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叔粗眉一扬,这一次却是眉眼带笑,这妮子,比看起来强势些嘛。
“走吧。”他站起来,拍拍雷铭的肩膀,跟着红叶朝着那人流的前方走去。
六十二 妖之于人
府衙门口,不大的一块空地已经满满的全是人。围观的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最里面的一波已是坐在地上,后面的人都是错落有致地站着,视线上被挡住的并不多。
人群的最前端,一个高壮的汉子正拎着一只气息奄奄的黄鼠狼和身边的人说着些什么。一看人到的差不多了,也就停下对话,清了清嗓子,道。“大家注意了!”
“这只是黄皮子,也就是黄鼠狼。看着像是普通的动物,但实际上,是一只妖。”说着,他将那只黄鼠狼放到了地上,退开几步,只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链子。“大家注意,它会幻术,不可与它对视。”
“啊。”
随着不知谁的一声惊呼,那备受瞩目的黄皮子动了,不像普通的动物,它没有立马逃窜或者发出嘶吼,只是伏着身子,盯着围困自己的人,缓慢地转动着头。
它的动作极其缓慢,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种危险的气息逐渐透露出来。低低的呜咽随后自它的口中传出,响在安静的广场上,让它那诡异的气势更浓三分。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注视,像是要将面前所有人都记住,等到日后,逐一复仇一般。
“杀了它!”人群中,有人忽的惊叫一声。
恐惧像是失去禁锢的毒气一般,席卷了所有的人,让他们再无法平静。
“大家放心,它已经被我打伤,无法再作恶了。”这时,一个玄衣道袍的男人自府衙里面走了出来,人群里不断响起欢呼声。这人正是镇上的法士,道居先生。
“这种雏妖,初具妖力,还只能施一些简单的妖术,比如幻象或者催动风、水、火等等元力,但都很容易破除。虽然不够强大,但也正是因为是野妖,年岁尚浅,它们对于人界的畏惧和自身的认识太少,往往比大妖更可能闯入村镇,作恶一方。”
“我今日叫大家来,就是想告诉大家:这类野妖和大家常见的住家雏妖不一样,是从妖界逃出而不是在人界藏匿已久的,不会自主躲开人类,反而喜欢模仿人族的行动,所以很明显地能够看出与动物的不同。它们喜欢主动攻击,但并不强大,所以大家在夜间行走或者去郊外的时候,若发现了它们,切不可惊慌,它们并不可怕。”
“当然,大家也不可冒进,除非可以引诱它们去陷阱区,不然绝不可上前。这时,大家的首要任务是回到镇上通知我们,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保一次解决它们,永除后患。”
“是,先生说的对。”那方才和衙役说过话的男人站起身来,转向大家。“二郎的事情,大家也都清楚,我希望大家一定记住,绝不可一时逞能。”
人群一时沉默下来,想来这二郎该是死在了妖物的手里。
“唦!”
道居出现的时候,那黄鼠狼已经戒备地转过身来,这时却是嘶吼一声,扑了上去。
“先生!”
“小心!”
“啊!”
一阵混乱中,雷叔朝着红叶的方向看去,不想对方也正看向自己,立刻说道,“走吧。”
红叶一愣,心中隐约知道他的意思,一阵异样的心情涌上,她转身拉住一直盯着那边的雷铭,转身就要走,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野妖不过一瞬已被制住,然而人族的愤怒已被激起,那恐惧化作最尖锐的伤痛,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心。
“杀了它!”
“杀死它!”
“杀了它!”
“杀了它,为二郎报仇!”
“该死的妖怪!”
“把它剥皮拆骨!”
“让它不得好死!”
那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红叶彻底地愣住了。这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用无比仇视的眼神看着那只小妖,仿佛自己与它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实际上,那家伙身上一丝血腥气也没有,它根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罪恶的妖要被视为罪大恶极的敌人,而这些软弱的人族如今却全是狰狞凶狠的模样?
这就是人族吗?
“安静!”
“我现在就告诉大家,如何处理这野妖。”道居扬手将那被打的缺了一只耳朵的黄鼠狼拎起,看向大家。“它们和住家雏妖一样,只要妖术被破,说到底也只是一只动物而已,这时,只要取其要害,便可以让它们毙命。”
说着,他指了指黄鼠狼的心口和脖颈,讲起细节的处理办法。
这边,红叶已经眼明手快地拉起雷铭,朝着巷子里大步走去。
三人行出不远,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身后传来。雷铭身子不由就是一紧,整个人顿在原地,任红叶怎么拉扯也再不动分毫。
“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道居先生的讲解已经完了吗?”
