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正了神色,回话,“谢主子指点,奴才受教。”原以为被主子钦点跟着一起下江南,终于可以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漕运那么大的案子,又是跟着太子爷办差,总能有个露脸的机会,谁知,从头到尾,任那浑水汹涌翻腾,偏是跟着八爷连点水花都没溅到。
“哦?”放下手中的书册,“胤禛”像是来了兴致,这月缺跟在身边也有几年了,本就是个慧根不错的,此番磨砺,想来是很快可以放出去独当一面了。
“太子爷是储君,眼下正得万岁爷隆宠,又是万岁爷亲自教导多年,若真存了心思办差事,像是这一回,是雷厉风行、敲山震虎了。”月缺说来不疾不徐,话里是他近来看着太子办差的真实感受,“穹泰是太子心腹,赫舍里氏的嫡系自然又是太子党的嫡系,此番跟着太子出京,怕是一早,太子爷就想要把这最大的功劳让穹泰占了去。”所以说,他月缺不过是八贝勒身边儿的一个小人物,想要争功劳,是妄想了。
“太子是皇上教出来的,所以,皇上心里想什么,太子能猜出个七八分,是不难的。”“胤禛”点点头,又加了一句。
心里想起了那一世,老二最后那不堪下场,可他确实又曾有过无比辉煌、令人望而止步的过去,康熙爷重视的储君,又怎会真是个无才无能的呢?而皇阿玛的心思,胤礽该是最了解的才是。
月缺表情一愣,随后是恍悟,“是。”没有再多言,瞧着主子摆手挥退自己,月缺低声应了是,就告退了。
主子这一句,无非是直接揭示了本质:向来并不主张严律的太子爷,这一番铁腕手段处置了那些贪污案犯,无非就是因为早已明白了万岁爷的初衷,全然是顺了万岁爷的心意。
太子胤礽,不简单。月缺心下牢牢记着了,日后再也不敢轻看了谁,即便是那看似肤浅莽撞的赫舍里穹泰,怕也是个不易对付的。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胤礽远远地就瞧见“胤禛”低头瞧着微波水面发愣,走近了,也不见“胤禛”察觉,就伸手拍上了“胤禛”的肩膀。
“胤禛”刚才在屋里呆久了,有些闷,出来透透气,想着马上就能回京,兴许是可以赶上儿子的百日宴,脑海里不由闪现出弘晖的小模样,一时失神,才发觉背后有动静,有些反应过度,迅速转身的同时反手抓了对方的手臂,眼看着就要下狠手扭下去……
“二哥?”其实很快就回神了,却是再瞧着被反扭住的手腕,“胤禛”眨了下眼睛,带着些疑惑看向面前的胤礽,诧异,老二何时有这样的身手了?
倒不是这一招之下让“胤禛”觉得技不如人,其实是刚才回身之际发觉是胤礽,“胤禛”手下已经卸了五分力道,然而,胤礽那一瞬间敏捷的反应,确实出乎“胤禛”的意料。
“胤禛”也不请罪,胤礽也不恼火,哥两儿就这么相互扭着手腕僵持着。
许久,“二哥,是胤禩失礼了。”开口道歉,却并不见惶恐,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胤礽咳嗽了一声,再放开抓着“胤禛”的手,又从正面抬手拍上“胤禛”的肩膀,“咳咳!刚才,瞧你看得入神,倒是我鲁莽了。”
太子殿下姿态很低,这次出京一番,虽然这位八阿哥几乎什么都没做,可细想之下,胤礽禁不住有些忌惮,总觉得,这“胤禛”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二哥客气了。”任他太子爷如何表示亲近,“胤禛”也总是这么不明着拒绝、也从不回以亲昵,或许,他从未想过,要与胤礽再多交集。
这一世,他坐他的太子储君,“胤禛”转身离开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些埋藏许久的情绪,若是想要安安稳稳这一世,还是趁早离那太子爷的位子远远的,同时也离着老二胤礽远远的。
储君,本就是个是非。
胤礽,不论前世今生,“胤禛”瞧着这个二哥,也总是个是非。
前世太多纷扰,今生再不愿牵扯。
前后两个多月的相处,不在紫禁城、没有康熙爷、更没有那许多的皇室兄弟,然而,当两人再次踏入京城大门,“胤禛”一句“臣弟告辞”,就结束了。
不论康熙爷当初把他硬是扯入其中,是何用意?此时,“胤禛”策马离去,毫不留恋。马背上的少年,让胤礽瞧着,突然有一种错觉……他们,何时纠缠甚深?记忆,惟独一片空白。
那一世,或许伤他最深的是胤礽;那一世,或许伤了胤礽最深的是他爱新觉罗胤禛。然而,“胤禛”没有再回头,那些往事早已随前世如烟。
当再次见着宝贝儿子的时候,再多的异样愁绪都抵不过“胤禛”心中真切的欣喜,“弘晖,很好。”他从含秀怀里亲自抱过儿子,好多话,就成了这几个字。
原本闻讯赶来不管不顾闯进府的茶谷,远远地见了这一家人温馨的模样,生生停住了脚步,似乎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好想,站在那里和着“胤禛”说话的,不是妹妹……而是自己,董鄂氏茶谷。
在“胤禛”若有所感的那一瞬间,茶谷少年身形闪动,就轻易避过了“胤禛”回头看来的视线。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这个卑鄙的小人!哪有这般嫉妒妹妹的哥哥?真真是混账所为!他,不由鄙视了自己,所以,退步,离开。哪怕,不舍。
