再用御前法师的形象了,否则跟其他部下会合的时候,我恐怕保证不了你的生命安全。”
龙傲慢地扬起头。“如果不是为了刚才给你们两位客人一个惊喜,我才不愿意一直当个瘸子。况且我的固定形象要英俊得多。”
它周身放出光来。随着强烈的光芒一闪,龙消失了,它刚才站立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青年。
他抬头的时候,伊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我认识你,”公主有些迷惑地说,“我……我见过你。”
他的眉目深刻,却还带有一点儿孩童般对一切世间之物无比好奇的神态。他的头发是浅亮的几近于金的红色,凌乱地散开在面庞两边。他有一双金黄的,属于大型猛兽的眼睛。
他没穿衣服。
伊琳转头仰望星空。
“你当然见过我,公主殿下。”他笑了笑,“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之一。”
突入
在狂风之中顺利着陆对第三执行队来讲是非常轻易的事情。落地之后,惠特拉姆先生把队员聚集起来清点过一遍人数。没有伤亡,但他们丢了最重要的两个人。
执行队到莫特诺境内来本身就是极其危险的行动。如果公主再出了什么差错,两国之间本来就已经非常紧张的关系随时可能走火。
惠特拉姆先生只能把他的部下分散成两队,一队继续随他朝龙的巢穴前进,另一队在周围搜寻。毕竟谁也不知道公主究竟是被龙还是被别的什么掳走了。他担心这是某种诡计。
今夜是满月,而且天气晴朗,这一小队人在夜色中穿过丘陵,很快就发现了其中隐藏的天坑。从远处看那座山上缺失了一大片树木,像一块伤疤。天坑洞口的直径几乎有一里,岩石山体大面积地塌陷下去,底部是一片密林,更深处则全部隐藏在深远的黑暗里,如同通向怪物的体内。
“整座山都是它的洞穴。”赫尔曼眺望着岩壁的另一端,又走到边缘往下俯视。
“先生,”巴里有些不安,“不等其他人一起吗?那可是活生生的魔龙……”
“我们可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上边等,”加斯帕尔先生嗤笑,“我等不及要看看龙的脖子到底有多硬了。”
惠特拉姆先生抬起手:“够了。测定绳呢?好,把这一头扔下去。注意,准备测定——”
其他人正在集中精神使长绳缓慢下降到地面,巴里却忽然喊起来:“有东西——!”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间回荡。赫尔曼迅速伸手去捂住他的嘴。
长绳被拉紧了,剧烈地颤动着,似乎的确有东西正顺着它飞速攀爬而上。几人交换一个眼色。加斯帕尔先生低声念出咒语,想让长绳缠住不速之客。
但他还是慢了,此时一只手已经伸出来扒住了悬崖边缘。那是人类的手,再往上是他们熟悉的帝国军制服的颜色。
“让一让,先生们,”缪勒森中尉从下边探出半个金色的脑袋,“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他们无言以对地看着这位比他们都要年轻的军官从恶龙的巢穴里爬出来,在地面上站好。
“你们该感谢我为你们省了那么多力气。”她说,长出一口气,理了理制服。“所有的通路我都探查过了,除了一点金币,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你……”巴里瞠目结舌。
“公主被那条龙抓走了,我们得尽快去追。不过好消息是我找到了……”她指指自己肩膀上的一只蓝眼睛大黑猫,“……你们的御前首席。”
“得了,别耍我们。”加斯帕尔冷笑。公主不在,他也不掩饰自己的脾气了。
“那条龙干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事情的确如此……而且我还找到了他的佩剑和指环。”
黑猫叫了一声,扬起它的尾巴,上面的确套着格洛斯特先生的鹿首银指环。
惠特拉姆先生紧皱着眉:“一只指环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觉得我找不到他会自己一个人回来吗?”
“谁知道呢。”赫尔曼说。
黑暗中缪勒森中尉的表情好像立刻就会朝他摔手套要求决斗了。但她最终还是没有。
“惠特拉姆先生,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中尉拎着猫举到他面前,“鉴定一下不会花很长时间。”
要不是知道眼前这位骑士一向以诚实正直而闻名,惠特拉姆先生绝对会怀疑这是个天大的玩笑。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秒,然后走上前,拨开猫的眼皮,直视那双眼睛。
他并没有很用力,但缪勒森中尉立刻说:“请小心一点。”
“拜托,骑士小姐,咱们没有虐猫的嗜好。”
“安静。”惠特拉姆先生训斥他们。
他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黑猫的双眼在一片黑暗中显出暗蓝的色泽。他聚集起精神穿过那双瞳孔,探索它灵魂的本源。
那的确是人的灵魂,正随着连接光与暗的细弦的微弱搏动而不断聚拢又飞散。惠特拉姆还想靠近一些看得更真切一些,但立刻受到了意志的抵抗。他被踹了出来。
“……是真的,”他有些不敢相信。
帝国的御前首席法师兰希尔·格洛斯特先生变成的黑猫深沉又愉快地看他一眼,挣脱他的把控,钻回骑士的怀里去了。
惠特拉姆先生朝黑猫鞠了一躬。他的几位下属似乎还有些怀疑,但也都跟着他向猫行礼。
“省省这些礼数吧,我们时间紧着呢,”缪勒森中尉说,从背后抽出一个笔记本,“拿可以写字的东西来。他可以跟你们交流。”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快点儿。”
所有人都看向队里唯一的执笔者赫尔曼。他不情愿地从袖子里掏出羽毛笔和墨水。
中尉坐下来,把笔递给猫。猫蹲在她腿上,用那条戴着戒指的尾巴(等等,尾巴?)卷起笔,异常灵活地在纸上书写起来。
“嘿,”她用手掌撑着脸,“你的尾巴也练过?”
