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葬绞紧衣角,“你当日为何一定要救下我?”
“我没有一定要救你,”均息眸光沉静似古井之水,“那只是……”
“那只是公子均息的本能而已,”男子低沉带笑的声音进了来,“公子均息,最见不得人间疾苦。”
花葬不看那人,仍是喃喃细语,“如果并非当时,我已经见到他了。”
均息略略皱眉。
那男子有些错愕,几百年来,除了那女子离开那一瞬,他还没有见过均息皱眉。
“我天,均息,”他惊呼道,“你刚才,是在皱眉?”
均息若有所思,“嗯?没注意。”
花葬:“……”
男子这次没有带纸扇,他尴尬地空摇了一摇,开口道,“好吧。说正事,这个小姑娘会吹流年诀了么?”
花葬咧了咧嘴角,干笑几声,这人岔开话题的本事太大,她是服了,“我虽有心学,怎奈无人授。”
“怎么,你还未无师自通么?”男子笑了笑。
“没有。”花葬白了他一眼。
“嗯,我猜猜,”男子仍是笑道,“你现在很想回去长安是么?”
花葬抬头。
“但是你得学会流年诀,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你们既然绑架我来华胥,为何不能送我回去?”
“绑架?”男子呵呵笑了几声,“你见过这么温柔的绑架么?”
均息淡淡飘出一句,“你见过哪个绑架者亲自送被绑者回去的?”
花葬直接气结,好罢,终究是她定力不够,是她的错,她就不该在那场大雪里出现,果然越美的人心机越是深沉。
“上次,还未能教你在心里收敛一下自己的想法么?”没有拿扇子的执扇男突然道。
花葬疑惑地看着那人。
“被窥光了。”均息淡淡吐出一句。
嗷,让她去死。
“你心中所想的,正是你的劫。”均息道,“你想要回去长安,无非是想回去当初那座宅子罢,那么,回去了,又能如何。”
花葬捏紧了拳,回去了,又能如何?
是啊,被那人遣回长安时,那人便对她失望至极了吧,即使她回去了长安,找到了那座宅子,她和那人一起的时光,又如何能回得去。
她不禁有些黯然,这么多年了,她都未曾想过再回去那个宅子,那是她的心里在本能的抗拒罢,她的本能不允许她再次疼痛。
睹物思人。
她不怕。
她做了一个决定,即使那人已经忘了她,她还是要回去那个地方,就在那座宅子里,度过剩下的流年。这样,当她死时,她起码能说,她没有忘记他,从未敢遗忘那一场梨花雪下,有一个人,起弦了一场风雅。
因为当那人的剑刺过来时,他说过,只有你死了,才能再次见到我。
那人的悲伤的微笑,残忍的温柔。
后来他说,花葬,回去长安罢。
还有她没有听清的那句:
花葬,这是劫。
长恨刺来,她的鲜血一点一点流失,可她,却察觉不到任何痛觉。
一如那些亡灵,亡灵,是没有痛觉的。
她忽然定定看着均息,一字一字,尽是执着,“我要回去长安,回去当初那座宅子。”
均息没有说话,很久,仿佛遥远地从彼岸飘来的声音,“回得去么。”
回得去么。十年前,冥界。
那人长发散了一肩,微笑着看着被无念索困住的女子,“那么,告诉我,花葬,你是喜欢上了我么?”
女子抿唇,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她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那人的残忍,她不是没有见过的。
如今,便该是她自己了么?
