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利用这次机会探一下魏军营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燕旻,没想到竟无意中听到他的消息。虽只两三句话,但至少让她了解了两件事情,一是安逸为防晋军强行渡江救人,将燕旻囚到附近的镇上。二是燕旻病了,情况很不乐观。她不由替他担心,他一向体质孱弱,可别熬出什么大病才好。
那药童自在帐中忙碌,不久后,那位陆医正回来了,交代了药童一些事项。镇上看守燕旻的魏兵有一千多人,最近几日不少人染了风热,陆医正不但要准备燕旻的药,也备了治风热的药,待药装好车便即刻上路。
药童按陆医正的吩咐收拾好药箱,和帐外等候叶萱的魏兵交待了两句,便随陆医正出去了。两人前脚刚走,那两名魏兵便脖子一痛软软倒地。叶萱飞快将两人拖进帐中,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快步朝陆医正和药童的方向赶去。所幸两人走得不快,叶萱跟了一段,不久便见到正在装药物的马车。
马车前头坐人,后面装货,共有两辆车子,车上已装了好些大麻袋,有药物也有用品,有几名魏兵仍陆续将药搬到车上。
叶萱躲在一暗角,手里扣了粒石子,运劲射向其中一名魏兵小腿,那魏兵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带着手中的药也散了一地,趁着众人分心,她倏地串到装药物的马车上,将身子挤进一堆货物之中。
一柱香后,两辆马车隆隆驶出魏军军营。
☆、第94章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顺平镇的驿馆门口停下。驿馆里有人出来将陆医正迎了进去,又有两名仆役将马车拉进后院。叶萱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自车上爬了出来。虽然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但这里可是囚禁晋国皇帝的地方,必定是守卫森严的,叶萱不敢乱走动,就在后院的隐蔽处躲了起来。
不久后,陆医正在一名魏兵将领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将领对陆医正颇为恭敬,领着他和药童朝驿馆最北边的院子走去。叶萱想着陆医正定是去替燕旻诊脉,于是悄悄尾随过去。
但北边的院子戒备森严,数十名手持长矛的魏兵三步一岗五岗一哨地守在各处,叶萱顿时死了继续跟上去的心。看来单凭她一人之力,几乎没有可能在众多魏兵的眼皮底下顺利见到燕旻,再想想,万一因她的冒失而打草惊蛇,别说救燕旻出去,连她自己也会再次搭进去。
她思索良久,决定先离开这里,待她和云问他们联系上,再商议救燕旻的事,有他们在,比她一个人瞎摸索强多了。她于是找了个隐蔽处藏身,打算天黑以后伺机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叶萱仗着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大大方方地自藏身处出来,一边暗中警惕一边往偏僻后院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我刚刚从北边院子经过,那个晋国皇帝怕是不行了。”
两名驿馆仆役提着食盒经过,叶萱闻言一惊,闪到廊柱后。
又听两人继续道:“那个皇帝刚被押过来时我远远见过一面,不是我说,面无二两肉,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可不是,听说脾气还犟得不行,天天骂人,还说自己是大晋天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上回给他送饭,他就把东西全砸了。啧啧,都快成亡国之君了,还装什么有骨气,活该他一病不起。”
另一人则道:“唉,说起来,堂堂一国天子,却沦落成阶下囚,也是可怜,不过关了十来天,已瘦得不成样子,坐都坐不稳了……”
叶萱听得心里揪起一团,那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她躲在廊柱后,却是迈不动脚了。燕旻出征前她还特意进宫看过他一次,那时的燕旻意气风发,指着魏国的舆图对她侃侃而谈,瘦弱的躯体包不住他的豪情满怀,“你且瞧着吧,联定叫那些看不起联的人大吃一惊……”
她在廊柱后站了许久,终是转身往北院走去。虽然不能将他救出囹圄,但至少在他弥留之际,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不至于让他在孤独之中魂归异乡。
她沿原路往北边赶去,这才发现这里的警戒和下午大相径庭,原本四处巡逻的魏兵不再见到,设在院中的岗哨也全部撤了。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燕旻果真已经死了,所以魏军才把守在这里的魏兵撤了?
