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没有意外,炽月,你果然堪透了流年诀。
他没有说她私自看了流年诀。
他只是说她堪透了它。
也许从一开始,当那个红衣的小女孩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他眸中有慈悲时起,那个少年便已经在心里设计了今日的一切罢。
他不是不知道她私自闯入红花禁地,他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也许是他想要她离开。
他不愿看着她一日一日对凡尘执念的增长。
所以,他愿意慈悲这仅有的一次。
他说,很好,你离开罢。
女子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去之际,男子突然笑道,炽月,你可知,亡魂看了流年诀再入前尘的后果?
女子脚步一滞,什么?
生生世世的生不如死。
男子闲闲吐出这一句。
果然薄情,果然残忍。
然而女子还是走了,她不信他。
她认为他在骗她。
哥哥,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小女孩了。她说。
男子笑得红花无色。
最终,当年的小女孩也还是未能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
生生世世,被同一个人杀死,却从来没有机会知道他的名字。
生不如死。
男子的诅咒应验了。
一世又一世,从小女孩长成女子,她尝遍了人间冷涩疾苦。
幼年丧母,被父亲抛弃,被迫委身青楼,被所爱羞辱嫌弃,被所信背叛伤害。
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真正的生不如死。
是因为她唤作炽月,所以一世又一世的劫。
她曾偷偷进入的红花禁地,唤作狂华。
薄情杀死的那个女子,其实并不是她的转世。
那个唤作炽月的女子,只不过是她的替死鬼罢了。
只是因为那女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因为那女子恰好唤作炽月。
便要承受这无端的祸灾。
所以紫衣才会对那个女子说,错不该,你唤作炽月。
错不该。
一切,都只是不该犯的错。
可实际上,我们很多人明明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但却还要如飞蛾扑火,奢望那永久的一线远方。在无数个檐雨穿墙的长夜里,等待一场永远不会出现的地老天荒。
那是错,是劫。
是自欺欺人。
盲眼贪光。
最后,等来的,又是怎样一个结果。北归尘缓缓蹲了下去,拾起一片红花瓣,目光暗沉,“是那人。”
花葬指尖有些颤抖,“我知道,那人,他一定来过,可,为什么。”
北归尘没有说话,走上前去,俯身轻轻拍了拍枫别雨的肩。
枫别雨仍是大哭着,“为什么,为什么,是谁?炽月,炽月有什么错?为什么杀她……”
花葬低声叹气,“别雨,她没有错。”
“我一定要替炽月报仇!”枫别雨抬起头,恨恨说道。
北归尘看着她,这个明媚的少女,此时脸上全然无了往日的纯真,剩下的,只是凌厉。
“凭你一人,又能怎样呢。”花葬道,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一个紫衣女子也这样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的心猛地抽痛,她想起了那人。
枫别雨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炽月姐,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如果,如果我太笨拙,那么,请在黄泉路上等我,我会陪你一起过那奈何桥。我不会让你太寂寞。”
“杀不了那人,你便也要去陪她?”北归尘问。
枫别雨说,“炽月姐对我很好,我不能让她一人太孤单。如果杀不了那人,那我就以死谢罪,陪炽月姐碧落黄泉一起闯荡。”
“你是杀不了那人的。”北归尘叹气。
“为什么?”
花葬道,“且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能力,那人行踪不定,你如何找到他?”
“即使他就在你眼前,”北归尘道,“你也未必杀得了他。况且,他根本不会死。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伤不了他。”
“那么就让炽月姐冤魂流连?”枫别雨喊道,“我不会那样的!”
“她会安息的。”北归尘眸中涌上了墨色,“在彼岸,她会见到那人的。”
“什么?”
“放莲灯吧,让她早登彼岸。”花葬道。
枫别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花葬,“花葬姐,我以前一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你是执着的,可现在,你却要我放弃替炽月姐报仇的念头。你既然劝我放弃,有些事情,你自己又为何苦苦相求!”
花葬默然,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
为何?