那人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花葬,我记得我曾说过,”他微微欠身,魅惑地看着长跪在地的她,“不要对我产生任何执念,若我发现,”
花葬的泪滚落了下来。
“我会杀了那人。”
男子残忍的声音响起在华丽而空荡的大殿,那些跳舞和静立的女子男子们齐齐跪了下去,整齐,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声音。
这样的安静,死灰般的沉寂。
花葬被压抑地说不出一句话,在那样的死寂里,她突然发现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好像她卑微的感情被连根拔起时,她的心,也一并被挖走了。
那人突然开了口,微笑着轻抚她眉睫,“花葬,你不该生出这样的执念。”
花葬瞳孔骤然紧缩,那人淡淡笑道,“跑罢。”
花葬起身,轻轻俯首,转身疯狂地逃离,她的脚上扣着锁链,随着她的奔跑发出沉重的声音。
喉头有腥甜的感觉,可她还是不能回头,她拼命地跑着,想要逃离此地,带走那个突然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秘密。
红花缠上她脚腕,贪婪地吸食着她被锁链绞出的鲜血。她无力挣脱掉那些美艳危险的花,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跑着,向着那条河的方向,青灯倏忽肆燃。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回头,带走对那人的秘密,不要回头,不要停下。
凌乱仓促的步伐最终停止在三途川畔,她茫然地望着宽广的河面,没有任何船只。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手里提着长剑。
她万念俱灰,终是逃不出这个地方么。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转身直视那人的逼近。
那人真真是风华无双,他的白衣飘飘,眉目如画。满地的血色映着他悲伤的微笑,屠俘了她以后的多少个梦魇。
她跌坐在地,脸埋进三千青丝里去。
那人轻轻开口,“花葬,没能逃脱么。”
她缩了缩身子,眼神透着恐惧。
“只有你死了,才能再次见到我。”
那人微微抬手,长恨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一剑穿心,似乎有什么久违的感觉在体内苏醒。
她听到那人说,“花葬,回去长安罢。”
她惊恐地护着襟前,那里,藏着他亲手种下的红花。
鲜血淋漓,红花肆艳。
她看到那人抽出了长剑,微笑着转身,又驻足,他对她露出悲伤的微笑,犹如他无数次悲伤的回眸,然后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终于倒地不起。
火焰倏忽而起,焚烧了无数红花,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在火光里淡去。
一切,都结束了。
那样也好,她至少,死在了他的身边。
又何必苦求那一世长安。
后来,当她带着痛觉再次睁眼的时候,看见的,是飞雪长安。
她回来了。
那人没有杀她。
她的身边,鲜血横流。
她突然有点记不起那人的脸,她于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泪水滚落雪地,灼疼了遥远的彼岸的另一个人的双眼。
后来,她无数次徘徊在长安的雪中,只为了那年,她和他的初遇。
她不止一次地试图了结此生,她想要再次见到他。
可是,每当她有这样的想法时,她的身上,便会有鲜血渗出,无数的伤痕再次浮现,那一剑的感觉还停留在心口,痛得她毫无知觉。
是那人的惩罚么,她在疼痛中悲哀地想,那人竟是不想再次见到她呢。
经年成伤,她终于可以平静或者说假装平静地看待不堪回首的过往。
那天长安又是飞雪,她重新坐在长安的雪中时,旧伤齐发,意识刹那混沌,激起了心湖深处的涟漪,有那么一瞬,她本以为她就可以再次见到那人了,可是,偏偏有人撑了竹伞,清清冷冷地唤她起来。她记得那人的衣上有淡淡的梅香。
从此,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迸了出来,她开始疯狂地思念二十年前的长安雪。
再后来,她便随那人去了华胥,执念深深生根,她很想再回去长安那座宅子了。
只为了寻那人一丝气息。
花葬取出了玉笛,摩挲着它凉润的表面,“回不去,也得回去。”
华胥的柳絮倏忽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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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分割~总觉得有写作欲望但没有时间,唔,不要嫌弃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放假时我会好好更文的,嗯,相信我,就是这样。对了,再猜,花葬最后回去长安了么,她有没有回去那个宅子,还能记得它在哪里么,她能找到它么。
qwq,好了,请思考。
☆、第五章:此别,为永诀
伍°此别,为永诀
柳絮纷纷扬扬,华胥满城皓雪。
均息看着窗前的三两枝桃花,自语道,“此别,果真即是永诀么。”
风起,桃花雨下。有一两瓣花打着旋儿飘了进来,均息伸手,看那鲜妍脂感的花在掌心里明媚,低低叹了一声,“过矣。”
忽然有哀婉的笛音响起,清清袅袅,却催人泪下。
“流年诀?”均息淡淡闭了眸,“她终是会吹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嗯?”有男子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
均息没有睁眼,他只是轻轻道,“我新煮了陈年的拂雪,可要饮一杯?”
来人翻身跳入屋里,“公子好雅兴。”
均息抬眸,“下次再跳进来就砍了你的脚。”
来人尴尬笑笑,“这是何意?”
“你踩到我了。”
来人惊弹开来,赔着笑,“哎呀呀,公子赎罪啊,在下并非有意为之,还望公子海涵!”
