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鸢从容一礼,也不多言,晚到却毫不急迫,硬是等身后季绚林将木门关上,才悠然入座。
苍鹫、巨斧、森平、斩竹、青桐、浮华,江北成得了气候的也就这几家法会而已。如今共处一室,聚会的意义也终于明朗起来。
“苍鹫少主?哦,就是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小鬼。”朱炼身子一仰,蔑视地看着对面的小孩。他朱炼平生最恨的就是小偷和强盗,偏偏对方两者全占,即便无甚仇怨也让他不痛快。
“据我所知,少主本人被关了禁闭,这时候应该在缩在苍鹫山上思过才是。”肖闵嗤笑一声,一对三角眼翻了翻,戏谑地接上。
“不错,在下的确不应该出现在此处。”墨鸢安静地用食指扣了扣身边座位的扶手,季绚林不动声色地一顿,眼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坐了下来。“只是,在下身为将各位邀请至此的人,好歹各位也该让我坐下来把话说完。”
短暂的一顿,他双手相抵,接了下去。“天启变故丛生,天下波云诡谲。我以为各位至少该有一定的觉悟,想要一商大计。没想到,身为赤莲的诸位还拘泥在互相讥讽猜测的小事上,倒是我看走眼了。”
一语惊四座,原本就安静的房间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泰然自若的少年身上,而后游移开来。在座的众人,竟都是赤莲?而这小孩竟能事先知晓?!
震惊和冲击瞬间袭上心头,之后被复杂的情绪替代,在心中久久激荡。但毋庸置疑,在场再无一人会对这个少年存一丝怠慢之意。
钟烛饶有兴致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须,一声短促的浅笑化去尴尬的沉默,对上对面的少年。“如此说来,墨少主该是有了计划,可是和江南禺山有关?”
“禺山之事,森平不会插手。”君烨平直的声音忽的响起,在墨鸢开口之前,亮出了底线。
墨鸢了然地笑笑,也不多话,开门见山道。“如今江南形势剧变,不知道各位可有下一步的计划?”
江南四省,禺山一倒,便有如一片无主的田园。无疑是一块鲜美的肥肉,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轻易地下手。撇去人心不说,时机不佳、强敌环伺,再加上……
“墨少主莫不是忘了,如今江南巨蟒鳞遍地都是。除妖的法会,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肖闵兴趣缺缺地抛出一句,兀自盯着自己的手指,拨弄起来。巨蟒鳞一旦施法破入,便可以其绝世的煞气驱除一切妖邪,更无法再移动。无妖可除的地方要除妖的法士做什么?“没有生意便没有金钱,江南如今就是一片荒地,我青桐没有兴致。”
“正如肖闵所言,如今谁进驻江南,都是沾一身腥,得不偿失。”朱炼瞟一眼凝神听着的肖闵,鄙夷地一扯嘴,也回绝了这一提案。
“周公子意下如何?”钟烛长眉一耸,转头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周隽,和蔼地点头问道。
“在下……”那公子堂皇地一笑,远远地看一眼低眉顺眼安静异常的季绚林,而后才道。“在下还是想先听听墨少主的提议。”
看着男人们一个个瞻前顾后的模样,座中的少年黑眸闪过一丝亮芒,对于心中的那个想法又确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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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禺山之上。
禺山侧峰,飞来石上。钟儒端着一壶温热的山泉水自大堂缓缓步出。
“阿儒,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褥子,紫姑娘到底人在哪?你不是说她约了我们在这见面吗?”刘阡摸着自己饿得几乎扁下去的肚子,朝着来人哀嚎道。“我这都饿了三天了,再不说原因,我可真要破戒了。”
“酉时刚过,倒是快要落日了,不知道她怎么还没到。”钟儒看着闭目调息的李付宇,将哀嚎的某人自动忽视过去,坐下递出一杯清水。
周岫淡淡抿唇,拍拍缩成一团的刘阡,和另外四人对视了一眼。大家的眼眸中都满是疑惑,包括钟儒也不例外,他们现在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山泉清甜可口,流进喉头一路到肚子,似乎也缓解了饥饿。
这时,一个身影自山坡走来,适时地打破了沉默。
“时辰差不多,准备吧。”
“夜魅,你来了。”看见他过来,钟儒终于松出一口气。
“时间不多,你们按我说的做便是了。”
寅午戌位,子辰申位,双品阵中,聚力守一。
六人在外,一人居中。排除一切疑惑和杂念,七人禅坐入定,念入虚无。
夜魅抬头看看缓坠而下的夕阳,身形一晃,消失在空中。几乎同时,七人意念相接。
烟雾缭绕中,少女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面巨大的法阵骤然变化,光芒随符线点点蔓延。
亮雷忽现,禺山溪涧中雷铭只觉身体一麻,脚下仿佛悬空,而后又飘然落地。满耳的溪水声被细细的风声替代,身上的力量在一瞬被禁锢,而后又放松开来。
火光一闪,山谷之内红叶眼前一晃,再看时已落在侧峰之上,法阵之中。心中一动,她眼前青光一盛,就看见风祁凭空出现,接着便九穆,加上先她一步出现的雷铭,四人分站四角。随后一束白光闪现,紫玲的身形出现在正中心。
七人入定,六妖入阵,她这是要做什么?
