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大,站得久了,便觉有些凉意,他搓了搓手,忽然无比怀念起那个人来。若是她在,只需轻轻牵着她的手,他便能暖到心里去。他压抑住立即去无荒山接她回来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还需忍耐,待过了极阴之日,无论那会她心里怎么想,他都不会放过她。
云山在塔下高声禀报,“世子,亦离来了。”
燕诩微怔,连日来忙着应对朝堂的事,他几乎都快忘了那茬事。他算了算,今日恰好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他不由笑了,绕了一圈,有些事情还是照着原来的轨迹行进。如此也好,也是时候作个了断了。
半个时辰后,燕诩站在前院的石阶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离。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笔挺,风华依旧,但眉角的伤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狼狈。
两人均沉默着,互相对视了许久,最终,亦离打破沉默,从怀中掏出伏羲八卦,扬手朝燕诩扔去,“燕诩,你要的伏羲八卦,我带来了。现在,把惜月还给我。”
燕诩接过伏羲八卦,抚着上面古朴的饰纹,一时五味陈杂。他尤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在拿到这面八卦后,即将得到十方策的喜悦,以及报复的快感,都让他的心无比膨胀,一时的得意几乎冲昏了他的脑袋,那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已是整个天下的主宰。
而那时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十方策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时的自己,根本未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条歪路,错将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在如何得到十方策上,幸好,他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摒弃原来的捷径,踏踏实实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这个世上和他一样走了歪路的人不知多少,眼前就有一个。
燕诩抬眸,居高临下地问道:“亦离,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要出家为僧?”
亦离怔住,一时不知他为何这么问。
燕诩默了默,又道:“渡一僧说,我有欲心,且欲壑难填,所以他想渡我的心。”见亦离蹙眉,他自嘲地笑笑,“不错,我欲心太强,已无药可救。我贪恋权欲,为权欲而生,大概也会为权欲而亡,所以……像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跳不出三界立地成佛。”
他自石阶上缓缓踱下,看着亦离,一字一句道:“看破红尘,放下执念,才能超然物外,可是亦离,你的心根本从未离开过红尘,就算每日吃斋念佛,不过自欺欺人。你骗得了自己,难道还骗得过佛祖?你以为你出家为僧,就能忘记一切?亦离,你什么都没有忘,你一直对顾惜月心怀愧疚,所以你一听说她没死,便不惜一切去取伏羲八卦。”
此时云问和云山已将马车牵来,燕诩揭开帘子,雩琈玉棺就在马车上,他将玉棺打开,深深看了一眼安睡于玉棺中的女子,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声:“惜月,对不起……”
他将玉棺重新盖上,也不看亦离,手指在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摩挲,“亦离,你需要的,不是忘记,你需要的,是救赎。你听好了,在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山里,有一种玉,名雩琈,能凝魂聚气,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真气,而这种玉的精魄,则能将靠雩琈之玉滋养的人起死回生。只要找到雩琈精魄,就能让顾惜月真正苏醒。”
他说罢不顾亦离惊诧的眼神,猛地垂下车帘,用力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朝王府大门冲去。亦离凌空迈出两步,跃到马背上,随着马车冲出大门。
燕诩看着马车轰隆驶出,大声道:“亦离,自今日起,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购销。”
☆、第60章 赌气
无荒山,草尾堂。
慧水师太两指搭在顾惜月脉上,面沉如水。亦离垂手站在一侧,明明忧心如焚,却不敢开口催促,手心里全是汗。叶萱和安逸站得稍远一些,均屏息静气。
良久,慧水师太终于将手移开,缓缓舒了一口气,“如你所说,惜月确实尚有一口真气未散,恕贫尼无能为力,我无法让她醒过来。但世间万物,既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既然有雩琈之玉可凝魂聚气,我想……燕诩所说有关雩琈精魄能起死回生,或许是真的。只是,这种灵玉可遇不可求,岂会易得。”
亦离听慧水说顾惜月尚有一口真气在,之前紧紧绷着的心终于一松,“只要世上真的有雩琈精魄,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它。”
慧水也不再多说,叮嘱几句顾惜月不能离开玉棺后便离开了。
方才还冷眼旁观的安逸此时嗤了一声,“亦离,你就那么相信燕诩的话?他一句雩琈精魄能救人,你就当圣旨一样深信不疑?”