均息转身,“喝茶。”
来人:“……”
均息执起紫砂壶,只一倾斜,青色的茶水便注入了雕着古朴花纹的杯盏,清香四溢。
来人放下纸扇,“啧啧啧,好茶啊,只是这茶师的茶艺貌似不怎么样。”
均息瞥了他一眼,“再啰嗦就回去。”
“均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男子扶额苦恼道,“你以前是这样的么,是么,不是么,是的……”
均息手一抖,杯中茶水泼了男子一身。
男子疑惑地看着他。
均息淡淡抬眼,“是我疏忽了。”
男子语塞,半晌乃平静而怨毒的道,“你狠。”
均息从他衣襟上取下一朵茶花,“我狠?若是我狠,只怕就不止你这衣襟上有茶叶了。”
男子磨牙霍霍,“好!均息,今日是我败给你了!”
“你从未胜过。”
男子压住了怨怼,笑道,“公子均息又岂会输给在下?”
“听。”
“什么?”
均息淡淡道,“这一曲流年诀就快要结束了。”
“那很好啊,”男子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她便会被笛音送回长安,从此华胥,再不过问长安之事。”
均息没有接话,他翻转着茶盏,目光平静冷寂。
流年诀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音符没有吹出。
均息蓦然起身。
花葬迷迷糊糊地睁眼,却看到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什么鬼……咦,貌似是一群人……她可不知道均息的府上会容忍这么多人的存在……
身板下冰冰凉凉,而且硌得慌。
这感觉……
花葬猛然坐起,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如此繁华,重楼浩殿,不正是长安?
……是流年诀?
她的意识很模糊,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吹响那支曲子后发生了什么,最糟糕地是,当她意识到她如今身在长安时,她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之前那些关于华胥的记忆,全部消失。
花葬呆呆地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躺在长安的街道上,而且似乎她有点小小的健忘了。
呼——她不管了,她现在只想回家,不过目前的问题是,如何从这一堵人墙里逃出去才不会让人家把她当做是病人。
正思忖着对策,就听见冷冷的一个声音传来,“让开。”
花葬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可没跟什么人结仇。
人群被那冷冽的声音一吓,自动让出了一条道,一个紫衣黑发的女子进了来,目光冰冷。
花葬虎躯再次一震。
这画风,不对啊!
女子盯着她,冷冷道,“你终究是回来了。”
花葬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这位姐姐,……呃……请问我认识你么?”
女子冷淡一笑,“你可还记得未央街?”
花葬仍是疑惑地看着她,“这位姐姐,我家便在未央街,虽然我爹娘都不在了,但那还是我家,我又怎会不记得?”
女子勾唇,“是么,不过如今的长安,还有未央街的存在么?”
花葬心猛然一沉,“什么?”
“早在二十年前,未央街,就没有了。”
花葬还想再问什么,可是,紫衣女子早已消失,不仅是紫衣女子,就连她面前那些人,包括整座繁华的长安,都消失了。
花葬的背上沁出了冷汗。
四周沉入了夜色之中,空中忽然落雪,几乎是瞬间,天地间便已白茫茫一片。
景物再次清晰了起来,是长安城的夜景。
花葬还未反应过来,便差点背过气去。
在昏暗的街道上,有一个裹着蓑衣的小孩在缓慢地前行着,她步伐艰难,似乎每走一步便会被冰雪粘住鞋子,风灯在她走过的路上明明暗暗着。说不出的诡异。
花葬呆呆地盯着那个小孩,她看到小孩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雅致的宅子,青灯纸笼,飞檐铜铃。
朱红色的门缓缓打开,她看到小孩怔怔地走了进去,她想叫住那个小孩,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孩的蓑衣终于消失在了门内,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闭合,屋檐下的青灯瞬间熄灭,只有铜铃还在冷风里瑟瑟响着。
花葬的心口忽然传来撕裂般的痛觉,她用手绞着胸前的衣服,眉头痛苦地紧皱。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她有点记不起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不过那样的熟悉,就像是前世在三生石上刻下的誓约,而这样的陌生,又像是在奈何桥上喝下了遗忘。
有一道低沉温柔的呼唤从心湖底传来:
“花葬。”
这样的呼唤,这样的温柔,放佛已经发生了很久很久。
飞雪骤停,古宅消失了,长安城也消失了,只有无数的红花突然在无边的夜色里绽放,那样的红色,竟像是火照之路,血光接天。
花葬痛苦地躺倒在红花丛中,心口处传来剑锋刺入的痛感。
她听到有人声音清浅,魅惑,残忍,“只有你死了,你才能再次见到我。”
她忽然抬眸,怆然泣下,“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