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听罢,眼神晦暗,一言不发,似是在想着什么对策。杜沅沅面上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却有些焦急,醉仙树还有一个特性她并没有说,就是它的药性只能维持一个时辰。若是黑衣人想得太久,过了药性,想要制住他,无疑还要费些功夫,何况自己此刻还在他的剑下。
此时,殿内殿外一干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杜沅沅和黑衣人身上,谁都没有发现,与其他黑衣人一同软倒在地的杜婠婠正偷偷地向杜沅沅爬去。待爬到杜沅沅的身旁,慢慢摇晃着站了起来,右手带着一溜刀光扬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了杜婠婠的动作,那溜刀光竟是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正对着杜沅沅的前胸。
杜婠婠的脸上,凄厉的神色掺杂着扭曲的笑容,整个人竟似已经发狂,口中翻来覆去道:“我早该知道你诡计多端,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所受的苦,你还没有偿还,不如就让我先杀了你,黄泉路上也热闹些。”说罢,匕首便向杜沅沅的心窝直直刺去。
杜沅沅施的这个醉木凝香的法子,本就是个铤而走险的招数。所以,连同她一起也中了迷香。若不是强自支撑,早已软倒在地。如今,明知道杜婠婠的动作,但已无法避开。英帝和杜子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根本救援不及。只听得一阵惊呼,扑通两声,有人已倒地。再仔细看去,杜沅沅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倒在地上的竟是绿媞和杜婠婠,两人的胸口各插着一柄匕首和一支长剑,鲜血四溅,显然都是不能活了。
原来,这醉仙木的毒性遇火之初最是浓烈,而后慢慢转淡,直至消失。绿媞进殿较晚,吸入迷香较少,中毒不深。当杜婠婠的匕首刺下时,她距杜沅沅最近,眼见匕首已刺下,便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正好挡在杜沅沅身前,杜婠婠的匕首去势甚急,深深地刺进了绿媞的胸膛,只余下一个木柄。杜婠婠似也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一时征在当地。而杜沅沅身旁的黑衣人本在思忖脱身的法子,没成想杜婠婠此时前来搅局,心中怒恨,手腕一抖,便将架在杜沅沅颈间的长剑刺进了杜婠婠的胸膛。
殿中的变数惊呆了众人,一时之间,大殿内外,寂无声息。杜子珏的脸色十分奇怪,似是恨意,又似是悲伤,终于叹息一声,扭过脸去。
杜沅沅慢慢俯下身,轻轻抱起绿媞的头,看着绿媞苍白得仿佛透明的肤色,已经失却了灵动,转瞬间就会阖上的双眼,轻轻叫了声绿媞。脑中一下子恍惚起来,眼前,幻化出那个晴潇馆中眉毛弯弯,笑嗔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的伶俐女子,那个承宸宫寝殿忠心护主的可爱女子,那个跟了得宠的主子也不自骄的稳重女子。而今,上天就要将这个伶俐、可爱、稳重女子的生命之火熄去。杜沅沅突然痛哭失声,不停地低喊着,“绿媞!绿媞!”
绿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沅沅,脸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甚至是喜悦的笑容,她似是想张口说话,却引得一阵剧烈地咳嗽。随着咳嗽,胸口涌出了更多的鲜血。杜沅沅将耳朵贴在绿媞的嘴边,只听绿媞微弱地道:“娘娘,你……,你没事……就好,我……,我不……,后……悔……”。话音未落,头歪向一侧,已然气绝。
杜沅沅看着绿媞渐渐转为灰白的面容,整个人似是痴了一般,不哭也不动。目光缓缓地从绿媞的脸上移开去,看到了躺在近旁早已死去的杜婠婠。眼中漫起无边的恨意,忽然对黑衣人道:“不用什么交易了,就凭你替绿媞还的这一剑,我放你们走!”说罢,看向英帝,英帝本是十分担心杜沅沅,听到她如此说,便重重点了点头。一扬手,排得里外三层的弓箭手立刻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黑衣人面色惊喜莫名,眼中似有蓝芒一闪。却也未多说话,扶着那几个倒地的同伴,跌跌撞撞而去。行经杜子珏身旁,见杜子珏目中满是熊熊怒火,恨恨地盯着他看,黑衣人似是瑟缩一下,身形微顿,迅速低下头,走了出去。英帝使了眼色,一名侍卫悄然紧随而去。杜子珏脸色微变,似在强自忍着什么。
杜沅沅抱着绿媞的头,坐在当地,一动不动。英帝疾步奔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脸上悲伤得似已麻木的神色,心中一片疼惜。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杜沅沅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眼英帝,不确定道:“绿媞走了么?”紧接着,身子一软,晕倒在英帝怀里。
已解的兰兮和碧痕也已奔到杜沅沅的身边,兰兮忽然惊呼道:“血!”只见杜沅沅的罗裙上不知何时浸润了两团血渍,那血渍红得触目惊心。
大殿内响起英帝惊慌失措的声音,“太医,快招太医!”