雷叔闻言抬头,却是那借宿主人家的妇人迎面走了过来。
他客气一笑,摇摇头。“我们去那边看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危险,就回来了。”
“啊,是这样啊。我还怕自己耽误了时间,错过讲解呢。”那妇人笑吟吟地点点头,向着三人欠身一福,就朝着前面走去。
“大娘留步。”见她要走,雷叔上前拦住。“我等差不多也该离开了,昨夜借宿一宿,感激不尽。”
“不客气,你们本是为民除害的,这点小忙自然得帮。还请一路保重。”
“多谢。”
妇人点头行礼,也不再耽误,朝着前面去了。
等到那身影不见后,雷叔才垂眸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雷铭。
只见生死搏杀也面不改色的那人,如今却是垂头盯着脚尖的地面,不断地轻颤着。
红叶松开拉着他的手,一双凤目虽无甚波动,却也失去了原本洋溢的光彩。
“于人族而言,异类即为妖。对于未知的东西,软弱如人族,只有成群结伙将它们除去这一条出路。”
“我们就是他们的危害,除妖就是除害。”
“为什么,它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听到这里,一路无言的雷铭已经再无法忍耐,愤愤地看向老爹。
“小子,你恨龙族人吗?”
雷铭一震,不说话了。
“即便害我被困的龙族人已死,即便他有自己的理由,你依然会恨龙族其他的人。很多时候,愤怒和仇恨是没有限定的,甚至可以毫无理由。”
“与独立行事的野妖不同,人族群居,他们的仇恨是极易传播而且会绵延给子嗣的。就像被我影响的你一样。”
“妖,对于人族有千万种态度,害怕、蔑视、好奇、仇恨;但人族对于妖,却只有畏惧和仇视。”
“所以,红叶、雷铭。”他说着,忽的唤出两人的名字。
两人均是一愣,看向他。
“你们应该思考的是,紫玲在沙城外选择跟你们一同离开,选择对等地和你们达成契约,选择保护你们,下的是怎样的决心。”
她和那个男人一样,抛弃了世俗的一切,与妖为伍。可她却又与他截然不同,她给的,不是互相帮助的助力,而是生死与共的守护,是秦易斌也无法做到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她为了你们,放弃了些什么。”
……
……
……
长久的沉默中,红叶看着面色如常的雷义,终于明白了紫玲让她同行的意义。她想要她了解的,是这个世界的真相;想让她学会的,是如何以妖族的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入人间。
是的,只有他。只有生而为妖,却在人间生活过无数载的雷义可以做到。
“她是很有能力,但她还是个孩子,人族的孩子。妖有妖道,人有人道。她永远教不了你们如何为妖,如何独当一面。就连我也做不到。”
说到这时,雷叔已经神色轻松起来。“如何在人界忘掉自己的身份,融入他们的生活,是你们要自己寻找的答案。等到你们能够独当一面,而不是在她身后听她吩咐的时候,你们才真正有资格与她并肩。”
“独当一面……”红叶低低呢喃着这四个字,脑中回想起当初自己几人随她一路前往龙宫的画面。她原本想的,不过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却忘了,自己本该是那个和战友一同并肩杀敌的人。
“小子,做妖的就要狂,缩头缩脑的样子,像个啥?!”
雷铭被这么一吼,整个清醒过来,他惊慌地四处张望一番,才发现四周根本没有其他人。
“等会去给我换套衣服,这个怂样,真是太丢我的脸了。”
红叶瞪着眼睛看雷义数落雷铭,听他长篇大论的歪理,心中无限荒唐。果然,深沉睿智什么的,就是她的错觉罢了。
“父亲。”雷铭无奈地止住自家老爹,生怕他一起头就停不下来,“你昨夜说要分道而行,可是当真?”
