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瞧着,总是拿来翻弄,又怕……翻多了有损……就誊写了几遍。儿子的字在其次,就是皇阿玛的教诲让儿子受益良多……”
这么明显的讨好之意,康熙听来有些诧异,抬头将视线移向“胤禛”,谁想竟是发现儿子吱吱呜呜的模样、还甚是有些脸红,“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万岁爷更乐了,像是父亲撞破了儿子的小秘密,高兴着。
关于脸红这回事,倒是有六七分是真,“胤禛”甚至有些懊恼,怎么就不抑不住有些兴奋?
仅仅是因为瞧出了皇阿玛刚才看着书册时眼中流露出的真心赞赏和愉悦?
这辈子占了重活一世的优势,“胤禛”自认打小也没少得了皇阿玛的夸奖和认可,但是,惟独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了吗?或许是因为离开了那个紫禁城皇宫?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惟独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因为这些微的不同,所以才觉得,此刻,便是父子,惟独彼此。
这次随圣驾出征的,唯有大阿哥胤眩懦隽司┏牵皇牵费|并未和康熙一路来到归化,而京中由着皇太子胤礽监国,其余一众皇子阿哥也都留在了京中。
“胤禩”瞅准了机会难得,皇阿玛离京,他才更能在京中有所动作,而小十四仗着皇阿玛近来宠爱,没少在康熙爷离京之前死缠烂打磨着要一起出京,只是对此,康熙爷很有原则,不曾动摇,却也并未对小十四的胡闹动怒。
十四自小有股子冲劲儿,又或许是初生牛犊,也就他敢这么豁出去和着康熙爷闹腾、甚至谈条件……当然,能不能闹出些结果来,其实康熙爷向来是有分寸的,对儿子们的宠,好似对臣子奴才们的信任,收放自如。
康熙当初给归化城的“胤禛”去信,也是正巧撞见了小十四提笔写信时那兴致勃勃的摸样,康熙爷一时兴起,而现如今,无意瞧见“胤禛”竟然如此珍爱这些家书闲聊,康熙爷这一刻作为父亲的骄傲是大大的得到了满足,尤其这一份孺慕之情,还是来自这个向来骄傲倔强的八阿哥,瞧,这孩子长大了,倒是学会羞红了脸。
原本因着战事而紧迫压抑的气氛,却因着万岁爷突然好转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夜晚,等康熙累了,回屋歇息了,“胤禛”书房里的烛火还是敞亮的,几乎是无意识地拿着书册摩挲着,又一页一页翻过,原本留白处被写下了今日皇阿玛的只言片语。
“胤禛”清晰记得,自己为十三写下批语时的那种宁静温馨的感觉,此刻,再一次翻腾。
那么,彼时彼刻,皇阿玛也是同样的心情吗?也是同样的心意吗?今日瞧着皇阿玛的笑意布满眼底,是真的如此高兴吗?
下午,康熙兴致来了,就照着书册上的言语考校了“胤禛”几句,“胤禛”自然是习惯性地藏拙了些许,故意答偏了些,而……
“胤禛”低头,细细回忆着之前和皇阿玛的你问我答,接着烛光,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阿玛把自己尚未掌握的都一一提笔注解批示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胤禛”未言歇息,秦淮和茶谷便整夜伺候在书房外,自从上次训诫,茶谷没再敢擅自踏入书房半步。
然而,这一夜,归化城中的寒冻,却没有侵入康熙爷的梦中,帝王好眠。
☆、战起
“费扬古,你在归化驻守多年了,先说说你的想法,你觉得,这一仗,朕该如何打?”康熙是个勤政的皇帝,来到归化的第二天一早,就把还在晨练的费扬古叫来了问话。
万岁爷御驾亲征,原本就是有了主意的,费扬古稍稍思量,沉声应答,“启禀圣上,末将以为,这天时地利与人和,如今都占全了,没有不胜的道理。”他没有细说如何排兵布阵,而是一句话扔出一个结果,而这结果可谓“大胆”。
康熙眯眼,似是在考虑费扬古话语的可信度,这老家伙向来是个谨慎的性子,如今说出这话,倒是有几分诧异,“哦?”
