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白雾里。隐隐听见一个低柔的男子声音在耳边诉说着什么,男子似乎握住了她的手,但是她却怎么都看不见。男子还在低低的说着,似有阵阵温暖从指尖传来,杜沅沅忽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好想看看那名男子的脸。男子仿佛就在身边,又仿佛很远。杜沅沅使劲用了用力,蓦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绡纱床帐。她侧过脸去,看向一旁,窗边是一盆枯萎的兰草。杜沅沅忽然记起来了,这是晴潇馆中。今日应是已经过了亲选了。
房门应声而开,两个眉目俏丽的宫女走了进来,见杜沅沅睁着眼睛。其中一个眼睛大大的道:“呀!姑娘醒了,快去告诉陆公公。”返身就向外走。另一个眉毛弯弯的,笑嗔道:“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被称做碧痕的宫女吐了吐舌头。忙向杜沅沅的床前奔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杜沅沅,道:“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了,觉得怎样?”那个眉毛弯弯的也走上前来,递过一盏茶来,轻声道:“是啊,姑娘,有没有头昏不适?”
杜沅沅忽然觉得,脑子里象是有一团线,搅成了一团。看向面前两个性格迥异的宫女,不由问道:“你们是谁?”“奴婢们是伺候姑娘的。”碧痕抢着说道。“伺候我?”杜沅沅更是奇怪,“但是,我不认识你们。”另一个宫女将碧痕推到一旁,“看你那性子,别吓着姑娘。”转向杜沅沅,福身道:“奴婢叫绿媞,她叫碧痕。奴婢们是敬事房专门派给姑娘的贴身宫女。”
“专门派给我?可是,我不是要被送回家么?”杜沅沅更加疑惑,绿媞答道:“奴婢不知。奴婢现下就要通知承宸宫的陆公公,再给姑娘请个太医来看看。”“陆公公是谁?”杜沅沅又听到一个新的名字,“就是承宸宫的总管太监啊!”碧痕抢着答。这个碧痕,总是答不到点子上,杜沅沅心中好笑,忽然有些喜欢这两个颇为可爱的宫女。
御花园。
一弯清流从茂密葱茏的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转而向北,渐渐宽阔,化成一汪小溪。两边的碧桃宛如天然的花障,迤逦而去。行至尽头,隐约可见绿柳周垂深处飞楼插空的红檐一角。穿花拂柳而入,可见一方翠绿小亭,上书“意畅亭”。
此刻,太后和英帝正在亭中对弈,陆六福匆匆走入亭中,在英帝耳边低语了几句。英帝不顾太后在旁,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忘形地一拍大腿,“好!”突地站起身,在亭中走了两步,对陆六福道:“快拟旨,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贤良淑德,温婉善行,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为嫔,封号为元,赐住怀玉宫。”
太后起初不明所以,听到这里,忽然道:“皇上,不可。”英帝看向太后,眼神暗了下来,似乎隐藏着惊涛骇浪,语声缓慢地道:“母后,为何不可?”太后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顿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道:“皇上,杜家的那个姑娘哀家见过,聪慧美丽,哀家也很喜欢。只是,按制,未参加亲选的秀女要发还其家。这样违背祖制,不是皇上所为呀!”英帝冷笑一声:“杜沅沅是受人陷害才未能参加亲选,不是她本身的过错。朕这样如此,正是显出天家的是非分明,理事公正。”
太后微微一笑,又道:“那皇上一下子将未参加亲选的杜沅沅封为正五品的嫔,后宫嫔妃们心里定是不服。这样的恩宠,刚进宫的杜沅沅恐怕承受不起。”英帝心中一动,太后说的的确在理,对杜沅沅恩宠太过,后宫嫔妃一时妒恨,矛头就会全部指向她,那她在后宫中的处境可真是岌岌可危了。想到这儿,不由看向太后,“那母后的意思?”太后见英帝态度软化,顺势说道:“不如先放在哀家身边一段时日,待风头过去了,哀家再还给你,如何?”英帝心中虽万分不舍,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得应允。便向太后长揖一拜,“那儿臣就请母后费心,多多教导一下也是应该的。”太后面上笑容和煦,随手拈起亭旁一支碧桃,“皇上放心,这个自然。”心中却肃冷如冰,碧桃已在指尖揉捏碾碎,淡红的花汁染得指甲斑斑点点。这个杜沅沅,看来颇得皇的上欢心,来日不可不防。
晴潇馆。
碧痕引着一个眉目俊朗、年纪颇轻的太医走进房来。一旁的绿媞放下纱帐。杜沅沅躺在帐内,伸出半截嫩藕似的玉臂。绿媞将杜沅沅的衣袖向下拉了拉,并将一方丝帕轻覆在她的手腕上。太医端坐在床旁,手指轻搭在杜沅沅的腕间,却冷不防丝帕一滑,露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年轻太医的脸上腾地绽出一抹晕红。碧痕在一旁见此情景,不觉扑哧一笑。听到笑声,太医的脸似已成了酱色。帐中的杜沅沅不禁莞尔。道:“碧痕调皮,太医请莫要见怪。”
