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杜子珏便看见阿芜站在前庭的廊下,似是早已知道他会在此时回来一般,满脸幽怨地望着他。杜子珏硬下心来,大踏步从阿芜身边走过。疾步带起的轻风卷动了他的袍角,与阿芜擦肩而过时,轻轻刮过阿芜的罗裙下摆。
阿芜只觉得罗裙微微一动,眼前滑过杜子珏淡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酸。幽幽道:“难道你为了那个贱人,什么都不顾了么?”杜子珏蓦然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直盯盯地看着阿芜道:“你最好记住,她不是贱人,她是我的妹妹。”阿芜的眼泪夺眶而出,指着杜子珏颤声道:“你,你,好……”,话音未落,掩面而去。
ˇ上元之夜ˇ
夜色宛如轻纱缓缓坠落,渐渐笼罩了天都城的大街小巷。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洒下点点银辉。往日寂静安详的都城突然象烧开了的水,沸腾起来了。雄伟高大的灯楼,千姿百态的灯树,各式各样的彩灯。满城的灯火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连月华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四通八达的街市上,早已是行人如织,人声鼎沸。
从禁宫方向,遥遥走来一对年轻夫妇。男子长身玉立,穿着五蝠捧寿的织金锦袍。身旁的女子身穿青葱色小袄裙,其间点缀着朵朵鹅黄色的小花。一张脂粉未施的芙蓉面上,含着淡淡的微笑,观之温柔可亲,却又说不出的清雅秀丽。看上去,二人都气度不凡,不似出自寻常人家。而在他们身前身后不远处,紧紧随着几名平民打扮的精干男子。稍加注意便可看出,这几名男子分明就是暗藏在他们身周的贴身侍卫。这二人便是微服出宫的英帝和杜沅沅了。
一踏出高大厚重的禁宫宫门,杜沅沅便宛如出了笼的小鸟,兴奋莫名。一双莹亮如星的眼睛四处打量。对她来说,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真象诗里面说的那样,“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她的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只有在梦里才能出现的仙境般的绮丽画卷。她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牵着英帝的手,一直向那色彩缤纷的灯光,向那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去。一旁的英帝见杜沅沅一脸专注地左顾右盼,就如同个小小孩童一般,心中有几分好笑。一边将她护在身边,小心地躲过不时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四处指点。
沿街望去,街两旁悬挂了无数盏华美绮丽的彩灯,有和合灯、六角宫灯、八仙荷花灯、走马灯、宝莲灯、蝴蝶灯、仙鹤灯、莲花灯。那些彩灯盏盏姿态各异,美不胜收,有的玲珑小巧,有的轩昂壮丽;有的浓墨重彩,有的素淡雅致;有的简约大方,有的妩媚动人。构成了一个个光与色的神话世界。
除了千姿百态的彩灯外,街边上还穿插着各式小摊子,卖元宵的,玩杂耍的,猜灯谜的。给这个夜晚更增添了喜庆的色彩。
杜沅沅漫步街上,穿梭在无数红男绿女之中。在每一盏灯下流连,在每一个摊前驻足。只觉得目不暇接,处处好看。
走在人群中,她忽然发现,身边来来往往的女子头上,都插着一种特殊的发簪,绫绢制成的花朵,衬以展翅欲飞的蝴蝶或飞蛾。举足行步时,花旁的蝶蛾微微颤动,就像是围着花朵翩翩起舞,一下子便入了神。英帝见杜沅沅盯着人丛中女子头上的发簪发呆,知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将她径直拉到街边的货摊旁。
小小一个摊子上,摆着许多那种奇特而美丽发簪,摊主热情地开口道:“这位夫人,选枝闹鹅、玉梅,还是雪柳。”杜沅沅一时愕然,摊主以为她还未选好,又道:“我这的闹鹅是远近最好的,每到上元之夜,夫人、小姐们都会到我这来。”杜沅沅这才明白,这些奇特的发簪,应是女子专门在上元时佩戴的。英帝在她耳边低语,“你可喜欢?”杜沅沅微微沉吟,手指在一枝翠绿,一枝鹅黄上流连。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拈起那只鹅黄丝绢的闹鹅,英帝连忙接过,轻柔地簪在杜沅沅的鬓边。杜沅沅甜甜一笑,二人相携而去。摊主见二人未付钱便走,刚要叫喊,英帝身后一精干男子已将一锭银子抛至摊主手边,紧跟着离去。留下摊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忽然,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杜沅沅刚刚抚过的那只翠绿的闹鹅,还不待摊主开口,也丢下一锭银子,转身而去。摊主重又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方始回过神来,看着手中份量颇重的两锭银子,不禁喜笑颜开,能遇到如此慷慨的主顾,实在是胜过往年多多。