费扬古刚过半百,虽然精神尚佳,但人却不得不服老,眼看着黄土渐渐埋脚了,原本步步为营的性子,却突然不甘心了,“圣上,自二十九年起,末将就守着这归化城,以此为家,日日夜夜操练兵将、侦查边疆形势。整整六年,如今圣上御驾亲临,大清的将士们无不想要驰马挥刀拿下葛尔丹,一展男儿抱负。末将和大清的将士们,有必胜的决心、也有必胜的信心。”这老家伙大胆之极。
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场大战,念及此,费扬古心底更加坚定了,这近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是隔三差五和着八阿哥谈兵论将,如何拿下葛尔丹,这样一个画面在费扬古脑子里已经演练过成千上万回了。
“将军难道已经满足了?”三年前,“胤禛”刚来归化没几天,就对着费扬古抛出这样的问题。时事造人,或许能趁着皇阿玛御驾亲征葛尔丹这事儿,为大清再造一个巅峰将领。
费扬古是军功显赫,然而,被康熙爷赏识重用是一回事,是否能够在军事上登峰造极就是另一回事。
或许费扬古成不了康熙朝的“大将军王”,但“胤禛”愿意一试,看看眼前能被自己接受为忘年交的老将军,到底还能走多远?董鄂氏的辉煌,并不是只靠一个女人的。
费扬古抬头,眼神犀利,是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末将愿领下军令状,誓为圣上献上葛尔丹的头颅。圣上英明,必扬大清国威。”单膝跪地,请命。
眼前这个,倒是真出乎康熙爷的预料,这一仗自然是时事所趋,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费扬古有了如此心思?竟也被这老头激得龙心澎湃起来。
费扬古,原来是个有野心的。
被康熙爷气势所压,费扬古挺直了老腰,丝毫不退缩,时间久了,心中虽然也生出几分疑惑,自己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家伙,居然轻易被个毛小子挑动了心绪,干出此刻这等鲁莽之事,实为平生所未料……却,不后悔。
康熙缓缓点头,将领嘛,能有野心是好的。
有野心的将领,想要赢得一场战争。
有野心的帝王,想要赢得一个天下。
“哈哈……哈哈……好、好、好!”康熙突然放声大笑,充满了畅快之意,伸手扶起跪地的费扬古,用力拍着费扬古的肩膀,“好!得将如此,是大清之福、是朕之大幸!费扬古听令……”
刚站起来的费扬古,肃颜,跪地领旨,“末将在。”
“老骥伏枥,尚志在千里,今日将军之言、将军之志,让朕甚感欣慰。董鄂氏费扬古,朕封你为镇远大将军,届时替朕统领三军,拿下葛尔丹。”
统领三军?
费扬古的神情终于有一丝动容了,他竟然要替圣上亲征时统领三军?即便仍是圣上坐镇,然而“统领三军”,即便是这个头衔,费扬古也大大地动心了。
“末将定不辱命。”一把年纪了,费扬古却是想老来再疯狂一次。年幼时失了父亲庇护,是他独自撑起整个董鄂氏,如今,他定要再让董鄂氏之名辉煌一次。
“进来!”康熙扬声呵道,什么人敢在门外鬼鬼祟祟。
“胤禛”整了整表情,即便刚才费扬古请命之事算是自己推动的,但亲耳听到屋内两人的豪情,“胤禛”也不免激动了起来,“儿子叩见皇阿玛,皇阿玛吉祥。”接过秦淮端着的早点,亲自为康熙送上清粥。
胤禩?瞧见是儿子进门,康熙的神情稍稍好转了些,只是仍有些余怒,梁九功留在了京城,这回只带了李德全出京,康熙微恼李德全这奴才不像样,轻易放人进了院子。
李德全跟着万岁爷有些年了,躲在门外不敢进,心知有些越距了,不过……刚才八阿哥进院子那气势,让李德全有一刻呆愣了,昨日并不怎么觉着,而就在刚才,三年未见,这位小爷,好气势、好威压。再等李德全回神,八阿哥已经进院子,又不好再开口把这位小爷请出去。
“皇阿玛息怒,儿子……”刚想请罪,却被康熙伸手制止了。
其实,瞧了儿子手中端着的餐点,康熙爷的怒气已经消了,一早把费扬古叫来,刚才一心想着除了葛尔丹这祸害,现在见着粥点,倒还真觉得……饿了,“你可用了?”招手让“胤禛”摆下早点。
适才皇阿玛谈起葛尔丹的时候所带的煞气,此刻化作了平静,若不是“胤禛”刚才清晰地察觉了,还真不相信,眼前的皇阿玛和刚才的康熙帝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胤禛”的脑海里,多了一个平和的父亲?而不仅仅是个杀伐果断、英明睿智的帝王。
“儿子伺候阿玛用完了,再去不迟。”自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让平日里清冷的面容顿时也柔和了起来。费扬古在旁瞧着,不得不感叹,不愧是父子,变脸都是一样的本事。
“李德全,还不滚进来。”康熙爷一嗓子,让门外躲着的李德全连滚带爬进来听命,“去给八阿哥备一份早点来。”
费扬古识相地告退,今日看出端倪,似乎这位八阿哥甚得皇宠。
“胤禛”错愕之余,难免是有些欣喜的,在宫里的时候,因着额娘也算得宠,偶尔会在额娘宫里遇见皇阿玛,然后一家人一起用餐,倒也温馨,只是,这样的机会,到底还是很少,“谢阿玛。”当真情流露,这些年,“胤禛”习惯了直呼康熙爷一声“阿玛”。
然而,很快,这样安静坐着一起用餐的机会也难有了。
终于,开战了。
大阿哥胤眩旁G淄醺H手新繁碇苯痈贤晾右员保滴醣靖檬锹手新返模皇浅鲂星傲偈备牧说老热ス榛汀柏范G”汇合,不巧的是,康熙爷在归化出兵的前一晚,突染风寒,不得不留驻修养,这下,费扬古倒是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军统帅。
“阿玛,该用药了。”亲自端了药来给康熙服用,因为这风寒,康熙爷可是没少折腾人,毕竟是筹谋已久的御驾亲征,却不料败在了这小小的风寒之症。
皱着眉头,接过“胤禛”递上的药碗,一口闷了小半碗的苦口良药,对于“胤禛”这孩子的倔劲儿,康熙爷是领教够了,天晓得,康熙在第一次发现这孩子如此话唠的时候是如何震惊?这真是自己所认识的八阿哥?