太医忙道:“无妨、无妨。”言罢正襟危坐,沉心切脉。过了半晌,太医将手移开。道:“姑娘身体无碍,只是气血稍虚,在下开个补气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好。”话语简要,并无一般中医满口不明所以的医书词汇。杜沅沅心里有些喜欢,问道:“不知太医怎么称呼?”太医忙道:“不敢,小臣沈毓。”杜沅沅在帐中坐起,“那就多谢沈太医了。”忽又道:“绿媞。”绿媞自然心领神会,立刻取出银子交到沈毓手上。沈毓震了一下,忙推辞道:“此乃在下份内之事,不敢收受。”杜沅沅心中有一丝钦佩,不觉微微撩起帐子,道:“还请沈太医收下,以后说不定有劳烦的地方。”沈毓抬起头,不经意间看到一张秀如风荷的面容在帐子后若隐若现,心中微微一动,忘了推辞,模模糊糊便随碧痕走了出去。
杜沅沅独自呆在房内,心中万般疑问,自己已经醒了几日了,但却一直未等到回家的旨意。正想间,听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去,却是兰兮。杜沅沅十分欢喜,心中疑问正好问个清楚。忙道:“姑姑,快过来坐下。将这几天的情形说给我听。”兰兮只在一旁侧立,道:“姑娘莫急。要听什么,只管问便是。”又道:“姑娘的昏睡,是中了旁人的暗算。姑娘放心,这事,皇上极是上心,已亲自着人查问清楚了,竟是姑娘的姐姐所为。”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杜沅沅的神色,见杜沅沅低头不语,又接道:“姑娘的姐姐杜婠婠姑娘本已被晋封为玶娘子,因还未受过皇上宠幸,故现已被贬为宫婢。”杜沅沅浑身一震,手不觉抓紧了身下的锦褥,一根粉嫩的指甲砰然折断,心中十分难过。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尽管是杜婠婠谋害在先,心中却依然有些不忍。
兰兮见此情景,在一边劝道:“姑娘不必难过,要知这宫里,最是容不得善心的。也亏得皇上亲自查问,不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姑娘就白白被送回家去了。”杜沅沅心中一动,“皇上亲自过问?”“是,皇上派了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公公仔细查证。似是对姑娘颇为上心呢!”
兰兮忽然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将那晚皇上的到来告诉杜沅沅。杜沅沅看出兰兮有所隐瞒,柔声唤道:“姑姑,沅沅在这宫中孤单无助,只有靠姑姑你了。”兰兮似是下定了决心。向前几步,在杜沅沅耳边低语道:“那晚,皇上微服到晴潇馆,独自一人在房里跟姑娘说了好多话呢!”“什么?”杜沅沅大吃一惊,心中千回百转,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兰兮自顾说道:“看皇上的样子,对姑娘还真有些不同,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是姑娘的好日子了。”
杜沅沅突然醒悟过来,若事实果真如此,她苦心设计的计划就等于是失败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出宫也就成了泡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距出宫只差了一步,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而且,还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杜沅沅不由怔怔地出了神。自进宫后,她就从未见过皇上。皇上又怎会知道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秀女的呢?这其中的缘故可委实猜不出来。不过,在梦中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看来是真的了,低语之人应就是皇上。但为何听到皇上的低语会有种安心的感觉,这可真有些奇怪。
兰兮见杜沅沅忽然出了神,在一旁轻轻唤道:“姑娘,姑娘。”杜沅沅醒过神来,见兰兮疑惑的神情,忙掩饰道:“姑姑可知此事是如何查出的?”兰兮摇摇头,“奴婢不知,想是不愿让人知道吧。”杜沅沅心中疑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反复的自问,接下来又将如何?前路茫茫,哪里才是自己的方向。
女官
凌海手捧黄绫圣旨来到晴潇馆中。径直到了杜沅沅房外,高声道:“秀女杜沅沅接旨。”房内的杜沅沅正在怔怔出神,突听到皇上有旨,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刚要跪地接旨,凌海一脸讨好的笑容,口气温和道:“皇上口谕,杜姑娘身体尚未恢复,不必跪地接旨。”杜沅沅不由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凌海已经展旨宣读:“秀女杜沅沅灵秀敏慧,即日起入尚仪局,任司籍一职,掌景宁宫经史教学,纸笔几案。钦此!”传旨完毕,凌海又道:“奴才恭喜杜姑娘了,快谢恩吧。”既然已有皇上不用下跪的口谕,杜沅沅只得福了一福,“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又对凌海道:“有劳凌公公了。”凌海急忙回了一礼,心中暗忖,这位杜姑娘年纪虽轻,却礼节周全。看皇上对她的格外照顾,他日必不可小视。想罢,又满脸堆笑,道:“请姑娘收拾一下,待会就到景宁宫去吧。”杜沅沅也含笑颔首。