想起有一日,在这府里遇见了出宫来看小侄子的九阿哥几人,那时候,十四胤祯说了一句,若是不知道的,瞧着小弘晖,倒还真以为是少将军你的儿子呢!十四阿哥是个有趣的,茶谷很喜欢“胤禛”的这个弟弟,而十四更是早对他这位少将军神往已久,两人处得不错。
那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不是,弘晖小家伙眉宇间有几分承了含秀的相貌,却仔细瞧着,当真是能看出更像是他茶谷的几分英气神韵。
茶谷是疏忽了,既然闯了八贝勒府,即便是半途做了他最瞧不起的“逃兵”,可事后,自然是会有人禀报到“胤禛”这里,那是后话了。
胤礽独自进宫见康熙,又想起刚才城门口八弟那不情愿、又疏离的样子,想起那一句干脆的“告辞”,胤礽的眉角总是忍不住有些抽动,好一个八贝勒,当真是有性格,看样子,连皇阿玛都不放在眼里……那么,是真的不把皇阿玛放在眼里?胤礽思量着其中的真假。
“胤禛”干脆推脱了跟着一起进宫向皇阿玛回禀的差事,他倒是真性情,漕运那案子,没出什么力,也不愿装样子争什么功劳,摆出一副宁愿回府见儿子、也没什么兴致进宫给皇阿玛请安……这个“胤禛”,是太自信、还是真正自负?
到了乾清宫门口,见着康熙已经站在了院里了,“皇阿玛吉祥,儿子给皇阿玛请安。”胤礽加快了几步上前行礼,这是他敬仰敬慕的皇父。
康熙赶紧笑着把胤礽扶起来,“嗯,我儿此番辛苦了。”满面的盈盈笑意,虽然不减帝王威势,可是此刻,在胤礽眼中,眼前的康熙更是一个盼儿久归的父亲。
皇阿玛威严太甚,离得太近,怕是会被光耀灼伤,所以,每每一些时日未曾相见,胤礽总觉得,再见的时候,与皇阿玛相处起来是能更自然些,想是因为一份微浓的思念,冲淡了不经意间父子俩积攒起来的隔阂。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需要用距离在维持父子情谊了吗?不过是因为生在皇家。
因为事态发展完全是按着康熙本意的,所以,此番胤礽回禀差事的时候,自然是很得帝王心意,康熙时不时的抚掌称赞,父子相处,又多了些暖意在其中。康熙眼底,多了许多为人阿玛的骄傲和期盼。
“恭喜二哥。”瞧见胤礽回了院子,“胤禩”起身笑道,这笑意,完全看不出,此番漕运案,埋在漕运衙门多年的一个暗丁就这么被胤礽给连根拔除了。
胤礽刚出乾清宫就听了奴才回禀,说是四爷在毓庆宫已经等着了,眼下瞧见,自然是弯起嘴角也笑了,“算你有良心,知道来见我。”自然地拉过“胤禩”坐到一旁,仔细打量。
果然,根本就不该给这家伙好脸色!“胤禩”的身子僵了僵,被握住的手,却也没怎么拒绝,顺了胤礽的力道坐下,“二哥,别总是这么把话说得暧昧,不合规矩。”
天知道这胤礽抽什么风,隔三差五地总能让人不自在,“胤禩”倒是很想去问问“胤禛”,不知道上辈子,这老二和老四之间,是不是也如此?那还真得佩服“胤禛”了,能忍了那么多年直到最后才发作。
胤礽也曾恼过,这小四真不知好歹,然而,时间长了,得不到的东西,自然还是最好的,面对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弟,胤礽一再纵容了,“哪有的事?我这才回来,你就跟我抬杠?”明明是无赖的话语,愣是随着太子爷的威压说出来,隐隐藏了几分不容拒绝之意。此番出京,经历了不少杀伐,倒是让胤礽更显出了几分棱角。
“胤禩”也恼过,也盼着哪天胤礽玩腻了,就消停了,只可惜,目前看来,眼前这家伙是越发不正经了,“二哥,自重。”他是真的很无奈,无法否认,这辈子胤礽对自己很好,好到“胤禩”没了心思去计较前世恩怨,再有,这个胤礽,心思很深,深到“胤禩”不敢轻举妄动去撕破脸皮。若单是康熙恩宠,若单是心思深沉,任一个都不足以令“胤禩”忌惮,可偏偏,胤礽占全了。
正当“胤禩”额头青筋跳动时,太子妃石婉仪迈着优雅的步子来了,她似乎总是把握住最佳的时机,眼神明亮而清澈,对着胤礽福了福身子行礼,“爷吉祥!”又目光微微下垂,才用眼帘盖住了稍稍泄露的心思,“四弟。”
“二嫂。”“胤禩”起身回礼,“二哥和二嫂也多时未见了,想是有许多体己话,弟弟就不多打扰了。”原是存了五分心思,想要来打探一番,胤礽对此次漕运案子的算盘,毕竟,那样狠绝手段,实在不像是太子往日里的性子。而此刻看着太子妃,“胤禩”才发觉,自己是鲁莽了。
虽然石婉仪没有给胤礽诞下嫡子,可是胤礽也总给她太子妃应得的尊重,看着“胤禩”离去,胤礽接着和石婉仪闲话了些家常,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刚满五岁的小阿哥弘皙。
……
这一晚,“胤禛”做了一个梦,那人似乎早早被赶出了他的脑子,今生,也还从未曾入梦来,偏偏,才回京的第一个晚上,“胤禛”睡得并不安稳,梦见了他。又像是预示着,或许有些人、有些事避无可避。
“你真这么恨我?”那是一个神情颓废的男人,很难想象也曾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他的眼底,是满满的不甘心,还有些许疲惫和绝望。
“是。”这个简单有力的答案,“胤禛”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痛苦的闭眼,下一刻,脸上唯有冷意和残酷。恨,与不恨,又如何?