“灵神聚愿。”
七人共震,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拉扯着,浑身的力量迅速被夺去。
“幻界隐,”紫玲双手同挥,七人的鲜血沿着地面的符线流淌汇聚,虚空中夜魅轻哼一声,也被那忽然的吸力震住,痛苦十分。
“不灭不聚不散不生,”七人六妖的灵力将整个法阵点亮,四色光彩汇成一道白光,冲天而上。
“破境立!”鲜血顺手而下,落在阵中心紫玲指绘的咒印之上,最后成圆,结印。
光芒和着鲜红的法阵一收,仿佛一切只是一个错觉,而飞来石上只剩下清冷的山风和初升的月光静对着晃神的众人,再无一丝痕迹。
六人在外,四妖在内,分明是一个双品阵和菱形阵的结合。而阵中钟儒和紫玲一坐一立,这样的法阵是从未有过的。
虚空中,夜魅现出身形,迈出一步却险些摔倒。众人一惊,回神的同时被疲倦席卷,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一般疲惫不堪。
“法力、妖力、天地灵力,禺山结界我已重新设立,以后也再难有人能够破解。”说着,她转头看向李付宇。“付宇大哥,我这两日就准备离开,从此后,便不会再上禺山了。”
“紫玲……”钟儒心中一跳就要开口阻止,却被李付宇一把拉住,只能兀自红着眼眶,沉默下去。
“今日大家体力耗竭,就各自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目送她静默地离开,红叶轻皱起眉头,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生出隐隐担心。
何止是她,在场每一个人对于这样的紫玲都觉得陌生而心疼,却也没有一人可以做什么。没有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你们七人先留下。”沉默中,夜魅忽的开口说道。
众人均抬眸看了他一眼,红叶等人收到他的眼神示意,都会意点头,而后各自离去。原地,只留下七个茫然无措的人,和目光幽然的夜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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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沐,季绚林仰头看着缓缓爬升的银月,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少主。”他迈进房间,却不再前进。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地面,脑海中又想起白天,少主和五大法会掌事的对话。
“禺山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人心。那么,毁了它就好了。”
“江南无妖可除,富商便只能北迁,商人走了便没了贸易,留下的人便没了活计。”
“无财便无人,无人便更加无财。等到它江南只剩下老弱妇孺的时候,人心便不攻自破。到时候,便是他们自己‘请我们’进驻江南。”
“到时候,这一片无主的田地,可就任凭采撷了。”
“别怨我,我可事先提醒过你们。”
……
“少主,马车准备好了。当真不休息一夜再走吗?”
“不必了。”墨鸢将手中信笺缓缓放下,随口回道。“这附近整顿一下吧,堂堂洛英还不至于变成个菜市场。”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略白的嘴唇一钩,浅笑起来。“五百人的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密切关注五人的动向,另外查查其他几人的意向。”
很快就会和她再见面了。
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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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
刘阡只觉手上一重,去看时,却是一块通体碧绿似玉非玉的东西。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夜魅将墨玉全部递出之后,返身对上李付宇,郑重起来。“你们现在视线所及,应该与之前有所不同。地面之下会出现一条隐秘的线,金黄璀璨缓缓流动,正是这座山的山脉。”
“破空之境,不仅将你们七人和我们六个的法力、妖力全部掩藏在阵法之中,更蕴含了天地灵气。法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地脉的走势,空间被打乱,所以你们视线里的地脉是断层的。打个比方,你们原本自山脚往上,经过活泉口、环山道、松林、旋梯就能到侧峰。如今却有可能自山脚先到了山涧,而后经过主峰,直接到了侧峰。”
“阵法中设了幻境阵,普通人看不到地脉加上被幻境所摄,几乎没有可能到达侧峰。而即便部分敌人通过了幻境阵,到达这里,也会因为触发蛰伏阵而毙命。所以,一旦江南有异变,侧峰就会是你们最后的防线。”
“这墨玉,是主峰上的地灵芝加上寒玉和温泉中的活水制成。是可以让普通人也看见山脉的媒介灵物,留给你们以防万一。”一气呵成将全部解释和盘托出,夜魅兀自点点头,才道。“以上,你们慢慢消化,有什么不懂就问。”
这么说着,夜魅却是看向目光所及的那条地脉,沉默下去。
紫玲,你如今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是要做什么?