ˇ秘密ˇ
几个黑衣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怀玉宫,一路上果真畅通无阻,顺利出了禁宫。
众人走了一刻,觉得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心中暗喜,知道必是醉仙木的药性已过。脚步便越来越快。那个奉命跟踪的侍卫丝毫不敢放松,一边隐匿着形迹,一边紧盯不放。
前面已是一个岔路口,那几个黑衣人脚步微顿,突然向着不同的岔路奔去。跟踪的侍卫似是未料到对手如此狡猾,不由一愣,但那些黑衣人转瞬间人已去远。那侍卫略一沉吟,便沿着为首那个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刻。黑衣人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光稍向后瞥了一下,嘴边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突然一跃而起,扑通一声跳入湘芷河中,在水面沉浮几下,转瞬间便消失不见。那侍卫恨恨地一跺脚,只得回宫复命去了。
入夜,万籁俱寂,天都城中的店铺人家都已关门闭户,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小心火烛”的悠长唤声。
突然,刚刚还杳无人迹的街角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瘦小,从头到脚裹在一袭黑衣中,只余下一双机警的眼睛。竟是怀玉宫中劫持杜沅沅的黑衣人。
黑衣人四处探看了一下,似是察觉到并无危险,便借着阴影的掩护,躲躲闪闪地摸到了杜尚书府后院的院墙外。又左右看了看,似是安下心来,轻轻一纵,直翻了进去。
黑衣人进了院内,停驻良久,见府中一派安静,才松了一口气,缓步向内走去。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一栋屋舍前,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转身将房门仔细阖好。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随意地走到案边,摸索着找到一块火石,只听嚓嚓几声轻响,案上的一只细烛已被点燃。黑衣人就着微弱的烛光,缓缓除去了覆住头脸的黑巾。案上的烛光虽弱,却将黑衣人的脸照得分明,赫然就是阿芜。
阿芜将手中的黑巾放到一边,三下两下除去了身上的黑衣,露出里面贴身的月白中衣。突然,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分明就在房内,在她的耳边。
房内有人!阿芜猛地将黑衣抱在怀中,迅速后退了几步,戒备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立在窗边,儒雅温文的面孔上那双清润如玉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她。原来是杜子珏。
阿芜浑身蓦然放松,紧紧盯着杜子珏的双眼,面上涌起奇怪的神色,似是欣喜,又似是愤恨。这本不相容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
二人盯视良久,阿芜突然将手中的黑衣甩到一边,刻意显出女性柔媚的曲线。曼声道:“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专门在此等我?”杜子珏的眼神更冷,一步一步向阿芜走来,微微颤抖的双肩及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阿芜看着杜子珏步步逼近,感到似有无穷的压力向自己迫来,脸上渐渐失却了笑意,眼中流露出压抑的痛苦,忽然嘶声道:“我知道你定会来问我。是,是我做的。”杜子珏听着阿芜的嘶喊,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使力颇大,阿芜被打得跌倒在地,一道血丝从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阿芜神色似已发狂,声音更高,“那几日你早出晚归,举止诡秘。我早已上了心,后来看到了你和杜沅沅那个贱人暗中通的密信。你,你知道眼前有这个绝好的机会竟然不告诉老爷知道,摆明了就是维护那个贱人。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我直接去找了老爷。老爷说你既已手软,此事便不能再让你知道。因此,老爷布的这个局,便由我来实行。太后发动宫变那日,我趁乱混进了宫。至于宫中的一切,你早已知道,还要我再多说么?”阿芜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向杜子珏逼来,面上的神色愈发痛苦,“你不管也就罢了,为何要帮着他们。要不是你,我们何至于功败垂成。你,你竟然会犯这样的大错!”