夜色黑浓,本应灯火通明的北院却是死气沉沉,别说魏兵,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他生前是被关在哪个屋子,她自暗处步出,两腿似有千斤重,心头一阵悲凉。
她在空无一人的院中站了许久,心里难过之极,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怔忡中,忽然感觉似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视。她蓦然一惊,抬头看去,前方廊檐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隐于夜色下,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
夜凉如水,他的目光比这夜色更冷。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他虽隐身黑暗之中,但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即使相隔再远,她也认得。她想,他也认出她来了,早在校场上的时候。
她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陛下呢,让我见见他。”
他依旧靠在廊柱上,冷冷看着她,良久才冷声道:“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这世上没了你别人就活不成了?你倒是挺当自己一回事。”
她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继续道:“他可安好?”
他嗤了一声,“还没死。”
她暗自松了口气,可他又懒懒地加了句,“不过也快了。”
她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我要见他。”
他自廊檐下缓缓步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薄软贴身的甲胄在夜色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如他此时的声音,“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他断气前见到他,不然的话……我怎会调走看守的人,引你出来。”
他在她跟前停下,她直视着他,一双眸子幽清如水,“无论你如今是何身份,当初在宫里,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也真心提携过你,你要为魏太子报仇无可厚非,但他堂堂一国天子,就算你不念当初他对你的好,至少不该让他受辱。”
他脸上泛起嘲弄之色,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半垂着眸子看她,“是么,你觉得他当初待我不薄,所以我也应该对他好?那么你呢?我难道对你不够好?可你怎么对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视如敝屣,你怎么就忍心了?”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他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似在审视,眸中带着不耻,“当真可笑,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女人,竟指责我对一个侵我国土、杀我族人的敌人无情无义?在你眼中,我安逸就该对别人抠心挖肺,然后默默忍受别人对我的恣意践踏?”
她的脸有些苍白,“安逸,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必这么说,你若恨我,杀我解恨就是。”
“你以为我不会吗?”他忽然朝她倾前身子,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他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拂到她的脸上,“叶萱,你说得对,你再不是从前的叶子了,今日在校场上,我差点就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声音始终冷漠平静,虽离她极近,听着却似自千里外传来,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极细的寒栗。她想起在校场上,那支原本瞄准她眉心的箭。
“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又站直了身子,有浅浅的笑意自嘴角漾开,“你不是爱燕诩吗?我要留着你条命,让你看着我是怎么取他首级,亲自挂到禹城城墙,以慰魏太子在天之灵。”
昨晚在姜寐的帐中,他已认出了她——那种烤羊肉的方法,是他教她的。她的记忆没了,但有些东西是本能,就像凫水,一旦学会了便根深蒂固,一辈子刻入脑中。然而她的主观意识却选择了接受另一个人,将他这段过去抹掉了。
他不怪她没了记忆,他恨的,是她在知道事情真相后的选择。
在认出她,并知道她是被姜寐俘虏的时候,他既惊讶又怨恨。惊讶她为何不留在翼城,而是居然跟着燕诩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同时又恨她,在身为俘虏命悬一线时,竟不肯向他求助。当时在姜寐帐中,她若肯主动相认,他定会向姜寐讨人带她走的。可她宁愿继续苟且偷生当个俘虏,也不愿意向他开口?