猫一爪子按在她嘴唇上,继续专注地写下一行行字。
加斯帕尔翻了个白眼。“真看不下去。”赫尔曼喃喃地说。
惠特拉姆先生不悦地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第三执行队只是法监部下属的特殊外勤部门,至少明面上是这样。要教多少遍这帮后辈才能记住他们也是有纪律要遵守,有上级要尊敬的?
巴里抬起头。“白隼。”他望着天空中的某处说。
一只白色的鸟落下来,绕着惠特拉姆先生飞旋一圈。他抬起手,让白隼落在食指上,从它的爪子里取下一小段纸张。鸟儿完成了使命,展翼包住他的手,重新缩成一只白手套。
惠特拉姆先生以为这会是在周围林子里搜索的队员写来的信息,但他错了。消息是从跟踪塔奎人的两个队员那儿来的,纸上只有匆忙间写就的一句话。
他担心自己看错了,因此在手掌中燃起光团照明,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凑得极近去看。
“我不明白……”他皱起眉自言自语。
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向他,包括地上坐着的中尉和写字的猫。
惠特拉姆先生环视他们一眼,举起手里的字条。
“‘公主已成功解救人质’?是你们背着我搞的某种行动暗号,还是字面意思?”
回返
在开始这段冒险前,甚至远在召唤仪式之前,伊琳就已经恶补过好几大摞关于龙的资料了。她必须确定自己在面对魔龙时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但事情的发展总有些出乎预料。或者说,不受控制。
“那些事以后再说。现在你要做是,穿上衣服,告诉我你的名字,”伊琳说,仍不去看那个无礼的人,“然后带我去找回我的部下。”
“有一位你的部下好像已经看穿我了。”
“我会处理的。现在,先穿……”
“遵命,遵命,遵命。”龙在她耳边说,“不过这一次别再睡着了,殿下。”
伊琳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她感到自己被一双人类的手臂环绕住,落入一个怀抱,她回头时正好越过龙的肩膀看见那双宽大的皮翼朝着夜空伸展开来。下一秒,龙已经带着她再次腾空而起,离开那座崖上的了望塔。
伊琳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但她一定是惊叫出来了,因为龙说:“别害怕。我不会放手的。”
龙在高空中化为雾气。在自己身体消失的那一刻伊琳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一瞬间的窒息,一瞬间的静止,一瞬间疯狂的坠落。时间再次流动起来时,她的双脚再次落在了什么坚实的东西上边。
她还没来得及出一口气,就意识到自己还呆在龙的怀里,而且额头贴着他的脖颈和肩,双手不知何时抓紧了他的上臂。
伊琳缓缓抬起头。
至少他现在的确穿着衣服了。一件庄稼汉的暗色粗麻布衬衫,有稻草和烟气的味道,下摆揣在马裤里,再往下是一双牛皮长靴。过于随意了些,但是聊胜于无。龙正低头凝视她,似乎对这位走神的公主殿下分外好奇。
伊琳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又在礼数和风度之间权衡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最好的做法是——
“你的……顺序不对,”公主说,镇定得过了头,“你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龙偏过头眨了眨眼,忽然显得有点苦恼:“对不起,我忘了这回事。好吧,得了,说实话,是我不太确定……”
伊琳趁这个时候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直到一脚踏空时才发现他们刚才落脚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棵老树上的粗壮横枝。
龙的反应很快。他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就将她从边缘拉了回去。结果就是伊琳又一次撞在他的怀里。
“别害怕。”龙说,
谢谢你。”伊琳轻轻甩开他的手。她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耳边轰隆作响。现在是晚上,她告诉自己,不管怎样,没人能看得清她的脸是不是红了——哦等等,今天是满月。该死。
“卡尔格雷戈古依尔*,”龙又说,用手指着自己,那双闪耀的金色眼睛仍然从垂落的长长发丝下专注地看着她,“用你们的语言大概该这么念。至少魔法师是这么写的。至少我看着觉得应该……”
“谢谢你,卡尔。我会记住全称的。”她小幅度地往后靠,抓住另外的树枝保持平衡,同时小心地把脸藏在枝叶的阴影里,“这是哪儿?”
“塔奎人的村庄,”卡尔望向山脚下隐约有火光的地方,“去找回你的部下。不难办,我跟他们的长老挺聊得来的。”
“这是你的主意,对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