那只翠绿的闹鹅被握在一只白皙的手中,遥遥跟在英帝与杜沅沅的身后,转过一个街角。忽然与迎面而来的一群女子撞在一起,那只闹鹅被撞落在地。那群女子中容貌娟好的一位一边说着对不住,一边俯身将闹鹅拾起,递到面前人的手中。
突然,那拾闹鹅的女子手竟停在半空,眼中含着倾慕之色,定定地瞧向被撞落闹鹅的俊秀男子。那男子一袭白色锦袍,面容清逸,说不出的秀雅温文。满街的彩灯映着他的眼睛,却都及不上他眼中那相思与痛苦纠缠的迷离。这名神态落寞,眼神寂寥的青年男子,竟是杜沅沅的大哥――杜子珏。杜子珏接过女子手中的闹鹅,竟然忘了道谢,兀自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浑然不顾身后投来的恋慕眼神。
杜子珏本也是出府散心。但是,置身于繁华的街市、热闹的人群中,他忽然想起了杜沅沅清甜可爱的笑容。看到自己现今形单影只的模样,心中便更加的寂寞。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的心神一阵恍惚,恍然觉得杜沅沅就在自己的身边,不时拉住他的袖子,指着新奇的东西大叫,偶尔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经过一个卖发簪的货摊,眼角却无意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猛然顿住了身形,凝神去看,整个人宛如遭了雷击一般,呆呆立在当地。只觉得如同置身于一片空茫之间,身周的人声、灯影俱都灰飞烟灭。眼中只有前方货摊旁,那个伴在锦衣男子身边巧笑倩兮的娟丽面容。心中自问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梦?
他定定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闭眼之间,一切便消失不见。只见他面前的锦衣男子将一枝鹅黄的闹鹅插在她的发间,她抚了抚鬓边,抬头看向那个男子,一脸温柔可人的笑容,那眼中遮不住的深情让他的眼神禁不住一黯,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苦涩,面前的两个人的情深缱绻,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
英帝与杜沅沅相伴走远,杜子珏忍不住上前买下了那枝杜沅沅抚过的翠绿闹鹅,不由自主地跟随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旬而去。
杜沅沅拉着英帝兴致勃勃地穿行在人群中,浑然不知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个失意的人,一双满含伤痛的眼睛。二人跨过一座青石为梁的小小拱桥。杜沅沅忽然嗅到一股香香甜甜的桂花香气。抬头望去,只见桥边一侧支着个小小的白布棚子,棚内是一口烧得滚开的小锅和一张面案,旁边放置着两张木桌和几把竹椅。一对须发皆白的老夫妇正在忙忙碌碌地包着汤圆,面案上包好的汤圆浑圆白胖,十分可爱。
杜沅沅不觉食指大动,看向一旁的英帝,脸上浮起求肯的神色。英帝知她的心意,当先走入棚中,坐在竹椅上。杜沅沅笑意盈盈,紧挨着坐在一旁。
老公公见来了客人,急忙走上前来,用肩上的白布巾掸了下桌子,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热情道:“公子和夫人可是要吃汤圆,莫急,稍侯便好。”杜沅沅暗自思忖,英帝是堂堂天皇贵胄,想必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知是否习惯,便偷偷望了过去。谁知英帝正含笑向她看来。杜沅沅脸微微一红,英帝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轻摇两下,似是不以为意。
一旁的老婆婆轻斥老公公道:“不去煮汤圆,矗在这里做什么?”老公公似是被猛然惊醒,低声笑道:“你看坐在那的那位公子和夫人,真是一副好相貌。看这两人的模样,怕是新婚吧。喂!老太婆,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成亲那会儿了?”老婆婆轻拍了老公公一下,皱纹遍布的脸上直笑成了朵菊花。嗔道:“如何会不记得,你那时也挺俊的,我们成了亲,东边的桃儿还哭了好几天呢!”