离开大帐的那一刻,他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心里却是狂风怒号。
他今日故意提出要她做靶子,就是想看看她惊慌无措的样子,想逼得她不得不向他开口求助。可恨的是,她宁愿死……也咬紧牙关。
当他拉开弓,扣上第三根箭矢时,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动了杀意。只是,箭离弦前的一刻,那虽瘦弱却依然挺直的身躯,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眸子,终是让他的心在最后一刻软了下来。
“怎么?你不是爱燕诩吗?那他呢?也爱你?爱得连十方策也放弃?”他用睥睨的眼神看着她,她苍白且虚弱的脸让他感到一阵快意,“可他现在在哪?他的国君他保不住,就连他口口声声说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他可真是利害啊。”
叶萱半垂了眸子,看着地上安逸的影子,他对她的恨她已无从化解,也根本化解不了,只好干脆忽视,“安逸,让我见一下陛下吧,如果他已时日无多,至少让我陪他走最后一程。”
安逸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倏尔嗤地一笑,“成啊,我这人向来心软,只要你开口求我,你喊我一声逸哥哥,我马上让你见他。怎么?不愿意?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耽搁太久,不然万一他忽然咽气了,你会遗憾终身。”
她的脸更白了,睁大两眼看着他,眸中晦暗不明,嘴唇微张,随即又紧紧抿住,再微张……如是几次,她终于肩膀微颤,极轻地开口,“好……我求你,逸哥哥,我求你,让我见他。”
他退开两步,下颚微抬,孤狼般的眸子半眯着在她脸上扫视,随即低下头轻轻笑了几声,“叶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但我告诉你,这绝不是最后的一次……”
他忽然转身,大步迈开,“来人,将她带去暗室。”
☆、第95章
叶萱终于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房子里见到了燕旻。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法将当初那个性情乖张,颐指气使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两眼紧闭躺在榻上,本就瘦削的身体薄如纸张,轻飘飘的似毫无重量,两颊深陷,颧骨因脸颊的凹陷而显得异常突出,两片唇瓣紧紧贴着牙床,头发披散,原本浓密的一头乌发,竟掺杂了无数灰白的发丝。短短时日,那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天子,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燕旻似有所感,微微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艰难地开口,“水……”
叶萱忙将眼泪抹干,坐在榻上将他扶起。手之所触,他的身体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头。他喝了几口水,终于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惜月……是你?怎么会是你?朕在哪儿?”他浑浊的双眸忽然亮了一下,“朕……莫非朕已回到翼城了吗”可待他看清周遭的一切,双眸又瞬间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不,朕就知道……我会死在这里,回不去的,他们不会让朕回去的,他们都希望我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看着屋顶,两眼涣散,嘶哑的声音带着绝望,连自称都前后不一。
虽然她已经向他解释过,告诉过他她其实叫叶萱,但他依旧改不了口。叶萱在他耳边轻轻道:“陛下,是我来看你了。你会好起来的,你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翼城的,我们都会回去的。现在七月了,待我们回去,我们去萧山行宫避暑,还记得去年冬天吗?你差点猎了头野猪,但我比你利害,我猎了黄羚,你还输了我一匹汗血宝马……”
燕旻涣散的双眼渐渐凝聚,缓缓转头看向叶萱,“惜月?真的是你来了?可你怎么会在这里?燕诩呢?我的大军呢?可有继续南攻?快……扶我坐起来。”
叶萱将他扶起,用褥垫让他靠在榻上,将他被俘后的情况一一告之。他听后愣怔许久,喃喃道:“这么说……我果然上当了,魏军是故意先输三城,诱我南下,可笑我……可笑我竟不自量力……”
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脸,低声呜咽,“我真蠢……我早该知道的,我有什么能耐,居然以为自己会领兵打仗。父皇说得对,我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他丢脸……全天下的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子!”
她伸抚在他肩上,轻声道:“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是魏军狡猾,若非澜江水诡异,他们怎么可能会得手?”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燕诩一定在偷着乐吧?他早就猜到我不堪一击的是不是?他巴不得我会死在魏国,眼下我被魏军掳了,他一定抚掌称好是不是?”
她摇头,“怎么会……”
他忽然盯着她,眸中涌起恨戾之意,“还有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我回不去!怎么,燕诩是担心我在这里好吃好住,所以让你来看看我,看我怎么死吗?你滚……你给我滚!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我堂堂大晋天子……我要一统天下,我要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让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无话可说!我燕旻绝不会死在这里……”
他激动地挥舞双手,呼吸逐渐粗重,双眸陷入疯狂。
叶萱惊惶地退开,身后一道人影忽然上前,伸手点向燕旻颈部穴道,燕旻闷哼一声,重新倒回榻上。
叶萱惊诧地看着安逸,“你干什么?”
安逸回头看了她一眼,“让他闭嘴。他若继续这样,不死也会疯掉。”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他若是疯了,最开心的莫过于燕诩吧。一个疯子怎么能当皇帝?这么一来,他的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这个痴傻侄子的龙椅了。临危授命,天下归心啊。”
叶萱没有答话,坐到榻前,看着那个形销骨立的人,问道:“他怎会如此?医正怎么说?”
安逸道:“怎会如此?以前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整天被人吹捧得以为自己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