弘晖,已经不在了,那个孩子就这么不在了……原谅,谈何容易?
曾是经恨极了,于是,夺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天下,又如何?错过了,就不再有了。
天地苍茫,无尽悲凉。
……
“爷……爷?爷,你醒醒,醒醒……爷……”梦里一声声呼唤,像是在远方,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胤禛”睁眼醒来,入目的是含秀满是担忧的双眸。
董鄂氏……含秀?
不是悲痛欲绝的那拉氏凌宁?
“弘晖……”“胤禛”启口,是儿子的名字,抬手抚额,思绪依然有些混乱。
含秀赶紧帮着替“胤禛”用丝绢擦去额头细微的汗珠,“爷是梦见弘晖了?爷……”以她的聪慧,自然猜到七八分,是梦见了弘晖的凶兆?
“胤禛”重新躺下,闭眼,“嗯。爷会护得弘晖和你周全,不必担心。”一定。
历史,那已是过去;将来,都可以改变。
☆、喜欢
科考虽已告一段落,然而,京里状元楼和丹方阁的生意却一如既往的火热,这儿永远都不会少了一心想要跃龙门的书生学子,而作为这两家酒馆茶楼的幕后老板,张翼张士安,自然是乐得坐等日收斗金。
明眼人看来,太子爷此番严办了漕运案犯,和这位储君以往表现出来的性子很是不同,所以,虽是明面上这份功劳,没八阿哥什么事儿,但其中,怕是难免又上演了一次……大好政绩被夺的戏码,反正,先前那么大的军功被夺戏码也有过了。
太子胤礽,倒是被冤枉了。
或许,有的人,躺着也真的能中奖,就比如,此番游手好闲看山水的“胤禛”。
躲在丹方阁的雅间,张士安正悠哉品茶,父亲张鹏翮月前已经去了江宁府上任两江总督一职,大哥张翔也在几天前被外放历练离京去了云贵之地,如今士安难得真正偷了闲,街上凑巧撞上眼前这位董鄂氏府上的少将军,便热情地将茶谷拉了来自家茶馆。
“啧啧,八爷可真是好福气,听听,现在京里谁不赞一句八爷的能耐?这等福气,真叫人羡慕啊!”张士安的性子,隐隐有那么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年纪比起“胤禛”和茶谷长了几年,却其实没少折腾。对“胤禛”的处事也有些了解,他倒是相信,此番八爷下江南,是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是没想到,太子用了铁腕。
的确,这些日子,漕运的案子,太子爷办得漂亮,而不论是状元楼还是丹方阁中,每每有人提起,都少不得夹带着夸上“胤禛”这位八贝勒一句,便是曾经已渐渐淡去的沙场军功,也有人又拿出来说道。也不知,这是“胤禛”早有预料的结果,还是歪打正着得来的,如今看来,八阿哥的口碑,倒也不差了当年“胤禩”苦心经营得来的。
“切!现在才长眼睛瞧着八爷能耐,小爷倒是怀疑这些人都是瞎了的。”茶谷是一如既往的张扬无忌。曾经喜好酒物,也曾在归化的时候背着祖父费扬古偷偷在军中藏酒,可自从跟了“胤禛”,其实已经很久不碰酒那东西了,现在喝起茶水来,举手投足却仍像是大口喝酒这么豪爽不羁。
茶谷的性子直,尤其是对心中认可的兄弟朋友,自然是坦诚得没话说,士安早是看多了京中子弟要么纨绔、要么虚伪,而前阵子听闻这位少将军回京,便想了法子结交了,这样的人处起来,才叫真正的人。
短短几天,士安也知道了,一旦扯上八爷的事儿,这位少将军准是尤为护短得厉害,听不得旁人一字半句对八爷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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