“别雨……”北归尘欲言又止。
花葬缓缓道,“不是我苦苦相求,只是我不能放下。”
枫别雨稍稍征住,“花葬姐,别哭……”
花葬笑了笑,“没有。”
枫别雨走了过去,“花葬姐,你别生我气。我、我只是,我只是替炽月姐感到不平。”
这个女孩果然没有什么心机。
花葬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但是,我还是要劝你,打消替炽月报仇的念头。”
“那么,我还是要问,为什么?”
“你杀不了那人,”花葬说,“你连那人面,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啊。又谈何杀了他。”
“所以做不到就不去做了吗?”枫别雨吸了下鼻子,“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为何就不能试一试呢?为什么要否定自己。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凭什么要别人信任你?况且,况且当所有人都质疑你时,你只能告诉自己,不要放弃。这样,起码自己曾努力奋斗过啊,这样自己的生命才不会有缺憾。”
“你说的很对,”北归尘道,“但是,仇恨并不是让自己强大的理由。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知道,”枫别雨摇头,“但我还是会继续自己已经坚定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花葬说,“也许炽月并不想你替她报仇?”
“她对你那么好,”北归尘也说,“她没有理由看你去送死。她也不会忍心你生活在仇恨中。”
“她需要你活着,”花葬说,“她需要这世间有一个人,能够记得她,爱着她,她需要这个人时常记起和她一起的温柔岁月。她不能被世界遗忘。”
“当她死去,就等于这世界都已经选择了背叛她,所有人都可以忘记她,唯有你,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忘记她。”北归尘看了一眼花葬,道。
花葬略点头,“当你也死去,那么从此这世间,便再无人如你那样爱着她,再无人在雨后的清晨或者落雪的黄昏将她忆起。纵使你与她在黄泉路上相遇,走过舍子花开遍的路途,登上了渡船,饮下了孟婆汤,过了奈何,你们会彼此遗忘,生生世世,不复想起。直到下一世再入黄泉时被红花唤醒刹那的记忆,然后再次沉寂。永无止休。这样,岂不是更可悲?”
“你们不用说了,”枫别雨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不能这样自私地独自活在这世间,不能孤冷地活在这寂寂深宫。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无法杀了那人,那么,就用我的命,偿还炽月姐吧。”
花葬还想说什么,北归尘制止住了她,他说,“既然你已有打算,我们自不会强求。只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各自为安吧。”
枫别雨说,“我不会后悔。”
北归尘点头,“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朕会令人厚葬炽月,也不枉你们姐妹一场。”
枫别雨跪地,“谢陛下。只是……”
“讲。”
“别雨希望能将炽月姐的骨灰一并带走。”
“这是为何?”北归尘蹙眉,“你可知入土为安?”
枫别雨轻轻说道,“炽月姐曾说,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在一片白梅林中老去。我想将她安葬在那里。”
北归尘看了一眼花葬,花葬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北归尘说,“准。”
“谢陛下仁慈。”
北归尘不掩眉间倦色,“此事,就交给禁卫去办罢。朕会令人将炽月骨灰予你。”
“回陛下,炽月姐还说,”枫别雨抬眸,看着这个尊贵的男子,“她只愿与一人,白首同所归。”
“是谁?”花葬问。
“炽月姐曾说,”枫别雨道,“她希望她能等到她的良人,在满山的野花里,守着她的坟墓,守着她长满青苔的墓碑。”
“她还说什么了?”北归尘眸中一片寂暗。
“她经常梦到一个人,她曾对别人说,那人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可她自己,却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北归尘和花葬皆沉默。
枫别雨又道,“她梦中的人,是十一年前经常在永寿城中流连的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归尘。”
“她说的对,”北归尘微微叹道,“他确实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半晌,北归尘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自以为是的良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而他爱的那个人,也不会知道。
那人不会明白一个少年隐秘的心事。
而他,也没有打算教那人知道。
他只是,想这样,淡淡地,在世间把那人喜欢着,这已足矣。
足矣。
------题外话------
好了,上一章有点问题,是薄情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均息也出现了。那个男子是四大公子之一公子孤息,有妹纸已经猜到他是四大公子中的一员。这一章,薄情的少年形象同样令人感觉棒棒哒。另外,大家都在吐槽盗笔季播剧,原著粉已哭卒。
☆、第十六章:情至深处
十六°情至深处
当你在世间流离时,总有人陪你醉笑三千场。
不诉离殇。
在最深的红尘里,相惜一场。
看云卷云舒,朝花夕殒;品青茗薄酒,古卷禅宗。
闲调风月琴,轻舞水云袖。
驾一叶扁舟流连寒江,醒时一袖灯影,半壶佳酿,再对酌复引觞,醉眼看烟光。
花葬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北归尘亦是。
她与他,看过浮生雪满长安道,一夜花落临江楼。
彼此心照不宣。
她似乎是忘记那个白衣的男子了。
她的眼里,如今只有他。
是高山流水?是阳春白雪?