不就是风寒而已?用得着这么盯着?只要表现出一丝不愿用药的意思,这孩子就能唧唧歪歪说上好一通,尤其还是用那双清澈的双眼盯着,愣是让康熙觉着会轻易伤了这赤子之心!
不是没有劝过,眼下战事正当,你八阿哥既然在军中历练了三年,那正是一展抱负的好机会,留在这里唠叨端药什么的算是如何?
不是没有骂过,你个毛孩子不懂事,大战在即,孰轻孰重,还能分不清?朕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病症,用得着如此?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难堪大任……什么难听的,都说了,这孩子愣是倔强地跪着,一句不应。
作为父亲,康熙见了久跪不起的儿子,心疼不忍。
康熙虽然精神欠佳,喝了汤药容易犯困,可躺在床上无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起“胤禛”前几日的兴奋劲儿,倒是很有八旗子弟马上争天下的样子,原来,一出了紫禁城,这孩子才是真正的活了。
康熙感触很深,这一番久别重逢,他看到的八阿哥,和当初那个在宫中的八阿哥,已经不一样了。
该是振翅高飞的时候了,这孩子带给他的惊喜,还将会更多。
可这该死的风寒!
康熙爷怨念了,而且,比起怨念不能御驾亲征葛尔丹,似乎此刻更加在意的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耽误了“胤禛”一展拳脚的最佳机会,“已经三天了,胤禩,别让朕失望。”
亲耳听费扬古提起“胤禛”的天赋和刻苦,康熙才真正相信,这孩子将是个沙场的宠儿。
第四天一早,“胤禛”端药进屋的时候,还未走到皇阿玛床前,就听了这么一句,步子顿了顿,继续低头、没什么神情、装哑巴,亲自伺候着皇阿玛洗漱,看着皇阿玛用了稀粥,再喝下汤药。
康熙气闷,这小子……是木头啊?朕好说歹说的,你倒是给个回应啊!
儿子对着自己不是战战兢兢的,正是康熙爷欣赏“胤禛”的地方,可……太不听话的孩子,也不是讨喜的。
偏偏这孩子却是一片赤诚孝敬之心,康熙无法以此为罪名治了这不听话的小子。
李德全深深体会到了宫里梁九功的本事,话说从前,有时候见着梁总管一声不吭装木头的时候,还疑惑来着,现在李德全懂了,跟在万岁爷身边儿,尤其像是万岁爷对阵八阿哥这种状况,自己个奴才还是装木头来得安全些。
细细想来,敢这么忤逆万岁爷旨意的,“胤禛”这般,李德全确定这八阿哥是第一人,就是甚得万岁爷信赖恩宠的太子爷,也未曾如此放肆过。
“阿玛,儿子刚才问过胡御医,说是您的身子已经无大碍了。儿子不孝,这就快马去追大军,定不让阿玛失望。”
说着,为康熙拧了毛巾擦去嘴角的药汁,“胤禛”这才退开一步,郑重屈膝俯身磕了个响头,请罪,告别。
康熙张张嘴,似乎有很多话,却突然发现,明明是身子渐好了,却在这一刻还是虚得说不上一句话,几次张嘴,直到“胤禛”离去,也唯有沉默。
这三日,康熙知道,除了伺候自己,“胤禛”并没有懈怠战情,儿子眼中的认真和激情,康熙看得到,也看得懂,是因为心忧自己这父亲身子,“胤禛”生生压制住了驰骋的冲动。
说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这孩子一番心意,竟让康熙有些……无所适从。
帝王家,这种赤诚,很难得,所以才尤为珍贵。如果珍贵了,那是否要回应?又该如何回应儿子的这一份情谊?康熙爷头疼了,这种问题,他第一次意识到。
“哎……”久久,叹息一声,对着空荡的屋子,启口轻声,“茗尔,吩咐下去,务必护得八阿哥周全。”康熙爷动了私心。
……
大概是归化的天气太过伤人,康熙爷足足养了半月有余,这才得了御医胡德辛点头,胡德辛是康熙爷的御用御医,为了大清朝帝王龙体安康,胡德辛的性子也是个倔的,愣是冒死劝谏,没让康熙爷带病上阵。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十五。
开战月余,清军横扫,势不可挡,然而,准葛尔丹部兵败逃窜,却愣是奇迹般将战事拖延,进入僵局状态。
十五的月,很圆。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