亦离看着玉棺中恬静安睡的顾惜月,沉默片刻才道:“我别无选择。”
安逸又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顾惜月是燕诩的祭品,没有了祭品,燕诩怎么取十方策?他一向阴险狡诈,行事必以利字当头,他为何愿意将顾惜月交还给你?他难道不想要十方策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萱忽然开口道:“他确实说过,他会放弃十方策。”
安逸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你说什么?燕诩会放弃十方策?叶子,你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话吧?当初若不是他,顾惜月怎会弄得现在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有你,若不是他,你会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妻子也下得了杀手的人,会忽然放弃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你们就这么容易相信他?你们是被他下了迷药了?”
叶萱的心忽地一揪,隐隐作痛。她知道安逸说得都对,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想着燕诩,更不该对他还抱有幻想,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燕诩或许十恶不赦,但从来不屑说谎,那日他的话,她一直牢牢记着。他说他爱她,十方策,他不要了。然而面对安逸的诘问,她却一时词穷,燕诩曾经所做的事,与他们不共戴天,她替他争辩一句都会理亏。
安逸等了片刻,叶萱和亦离依然沉默不语,而这种沉默,相当于默认,他怒极而笑,语气倒是平静了下来,带着些嘲讽,“看来你们在他手上吃过的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罢罢罢,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爱信不信,我只问你们一句,若燕诩真的决定放弃十方策,为何还要把伏羲八卦拿到手?”
至于燕诩为何放弃用顾惜月做祭品,却又坚持要得到伏羲八卦,叶萱心里同样疑惑,但她深知燕诩行事一向好谋善断,他们猜不到也是正常。
安逸见两人都不说话,一时气结,朝亦离道:“亦离,我并非想做小人泼你冷水,顾惜月若真能醒过来,我自是替你们高兴,我只怕燕诩那卑鄙小人不知又使什么诡计,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好自为之。”
他说罢也不理两人,气呼呼地走了。
亦离看着安逸消失的方向叹息一声,这才看向叶萱,“叶子,对不起。”
那晚他曾答应过她,不再闯铜人阵,但到了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晚,他仍是敌不过迫切要救顾惜月的心,再一次去闯阵,最后渡一不忍心,终是将伏羲八卦给了他。他也没想到燕诩竟会告诉他让顾惜月醒过来的方法,可他既然知道了,这就意味着他要离开无荒山去寻找雩琈精魄了。
叶萱心里微微一酸,脸上却若无其事,“无事,能救惜月姐姐,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必顾忌我,我在这里不是好好的。”
亦离神色落寞,看了看方才安逸离开的方向,“阿逸脾气虽犟了些,心里却是装着你。你们以前就情投意合,又有婚约在身,本应早就成亲的,那会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时意气离开了魏国。他原以为你回了无荒山,跑回来找你,谁知你竟没回来,那会儿我们都急坏了,没想到他后来探得你被燕诩带了进宫,为了救你竟投身明焰司。”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叶子,你是女儿家,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上。少年人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只有错过,才知道珍惜。无论他那会儿做错过什么,只看如今他为你做的,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交代后事的意味,叶萱不由眼眶发红,她虽然回了无荒山,这些日子山上的人也尽可能将她以前的事告诉她,就连她小时候爱爬哪棵树,爱到哪个山洞掏狼崽,爱躲在哪尊菩萨后偷懒逃避练功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可没了记忆就是没了记忆,她听了也只是听了而已,对无荒山丝毫没有归属感。
她唯一信赖并且依赖的只有亦离,亦离对于她来说,就像溺水之人手中的稻草,可眼下,亦离很快就会离开无荒山,且这一去,山遥路远,再会不知何时,她连这唯一的一根稻草也没了。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慌得难受,但脸上却装得毫不在乎,“他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上。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他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个相识的人,全无男女之情。他想娶的,只是当年那个眼中只有他的叶子罢了,我若因守约而嫁他,心里却无他,对他岂非不公?亦离,你放心去找雩琈精魄,不必顾虑我,或许你回来之时,我已记起以前的事来。”
