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他让她住了头等病房),他才打电话给梦轩,梦轩几乎是立即就来了,快得令他怀疑,他是否插翅飞来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云的衣服,喘息的问:“她,她怎样?”“她病得很厉害,”程步云先给他一个心理上的准备:“医生说她的性命不保。”“什么?”梦轩抓紧了他,身子摇摇欲坠,喊著说:“不!不!不!”靠在门框上,他痛苦的把头转向一边,心里在更大声的狂喊著:“不!不!不!”命运不该这样,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去看她吧!”程步云扶著他的肩:“我相信她会好的!你要先冷静自己,或者你能给她生命的力量。”
梦轩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珮青,他的心脏就痉挛著痛楚起来,那样憔悴,那样了无生气,他的珮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著泪喊:“珮青!我来了!我是梦轩!”
珮青张著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正吊著大瓶的盐水和葡萄糖,在注射著,那手上遍布伤痕。梦轩凝视著她,她正沉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嘴里喃喃的说著一些毫无意识的话:
“好大的风,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来了,那些水珠里有什么呢?……他们叫我小菱角花,爷爷,爷爷哪里去了?……吴妈给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颜色的……那天的风全是紫颜色的,把梦都吹来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开了……水珠里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额上沁出了冷汗,喘息著,她把头转向一边:“那些紫色的云,到处都是……堆满了紫色的云……我的紫贝壳呢?海浪把它带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梦轩完全被她的样子所惊吓了,不信任的看著这一切,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湿的脸庞,凝视著那发烧的、昏乱的眸子,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她会被带走,被死神所带走,她已经聚不拢涣散的神志。他的每根神经都绞扭著,尖锐的痛楚起来,捧住她的脸,他喊著说:
“珮青!珮青!我在这儿,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夏梦轩呀!”夏梦轩?她像被针刺了般挺了挺身子,眼睛迷惘的四面张望著,她的眼光掠过了他,她看不见他。带著种苦恼的热情,她的手在虚空里抓著,他接住了她的手,她就牢牢的握住他不放了,一面像做梦般低语:
“他不来了……他走了……他要我忘记他……他在哪儿呢?”低低的,她的声音像一声绵邈的叹息:“他——在哪儿呢?”她的头乏力的侧倒在枕头上,眼睛困倦的阖了起来,握著他的手指也放松了,她昏迷了过去。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梦轩捉住了她的身子,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脸上,他心如刀剜,把嘴唇压在她的手上、脸上,他紧抓住她喊:
“珮青!不行!你不能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让我来爱你!活下去来享受你以后的生命呀!珮青!这世界并不是这样残忍的,你要活下去,来证明它的美丽呀!”
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他强劲的、沉痛的啜泣起来。紫贝壳21/44
11
这几天的日子是难挨的,梦轩始终没有离开医院,他分别打电话给公司里和家里,说他有要事去台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一连三天,珮青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有时她自言自语,有时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终没有清醒过。梦轩坐在床边的靠椅里,尽管请了特别护士,他仍然宁愿自己喂她喝水和吃东西。倦极了,他会在靠椅里朦朦胧胧的睡去,每次都从恶梦里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的仆向她的身边,以为她死去了。夜深的时候,他望著她昏睡的脸庞,在灯光下,她看起来那样沉静温柔,无怨无诉。他会含著泪抚摸她的脸,她的手臂,她那细弱的手指,对她低低的、祈祷般的说:“听著,珮青,你还那样年轻,别放弃你的生命,属于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只要你活著,我会让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欢笑。你不是有很多的梦吗?它们都会实现的,只要你活著,珮青,只要你活著。”珮青平躺著、不言不动,她能听到他的话吗?她的意识和思想飘浮在什么境界里呢?