晚风送来他们打情骂俏的低语声,英帝与杜沅沅会心一笑。杜沅沅将头轻轻靠在英帝的肩头,心中微微有些黯然。身边的这位男子妻妾成群,与他怕是永远也无法如平凡夫妻般相伴终老,未来如何,还都是未知之数。
老公公殷勤端过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一个侍卫从旁闪出,欲上前试毒。英帝微一摆手,侍卫立即退下。杜沅沅轻轻一叹,到底还是不能如常人一般。无论怎样,他终究还是乾安大殿里那个皇帝。
杜沅沅从碗中舀出一颗雪白的汤圆送入口中,圆滑软糯的汤圆带着甜甜的桂花香气顺喉而下,一股热气从胸中升起。杜沅沅一口吃下,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英帝在一旁看得好笑,便将自己面前那碗也推至她的面前。杜沅沅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吃得腹中满满,方才站起。一旁侍卫立刻送上锭银子,老夫妇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二人继续前行,杜沅沅一时无语。英帝将她的手按在胸前,道:“你入宫这么久,可有什么未了心愿?”杜沅沅看着英帝灯影下的迷离面容,喃喃道:“我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草庐一间,与所爱之人相伴终老。”语声飘忽,几不可闻。英帝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眼前的杜沅沅浮游在摇曳的灯影之中,似乎转瞬之间便会消失不见。英帝心中一紧,不顾周围人多,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道:“你答应过我,会一直伴在我身边。怎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杜沅沅忽然回过神来,见英帝一脸的紧张,不觉嫣然一笑,道:“我浑说的,你莫要急。”
二人正说间,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喧闹。只见一队舞灯人拎着百花提灯,从人群中蜿蜒而来。杜沅沅曾在古书中看过,舞灯是上元之夜的一大庆祝节目。舞灯人身手灵活,手提彩灯,边走边舞,还可组合成各种队形,十分好看。
杜沅沅忽然又来了兴致,急忙挤上前去观看。人群越聚越多,整条街被拥得水泄不通。人潮熙来攘去,英帝与杜沅沅宛如水中的两叶小舟,一会被送到浪尖,一会又跌入波谷;一会聚拢过来,一会又被打散。渐渐被远远地分隔开来,一直随侍在侧的侍卫也不知去向。英帝看着人群中杜沅沅越来越远的身形,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杜沅沅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英帝与侍卫们都不知挤到哪里去了。自己正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前涌去。
人群挤到一座金光璀璨的灯楼之下,杜沅沅正左冲右突无法脱身,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惊恐的叫喊声,恍然觉得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兜头罩来。她抬起头,猛地呆住了,身旁那座由几千几百盏彩灯扎起的灯楼竟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向人群倒来,堪堪已到了她的头顶。那灯楼来势极快,而她正陷在人群之中,眼见便要葬身在灯楼之下,杜沅沅双目一闭,脑中最后闪过的是英帝浅笑的面容。
ˇ救援ˇ
杜子珏默默地跟在杜沅沅身后,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只觉得一颗心飞起又落下,不时传来阵阵甜蜜的痛楚。
当一队舞灯人出现,造成场面的失控,汹涌的人潮将英帝与杜沅沅冲散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杜子珏也察觉到了情况的异常,但是,眼见杜沅沅被人群卷得越来越远,杜子珏还来不及细想,只能立刻冲进人群,一边追寻着杜沅沅的身影,一边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当灯楼坍塌时,杜子珏还没有完全进入灯楼的倾倒范围,眼看千百盏彩灯从天而降,千钧一发之间,他想也未想,一把拉住已在身前的杜沅沅,向外直推出去。耳边只听得轰然一响,头被重重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杜沅沅紧紧闭着眼睛,只觉眼前越来越亮,一股热力扑面而来,心中一阵绝望。就在此时,杜沅沅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向自己推来,本是挤在人丛中的自己竟然身不由己地倒退出去。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一声轰然的巨响,脸颊感到一阵火热,面前似是划过了一条火龙。她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灯楼倒塌的范围之外,而刚刚的立身之处,已变成一片火海。那座巍然屹立,光华夺目的灯楼已经全部坍塌。金漆彩木的竖架变得支离破碎,附在竖架上美仑美奂的彩灯散得到处都是。一时之间,宛如下了阵缤纷的热雨。有些彩灯砸在一处,立时便燃起火来。街上一时大乱。惊恐的号哭声,受伤的呻吟声,找寻亲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刚刚还是一片和乐的节日场景,转眼间变成了惨烈的修罗地狱。
杜沅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彩灯燃起的火光宛如金蛇狂舞,在她的面上、眼中肆虐、跳动。虽然面前是混乱一团,杜沅沅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回想着刚刚那一瞬间将自己带离危险境地的那股力量,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相救。而救她的那个人显然已被压在了灯楼之下,如果猜得没错,一定就在她刚刚站立的那个地方。只是,那个地方距她虽近,却已处于火场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到处都冒着滚滚的浓烟。杜沅沅暗暗下了决心,自己这条命是因为那人而拣回来的,不论如何,一定要先将那人救出来。
她想着在前世所学的救生知识,急急从罗裙上撕下两条,取过就近茶水摊子内的一碗冷茶,全部泼到这两条被撕下的衣料上。然后,用浸湿衣料其中的一条覆住口鼻,另一条绑缚在手腕上,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步一步向她刚刚立身那个位置的坍塌处靠近。越向前走,火势就越发猛烈。炙烤得人似乎立时就要燃烧起来。杜沅沅绕过一堆破碎的看不出样子的灯扇架骨,跨过几枝折断的直木竖架,睁大了眼睛仔细寻找。火光中,一袭白色锦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系锦袍虽然被压在众多杂物之下,但在桔红色的火光中,却异常醒目。
杜沅沅慢慢靠近了那一角白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赫然发现了一张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