安逸赌着一口气下了山,直奔小镇的酒馆,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杜康,自斟自饮起来。想到这三年来自己在明焰司忍辱负重,却敌不过燕诩轻轻一句话,她的人虽然回了无荒山,可一颗心却依然栓在燕诩身上,他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越想心里越是烦躁,一时想叶子弄成这样,全怪燕诩将她记忆抹去,她不记得自己,才会被燕诩蛊惑。可一时又想,若叶子恢复了记忆,难免又会记起他们大婚当日的事来,只怕她还是恨着自己。这么一想,又烦恼之极,酒一杯接一杯下肚,不知不觉竟喝多了。
待他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唇干舌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伸手揉揉脑袋,不料手脚竟不听使唤,他不由大吃一惊,背脊发麻,猛地睁开双眼,这才自己手脚被困得严严实实的,身子被绑在一根刑柱上,而他身处的地方,俨然是个囚禁要犯的地牢。
地牢里幽暗潮湿,只有一侧墙壁上凿了一个比巴掌大些的窗,有日光自那窗透进来,斜斜照在地牢正中央的空地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恰好站在那束日光之下。安逸的眼睛一时未能适应地牢的光线,那身影逆着光,看不真切,正在他努力想看清那人时,只听那人幽幽道:“你醒了,须知酒入愁肠愁更愁,喝酒从来解决不了事情,只会坏事。”
☆、第61章 牢狱
“是你。”安逸的酒一下醒了,不过瞬间便从最初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两眼直视着燕诩,“怎么,想报那一剑之仇?若想报仇,何不光明正大的较量一番?趁我酒醉偷偷将我绑了,这算什么?”
燕诩没有作声,悠悠踱前两步,细细打量了一遍被缚在柱子上的男子。轮廓清晰的脸部线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种英气蓬勃的味道,尤其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虽身处劣势,依然释放出一种他身上独有的,桀骜不驯的傲气。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为明焰使站在斗兽擂台上,毫不胆怯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那会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种让人惊艳的傲气。
正是这种傲气,让他记住了他,可惜,他虽欣赏他,却很清楚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他所用。野性难驯,燕诩此刻心里想到的,便是这四个字。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留在世上,成为他的威胁。
他温雅和煦地笑了笑,“光明正大的较量,你还不配。”
安逸冷笑一声,“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像你这种卑鄙小人,也只会使这种鬼蜮技俩。想报禹城之仇,尽管动手。”
燕诩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说我卑鄙,确实是……有点,为了达到目的,再卑鄙再无耻的事我也做得出。不过,我欣赏你的硬气,或许会考虑让你得个痛快,只看你肯不肯配合了。”
安逸孤狼般的眸子倏地一暗,敛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咬着后牙槽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究竟想怎么样?”
燕诩却不答他,只道:“贵为襄王的遗子,却自小流落民间,过着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涯,总想着有一日能靠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不肯接受魏王的好意继承父亲爵位,虽对魏王心怀怨恨,对魏国也没有眷恋之情,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始终是个魏人。大概整个魏国里,你唯一有点挂怀的,便是你那位太子叔父吧。”
安逸的心暗自一惊,眸子微眯,紧紧盯着燕诩,“少和我玩虚的,有话就说。”
燕诩拍了拍手掌,地牢的另一端发出一阵哐啷声,一名年约四十五六的中年男子被人带了过来。披头散发,胡子拉渣,身上原本华丽的服饰此时早已又邹又破,正是魏国太子。他脚步虚浮踉跄而行,若非被人提着两膀,怕是早就跌倒了,
安逸心里一沉,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本就体弱多病的叔父,还好他只是连日被囚禁,担惊受怕以致旧疾复发而已,倒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将魏太子提过来的两名云卫手一松,魏太子便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阿逸……阿逸,真的是你。”他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朝安逸看去,“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你、你还好吧。”
安逸对他的祖父魏王确实毫无任何感情可言,甚至还对他心怀怨恨,幼年时的经历太过惨痛,以致他对故土没有一丝眷恋。有关魏国的记忆里,唯一让他淡漠的感情有点触动的,便是这位身为太子的叔父,当年襄王府出事,是魏太子冒险派人通知颜奴,并掩护颜奴和安逸逃出魏国,之后十多年来,又暗中资助过他几回。
他虽然不大愿意承他的情,也不想与魏国的人有任何牵扯,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叔父对他的关怀是真心实意的。可这点触动,不足以完全抵消他内心深处对魏国的抵触,以致他对这位叔父的感情很是矛盾,那日颜奴告诉他魏太子被燕诩扣下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