第四天,她的热度退了,睡得很平稳。第五天,她的脉搏恢复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会对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她逃过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医生所预料的,她的神志没有恢复过来。这天,程步云到医院里面来,停在珮青床前,望著她。她穿著一件梦轩新为她买来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来清新可喜。只是,脸色仍然苍白憔悴,眼神也凝滞迷惘。程步云心底在叹息著。每看到梦轩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叹息,什么时候她的意识能够恢复过来,再知道“爱”和“被爱”?“她看起来很好,”他对梦轩说:“总算度过了危险。”
“她会对我笑了,”梦轩痴痴的望著珮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会完全恢复的。”
“医生怎么说?”“静养和时间,”梦轩说:“她有希望复元。”
“那么,”程步云坦白的看著梦轩说:“梦轩,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吧?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梦轩悚然而惊,多少天没有回家了?他几乎已经忘记属于自身的责任了。“我这就回去。”
“另外,你该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程步云坐了下来,燃起一支烟。“我已经取得了范伯南的离婚证书,他毫不考虑的签了字,因为,他知道珮青的情形,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给自己背上一个包袱,来赡养一个病妻。”
“他该下地狱!”梦轩低低的说。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云喷出一口烟,微笑的说:“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还觉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为了两情相悦,而是占有和利用,这种男人,社会上太多了,这种婚姻也太多了,不必过分去苛责他。”沉思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梦轩,我要问你一句,这以后你做什么打算呢?”梦轩注视著珮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里,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来依然那样飘逸脱俗!也燃起一支烟,他慢慢的说:
“我不再离开她。如果她一直是这样子,我就一直养著她,照顾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会在乎名份的,那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不过我可以给她很多其他的:爱情和快乐!”程步云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欣赏的看著面前这个男人,模糊的想著他曾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这世界上,难得还有这样的感情,珮青何幸,珮青又何其不幸!
“告诉我,梦轩,你为什么这样爱她?”
“我不知道,”梦轩说:“见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复活过来,在认识她以前,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云了解那种感觉,注视著珮青,他不知道现在的她,算是活著的,还是死去的?她看起来那样安静,那样无欲无求,当梦轩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也会抬起眼睛来看看他,对他迷茫的笑笑,这笑容足以鼓起梦轩的希望和快乐,他用充满信心的口气说:“她会好起来!她一定会好起来!因为我那么那么的爱她!”程步云忍不住又暗暗的叹息了。
这天晚上,梦轩带著满身的疲倦回到家里。客厅中,和往常一般乱七八糟,美婵正和两个孩子一块儿看电视。一眼看到梦轩,小枫就直窜了过来,扑奔到梦轩的身边,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用她的小拳头捶著梦轩,她又哭又笑的喊著说:“爸爸,你到哪里去了?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你讲都不讲一声就去台南了,你好坏!爸爸!你好坏!”
那嚅嚅的童音,那软软的胳膊,那小脸蛋上晶莹的泪珠和笑靥……梦轩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把小枫抱了起来,他用面颊贴著她的小脸,揉著她,吻著她,用她来掩饰自己那份薄薄的不安。小枫躲开了脸,又叫著说:
“爸爸!你没有刮胡子!好痛!”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她发出一串衷心喜悦的笑声。
美婵站起身来,她依然带著她那种慵懒的笑和慵懒的美,走过来,她把手放在小枫身上,细声细气的说:
“别闹爸爸啊,爸爸累了。”望著梦轩,她愉快的问:“你事情忙完了吗?怎么事情来得这么突然?”
“是呀,”梦轩答非所问的:“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来过。”
“哦?”梦轩抱著小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枪比著他,要他举起手来,他笑著把儿子拖到面前来吻了吻,问:“他们有事吗?”
“没有,”美婵笑嘻嘻的:“就是说你不可靠!”
“阿姨说爸爸要讨小老婆了!”小枫嘴快的说,又接著问:“爸爸,什么叫小老婆?”
梦轩皱拢了眉头,一阵厌烦的情绪压迫著他。
“怎么,你那个姐姐每次来都要拨弄是非,你姐夫就会借钱,他们是怎么的?想给你另外作媒吗?”