杜子珏听了她的话,宛如受到了一记重锤,忽然间面如死灰,踉踉跄跄退后几步,颓然跌坐在椅中。阿芜并不放松,仍道:“你我的命运,在来到这个世上之时就已注定。你原本做得很好,但是,当你从湖里救起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就开始变了。我相信你救她是因为兄妹之情,但是后来,你却将兄妹之情变成了男女之爱。你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象我认识的那个杜子珏。现在,你,你竟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女人,而坏了我们的大事。你……”
杜子珏突然抱住头,低吼道:“住口,不要再说了!”阿芜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不,我就要说,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说。你再这样下去,不仅多年的努力会付诸流水,我们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杜子珏忽然站起身来,眼中是钻心的痛楚和深切的悲哀,阿芜被这痛楚和悲哀弄得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杜子珏旋风般地冲出门去,奔入沉沉的黑夜。过了良久,阿芜才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缓缓将头埋在膝上,任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双脚之间积蓄了一汪小小的水潭。低喃道:“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悲哀,可是,你何尝了解过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痛从不比你少过半分。”
杜子珏冲出房门,在深夜无人的院内疾奔。似乎要借着这个驱除脑中的无边烦乱。天幕深黑,星月仿佛都已暗淡无光。
杜子珏也不分辨方向,只顾奔跑,穿过楼阁、小湖、树林,竟然一直奔到杜庭儒的书房--隐斋的门前。此时,房门大开,透过房内的一灯如豆,一个儒雅的身影悄然立在门边,淡淡得彷如黑夜中的影子,没有一丝生息。
杜子珏猛然停住了脚步,面色忽然沉静如水,垂手静静走到那身影前,低头道:“爹。”那身影原来是杜庭儒。
杜庭儒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杜子珏。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刻,杜庭儒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你不必多说,到祠堂去,去向我们的列祖列宗说吧!”说罢,便进了书房。
杜子珏倒宁愿面临的是一番急风骤雨,没想到却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而这样的简单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失望和沉痛,比劈头而来的利刃更让人心寒,杜子珏心中五味杂陈,猛然跪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子不孝!”杜庭儒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又低低道:“去吧!”语声是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
杜子珏看着杜庭儒那瘦削的背影,忍不住道:“爹,婠婠死了。”杜庭儒虽仍未回头,却双肩微微一震,良久才道:“知道了,好好安慰你娘。”杜子珏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痛心道:“爹,为什么要舍出婠婠,还有”,杜子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还有沅沅?”杜庭儒缓缓转过身来,本是沉静的面上起了些微的波澜,决然道:“那是她们的命,怪不得旁人。你最好记住,生在这个家中,便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婠婠是内应,如果事败,就一定要死。否则,只会将注意力引到这里,她必须要做出牺牲。至于沅沅?”杜庭儒忽然冷笑了一下,“她已死过一次,应该更加清楚。”说罢,转身大步进了书房,并紧紧阖上了房门。
杜子珏呆呆地跪在地上,恍然觉得寒意一点一点地浸透了膝盖,并蔓延到他的心上。周围是如墨的黑暗,他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过了良久,杜子珏终于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向祠堂走去。
英帝坐在榻旁,目光痴痴地盯着躺在榻上仍然处在昏迷当中的杜沅沅。手指轻轻抚上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内疚与疼惜。
这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在大变到来之际,坚强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经受了狂风骤雨。如今,受着这样的痛苦,他却无法为她分担一星半点。生平第一次,英帝感到了无能为力,即使他是一朝天子,原来也有力不能及之事。
三日前,连逢太后逼宫,刺客行刺,绿媞身亡,杜沅沅便陷入了昏迷,一直没有醒来。宫中太医几乎倾巢而出,但是,每人看后都是摇摇头,众口一词,昭仪娘娘身体无妨,只是受了刺激,自己不愿醒来。如今,只能靠娘娘自己了。但是,以娘娘现在的情形,如果继续沉睡下去,只怕会……。太医下面都没有说,英帝自然是明白的。他已经无法力持镇定,下旨令安国寺所有僧侣日日诵经,为昭仪娘娘祈福,自己则停朝三日,不眠不休地守在杜沅沅的身边。他相信,以他的诚心,杜沅沅一定会醒过来。
皇后走进殿来,身后跟着林锦儿。二人一眼便看见了英帝紧握着杜沅沅的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她,一副生怕失去的样子。二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难解的情绪。
皇后和林锦儿走上前,一同福身道:“参见皇上。”英帝这才发现了两人,淡淡地晤了一声,瞥了一眼,立刻又转向了榻上的杜沅沅。皇后看着英帝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皇上,臣妾有句话一定要说。元昭仪自有宫中太医、随侍宫女照顾,皇上不必如此操劳。况且,为人君者,国家大事为重。听说皇上已停朝三日,皇上怎么能为此而废了朝政!”
英帝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