那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终能找到一个人,愿陪她颠沛流离。
花葬与北归尘煮茗烹荷露的日子里,枫别雨,也在某个白梅经久不谢的地方,守着某块青色的石碑,忆着某个女子孤傲的清高。
她不是忘记了仇恨,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一举杀了那人。
而北归尘与花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枫别雨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们也不会知道,枫别雨从某个人那里得知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足以造成一场不可挽回的罪孽。
一身缟素的女子淡淡地对着一块青色的石碑说,“你放心,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不会太远。
有人告诉她,如果她想复仇,那么便按照他说的去做。
毫无疑问,她相信那人了。
为什么呢。
是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是因为她从那人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她无法得知。彼岸的红花开了一片又一片,红衣的女子漠然地立在其中,火光照不亮她空洞的眼眸。
三途川上的轻舟来来往往,然而哪一叶,可载她脱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常年的下雪,一场又一场下不完的雪,一点一点,埋葬那些炽烈的红花。
月光是冷的,苍白的,偶尔的明亮是因为那人的一抹微笑。
那人说,留在这里,我要你永生无法轮回。
她是亡魂,没有知觉。
她感觉不到雪落在眉间的温度,她闻不到那些红花的香气。
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可她,还是从那人随意的一句话中,感到了刺骨的凉意。
男子闲闲地过来了,墨发用了白色的带子松松地系着,唇角的微笑开得美艳薄情。
“人间,美好罢?”
她没有回答。
因为,亡魂是不会说话的。
他让她再无法说话。
她仍然漠然着。
男子缓缓步入红花丛,笑颜倾世。
“有人要替你复仇,我很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呢。”
她微微有点动容。
男子接着说,“我愿意让她来杀我,不过,”他揉碎了一朵红花,“我可不能保证不会是我杀了她,况且,她凭什么相信我会为了别的女子而入这场赌局呢。”
男子渐渐走远,低沉温柔的声音飘进她耳中,“薄情,从来不会动情。”
青衣如玉的男子笔直立在弱水岸,“薄情,你如何保证这场赌局,你不会输?”
漫天红花起。
“他当然不会输,”男子动听的声音传了来。
无心回头。
“因为,他是薄情。”惊鸿妩媚一笑,“我认识的薄情,从不会输,也不会服输。”
无心抱臂,“算了吧你,你只是不想把他推给别的女人吧。”
惊鸿看了他一眼,“啧啧,无心,你变了,你变腐了,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优雅的男子了?”
“貌似至始至终,一直腐的,是惊鸿尊者你吧。”女子薄凉的声音响起。
惊鸿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谁,“我当是谁呢!紫衣使者,使者这样评价本尊,本尊怎么觉得使者你有点以下犯上了呢。”
紫衣冷冷白他一眼,拱手道,“紫衣有礼了,尊者安康。”
惊鸿转过身来,“嗯。”
“紫衣,不用理这货。”无心慵懒带着调笑的声音。
“原是无心,”紫衣道,“你二人是一样的。”
“什么?”惊鸿问。
“蠢。”紫衣看了惊鸿一眼。
惊鸿抬手轻揉眉心,“啊,我蠢,我竟从不知。”
无心优雅地笑,“那是因为你从未有自知之明啊。”
“无心啊。”惊鸿哀怨唤他。
“啊。”
“她在挤兑你,你为何帮她说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无心一脸无辜,“我可没有帮她说话。主要是我自己想挤兑你。至于你最后一句话,我只能说,从未。”
“打你啊!”惊鸿皱眉。
“你打我呢……”无心笑着抚上眉心,“你是认为我不会还手么,嗯?”
“你不准还手!”
无心摆了摆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