“瞧你,一句玩笑话就又生气了!”美婵说:“人家又不是恶意!台南怎么样?太阳很大吗?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对了,”她突然想了起来:“公司里张经理来了好多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钱,才能够保护珮青呀!立即拨了张经理家中的电话,问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几个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谈了半小时的公事,小枫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怀里,小竹则满屋子奔跑著放枪,一会儿自己是英雄,一会儿又成了强盗,英雄捉强盗,忙得不得了。美婵用手托著腮,津津有味的看著电视,不知道那是“宝岛之歌”还是“台北之夜”,一个满身缀著亮片片的女人正跟著鼓声在抖动,浑身的“鱼鳞”都在闪动著。他把手按在话筒上,对美婵说:
“能把电视的声音弄小一点吗?”
美婵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的扭弱了电视的声音,梦轩奇怪她怎么对电视会有这样大的兴趣。
打完了电话,洗了一个热水澡,梦轩才发现他有多么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个骨节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阖上眼睛,他就看到珮青,那样软弱无助的躺著。他不放心她,不知道护士会不会不负责任?又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恢复神志,对于自己的处境茫然不解。又担心那个范伯南,会不会找到医院里面去欺侮她?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心中七上八下,眼前摇来晃去,全是珮青的影子。美婵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对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么都大。小枫溜了进来,爬上了床,躺在梦轩的旁边。用小胳膊搂著梦轩的脖子,她悄悄的说:“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好吗?”
“不好,乖,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自己睡。”梦轩揽著她,吻著她的额角说。“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吗?”
“谁说的?”他惊异的望著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动物!用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爸爸爱你,小枫,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时顾不了太多的事。你这几天乖不乖?功课都做了没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后来等呀等的,就睡著了。爸爸,你怎么去这么久呢?”
“噢,以后要早早睡,别再等爸爸了,知道吗?”他心中有著几分歉意:“爸爸喜欢你早早睡。”
“爸爸,你爱我多少?有一个房子那么多吗?”
“比十个房子还要多!”
孩子笑了,满足了,揽著父亲的脖子,她给了他一连串的亲吻,然后,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你以后不要再去台南了,好不好?”
梦轩笑了笑,说:“去睡吧!乖乖。”夜深的时候,孩子们都去睡了,美婵躺在他身边,倦意浓重的打著哈欠,翻了一个身,她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梦轩问:“笑什么?”“姐姐,”她说:“他叫我审你呢!”
“审吧!”他说。“不,用不著,”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会变心的,我从来就信任你。”“为什么不怀疑?”“你如果要变心,早就变了。”
“假如我变了心呢?”“你不会。”“如果呢?”“我死。”“怎么说?”他一愣。“我自杀。”他打了个寒噤,她发出一串笑声,头发拂在她的面颊上,他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笑著说:
“我们在说什么傻话呀,你又该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个懒腰,再打了个哈欠,她阖上眼睛,几乎立即就入睡了,梦轩在夜色里望著她,一时反而没有了睡意,美婵,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是,这是不是也正是她聪明的地方?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烟,一口又一口的,对著黑暗的虚空,喷出一连串的烟圈。
珮青身体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已经起居如常,而且,逐渐的丰满起来,面颊红润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终在混乱的状态中。紫贝壳22/44
这天下午,梦轩从公司中到医院里来,走进病房,珮青正背对著门,脸对著窗子坐在那儿,一头长发柔软的披泻在背上,穿著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静静的。冬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微侧著头,彷佛在沉思,整个的人像一幅图画。梦轩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对她愉快的说:
“嗨!珮青!”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她手中正握著一粒紫贝壳,她凝视著那粒紫贝壳,专心一致的对著它发愣。这贝壳是在金嫂给她收拾的衣箱中发现的,大概是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中落出来的。这贝壳上有多少的记忆啊!它是不是也唤回了珮青某一种的回忆呢?梦轩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的说:“珮青,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的时候吗?”
她用陌生的、防备的眸子看著他。
“还记得我给你捡这粒紫贝壳吗?”梦轩热心的说:“我把衣服都弄湿了,差一点被海浪卷走了,还记得吗?那天的太阳很好,我说你就像一粒紫贝壳。”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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