“啊,那个啊。”说起这事,雷叔神色恢复平静,老神在在地点头道。“今日我且先带你们走一遭,告诉你们住店、吃饭、买东西和赶路。之后,咱们就各走各的。”
“可是,万一我们身份暴露了,该如何是好?”想起方才那被捉住的黄皮子,心头的不痛快又翻涌起来。雷铭皱眉看着自家老爹,总觉得他就这么放着自己两个人不管,终究会出事。
“暴露了,就跑呗。至于怎么脱身,自己去想。”雷叔一指敲在自家小子头上,知道这家伙爱担心的老毛病又犯了。“先到目的地的人就在原地等待。若是有人超过规定时间仍未到,就往来路的府衙和法会找人。”
“虽然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为了不演变成被人追杀,还是就地解决麻烦的好。”
呼出一口气,雷铭睨一眼一脸无所谓的自家老爹,看向红叶。
“就这样定吧,府衙那边该结束了,我们走吧。”
雷叔看一眼一脸自信的红叶,拍拍雷铭的脑袋。
三人相视一笑,朝着出城的路走去。
六十三 冤家路窄
仲夏,上京北郊,一年一次的法会议事已接近尾声。
议事厅内,各法会的首脑正聚集在一处。
墨鸢举盏饮茶,不着痕迹地看着屋内这些侃侃而谈却毫无重点的男人。无趣,这两个字从议事开始就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怯懦、忌惮、猜疑、嫉妒,阴暗的气息随着每个人的呼吸在不断地变厚,缓缓地流动。
“如此,议事就此结束吧。”斜对面,禹临峰略大的声音骤然将这混沌的气氛搅乱,破开一丝清明。
身边响起无数迎合的声音,少年闭眼抿唇,将那半口都没能喝下的苦茶抛弃,懒懒地出门。
身后,禹临峰还在和一群人攀谈着,墨鸢看看唯一跟过来的季绚林,瞟一眼不远处看见他就加快脚步的众人,唇角一弯,竟是笑了起来。
这样毫无生机的法会,真是无趣。明明无趣至极,他心中却有隐隐的躁动感在不断滋生。
“少主……”
“绚林。我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季绚林一震,低垂的眉宇一皱,而后松开。“紫姑娘的事……尚无进展,其他的……”
“嗯?”
闲庭阔步的人忽的停下,回过头来,看着他,轻扬的眉宇没有一丝褶皱。
但季绚林却是立马停在了原地,恭敬无比地弯下腰去,“属下无能,沙城那边,还未传来任何消息。江南的城镇也没有发现她同行之人的踪影。”
“那么,她是还没有出来了?”
“应该是的。”
“应该?”墨鸢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垂头哈腰的男人,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失望,无比的失望。他失望季绚林竟会如此无能,更失望自己,竟会如此在意。
“其他的事呢?”
弯着腰的男人只觉得头顶的视线越发的阴寒起来,握着的双手不由一紧,“另外的事,幸不辱命。”
墨鸢神色一松,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余光却瞟到一抹玄青,不由顿住。“下去将资料都整理一遍,我今晚要看。”
季绚林一怔,转头看向他的视线方向,不由明白过来。“是。”他躬身一礼,安静地退去。
看来少主是要出手了。
眼看就要走入议事厅,禹知行眉头一皱,看向左边幽然走来的少年,目光顿住。“苍鹫少主,多日不见。”
墨鸢睨着他,唇角的笑意更深。“多日不见。”
是啊,不是“好久不见”,而是“多日不见”。自紫玲从沙城越界而过,不过一个月余。
“今日议事如何?可是确定了什么新策?”与他沉黑的眼眸对视,禹知行压下心中奇异的厌恶感,如常道。
墨鸢却是闻言一扬眉,笑了。“怎么,你父亲没有跟你说过吗?”
“今日的议事没有丝毫的成果,那些老烟袋子们只顾着谈天气、论收成、聊女人,没有一个敢于出来谈论接下来法会的发展、针对妖族的部署甚至在属地的所见所闻。”
禹知行闻言脸色一凛,凝重起来。如今的法会已经如此了嘛?
“啊,有一个提案倒是通过了,禹山主提出,要建立一个公署,公署的教习先生由各法会推荐……将会配备行会最顶尖的力量,办学资金由前来学习的学生所属的法会共同承担,各法会的年轻一辈可以不分派系地在公署中学习。而自公署学成毕业的学生,不论原本派系如何,可以自由选择此后效命的法会。”
好提案!禹知行心中一震,不禁兴奋起来。公署的设立可以打破法会各占一方却师资力量不均的局面。这样不论出身如何,有能力的学生就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
“真是阴毒啊,明面上是将最优质的师资让出,惠及天下。实际上,却是抢夺他人属地的优质学生,断绝中小法会的前途和希望。”
“你!”禹知行喉头一紧,却没有马上辩驳,这一点确实是这个提案最大的弊端,自由选择出路的结果必定难以避免优质人才扎堆选择最好的法会。但是,他的父亲,绝不可能做如此趁人之危的事情。“苍鹫少主说笑了,落叶归根,即便游学在外,优秀到能够入公署的人,绝不可能背弃故乡!”
“哦?是吗?”墨鸢寂静一笑,眼中的眸色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