圣旨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杜沅沅蹙着眉头,直盯着那圣旨,一片迷惑不解。接旨不必下跪,想必这也是格外的恩宠了。既是恩宠有加,却为何不直接纳入后宫,仅封了个宫中女官。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时,后宫共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六局,分管宣传奏启、经史教学、琮玺符节、床席帷帐、营造裁缝等诸项事宜。每局又设司、典、掌数人。六局内人员全部为女子,皆出自官宦人家。自与后宫嫔妃、寻常宫婢不同。统称为女官。女官来源为落选秀女,也有官家自荐。日常在各宫各殿司职,所行之事并不繁重。待得一定年龄,便可回家婚配。当然,其中也有被皇帝看中,纳为嫔妃者。
杜沅沅此时即以落选秀女身份进行的处置,也算合乎宫中法度。尚仪局司籍,官级七品,身份自由,职务清闲,实在好过宫中众多小小宫婢。这虽与杜沅沅原定的计划有所偏差,确也是这意外之中的最好消息了。
杜沅沅将头靠在窗边,鼻端浸润着竹叶的清香,心头微微一爽,想着来日还有出宫的希望,人也似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时间一晃已是夏初。御花园中莹露池内已翻卷起连天的碧色,在层层叠叠的深碧浅碧中间,偶尔穿出粉色小箭样的花苞,骄傲地立在一池翡翠般明媚的碧绿中,煞是惹人喜爱。
杜沅沅穿着淡青色浪花纹夹纱女官宫服,倚在景宁宫后殿的凝婉阁上,远远的看着莹露池,心中莫名的涌起几丝愁畅。御花园中碧草如锦、花繁叶茂,一派热闹喜人的夏日景象,但是,置身于景宁宫深处的她与其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带宫墙,而是千万丈的渺渺红尘。
从接旨到景宁宫任司籍,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杜沅沅一直呆在景宁宫中,从未出去过半步。感觉上,好像是被幽禁了起来。
景宁宫是太后的寝宫,位于禁宫西路。宫深殿幽,十分安静。杜沅沅仍然记得第一日到景宁宫的情景。
那日,她跪在景宁宫宽大的正殿上,脚下是樱紫色鼎福纹砖地。太后远远地坐在红木浮雕菱纹嵌碧玉的宝座上。一缕缕紫檀香的烟气从殿中博山炉的炉盖镂孔中袅袅地飘出。太后的脸隐在丝丝缕缕的青烟后面,空远寥廓得让人看不清楚。
她自进殿后,便一直跪着。宝座上的太后审视了良久,方才道:“起来吧。做女官要守女官的本份。不要仗着不同便可为所欲为。这宫里上上下下自有等级法度,违背了宫规,可是谁都救不了你的。”森然的语声中隐隐有她恃宠生娇之意,似乎是指责,又似乎是告诫。杜沅沅有些委屈,她记得,在秀女二选的时候,太后对她颇有好感,可如今,竟是如此冷漠威严的面孔。
太后端起青花福寿茶盏,喝了口茶,又道:“你就到后殿凝婉阁上替哀家抄经书去吧,无事不必到前面来,也不要随便出宫去。有事哀家自会叫你。”杜沅沅听那话中的意思竟是要将她幽闭在景宁宫中。太后也不容她分辩,便吩咐人将她带到了后殿。临走,她向太后行礼时,发现青烟中太后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森森冷意。如一桶冰水漫过全身,冷得她骨子里都是丝丝寒气。她看得清晰,那分明就是敌意。
自此,她便生活在景宁宫深处的凝婉阁上,抄录经书。这一月以来,虽皇上、后妃每日晨昏到景宁宫给太后请安,但一来杜沅沅深处后院,二来即便是太后宣召,时间都恰巧错开,杜沅沅竟未见过半个外人。她心里隐隐有些疑惑,似乎太后是怕她见到什么人。
偶尔,杜沅沅会和景宁宫的小宫女们聊上几句。间或也会聊到太后身上。她这才发现,太后,也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安享天年,与世无争的人。
太后娘家姓申。申家是齐朝的开国功臣,也是高姓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绵延几代。自齐高祖起,齐国历代皇后,皆出自申家。至上一代止,已出了三个皇后。其权势富贵,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敌。但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代的英帝,行了冠礼之后,并没有立申家女子为后,而是自己做主选了集贤院知事赵鹤年的女儿赵静敏做了皇后,赵鹤年仅是个小小七品文官,无权无势。世人一时哗然。
杜沅沅听到这里,不禁冷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申家的做大对大齐的皇权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中国的历朝历代,有多少外戚专权断送了江山。英帝如此睿智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身边留有这样的祸根。不让申家的女子再做皇后,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