九十四 变数
“少主,到了。”
宽敞的车厢内,那人在雪白的毛毯之上倦倦地翻了个身,呼吸轻轻一促,却没有醒过来。
车门外,沫七静静地站着,注视着面前停下的马车,想着车内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在禺山那一幕。
如果那个少女给她的感觉是令人畏惧,那么那一瞬间的他,则是森然可怖。
他明明是被威胁的那一个,那一瞬,改变的只是一个眼神,那爆发的威压却在一瞬让她有了颤栗的臣服感。之后,她眼见着那个少女一点点迷失,仿佛灵魂被恶鬼吞噬般,惊恐绝望。
如若没有那龙妖的打扰,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少女会在当场死去,暴毙而亡。
第一次,她开始怀疑和后悔,自己不该接近他。到如今,却是为时已晚了。
“在想什么?”
躺着的人已然醒了,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将马车窗帘轻轻撩起,露出他一双懒懒的眼睛,自内望着她。明明是问句,但沫七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对方也丝毫没有兴趣。
“掌事说你要见我。”
“我以为,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你想明白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懦弱茫然的模样,真叫人失望。”
想明白?沫七惨然一笑。
是,她很明白。犯人命的妖,只会有悲惨至极的结局,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妖界异类,妖族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若她离开苍鹫,可能连一周的时间也活不过。
看到沫七眼神涣散的脸,墨鸢双眉一皱,丢下一句。“我最讨厌软弱无能的人。”
沫七身子轻轻一抖,只觉得他的一句话像是利箭扎进了心口,生疼生疼。她急促地一呼吸,双手在身侧攥紧,艰难地开口。“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肯留下我?”她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看着那已缓缓被放下的车帘,追问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落帘的手一顿,车内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后车帘再次被拉起。墨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一丝兴味。“你是半妖吧。”能够在他面前瞒住妖族身份的,只有“人”,她体内有人的阳气。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若我让你做‘豢妖’,你可答应?天下独一的半妖,可是很有研究价值的。”
豢妖……法士用来研究妖物的试验品。
沫七垂眸,双手攥的更紧,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只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灼热。若点头,从此她求生无门求死无路,若摇头,墨鸢绝不可能再为她逗留片刻。
她呼吸一滞,猛地咬牙,抬头看向墨鸢。
“上车。”墨鸢的声音骤然在她右侧响起,他竟是已经从车厢走了出来,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若你不怕堕落成魔,万劫不复的话。”他瞅着她,眸子中的散漫一瞬消散,变得阴沉而寒冷。这样的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仿佛地狱最邪恶的猎手,于一场危险残酷的游戏之中,邀她共舞。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话,每个字都是真的。
浑身的颤栗与不安都在告诉她,答应他自己绝对会后悔。
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一刻,她已没有办法再去拒绝。
“好。”
那一瞬如释重负的笑容绽放,如同绝美的罂粟花。她一瞬又变回了原先那个艳丽傲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重生成一个全新的女人。
“上车。”沉黑的车帘翩然一荡,遮去他所有表情。
沫七越过马车旁注视自己的季绚林,几步踏上车厢。
“绚林,去旧厂。”
季绚林眼眸一垂,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执起马鞭,御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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禺山主峰。
飞来石上,五个人正聚在一处。
“紫玲,你要走是好事。可为何不带上我们,还要把夜魅留在山上?”九穆双膝笼着,一双小手不安地搅着裤腿。夜魅那个人是啰嗦了点,又喜欢拈花惹草的,不过他还是有优点的啊,比如……比如……
“你不带,我也会跟着的。马路可不是你家的,我走我的你可管不着。”风祁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两颗小虎牙一夹将果子咬的裂开,还不忘威胁地瞪紫玲一眼。
“紫玲,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茫雪他……”红叶紧盯着一直沉默的紫玲,不让她有机会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