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独自站在书房内,四周一片寂然,偶尔有絮语声从寝殿那边传来,是碧痕的声音,“娘娘,您看这匹。”隔了一刻,又是杜沅沅的声音,“这种青云细花五色缎最是柔细妥贴,为蓉儿缝制夹袄,定是不差的。”
高昌听了一刻,不觉有些无聊,便四处打量起来。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张凤翔如意翅头案上,肩头微微一震,视线宛如胶着一般,竟是再也移动不开半分。
那案上并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只是普通的文房四宝。要说不同,只不过是皇家用度,较之平常人家更为华丽精致。而在宫中多年的高昌当然不会注意这些,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牢牢盯在一只翠玉白菜纸镇下压的一叠秋纹宫纸上。确切地说,是盯着那叠宫纸中露出的信封一角上。
高昌的手已禁不住颤抖,在那露出的信封一角,一个“杜”赫然在目。一定是杜沅沅写的家信。他欲向前,却又顿住身形,警觉地环顾四周。夜,仍是一片静谧。他侧耳倾听,杜沅沅和碧痕依旧在品评衣料,看来,一时半刻还不会过来。
高昌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上前,飞快地抽出了宫纸中的那封信,取出封内的信纸,迅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原来,只是封普通的家信,写得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高昌将信原样封好,塞回了那叠宫纸之内,又返回原地站好。他没有发现的是,在他偷看信件的这个过程中,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杜沅沅进了书房,见高昌依旧恭谨地站在当地。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看了看那只翠玉白菜纸镇的周围,那里依稀散落着一些淡红色的粉沫。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却在面对高昌时消失不见。
高昌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杜沅沅并未说话,只是盯着高昌,面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高昌被看得心中忐忑,也不敢催促,强行按捺住不稳的心神,垂着眼帘,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良久,方听杜沅沅道:“高公公入宫也有十余年了吧?”高昌未料到杜沅沅一出口竟是这样的话,心中更加不安,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色,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天业五年入的宫,算起来有十五年了。”杜沅沅微笑着点头,“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你,还是本宫刚封了嫔,初入怀玉宫时。”高昌陪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的福气。”
杜沅沅道:“能与你主仆一场,又何尝不是本宫的福气。你的为人,本宫也了解一二。不仅敦和宽厚,做事又小心仔细。本宫路经坎坷能走到现在,你也算是功不可没。”高昌听她说得动情,心不由一颤,渐渐生了几分愧意出来。耳听杜沅沅继续道:“本宫已找了凌海,提了你的月例,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高昌听到这里,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然松动,那后面似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他的眼眶一热,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杜沅沅和悦的面容,刚要张口,脑海中忽然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难道你不替你的家人着想了么?”是离宫那日林锦儿对他的告诫。高昌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他硬生生低下头去,耳边是自己恭谨得近乎生疏的声音,“奴才谢娘娘抬举。”
杜沅沅的眼中极快地掠过失望的神色,声音却依旧和煦,“本宫扯得远了。今夜本宫叫你过来,不过是想委派你个差事。本宫一直觉得对荣国公主关心太少,自明日起,你每日都到公主那里一趟,再将公主的情形回禀给本宫。”她死死盯着高昌,似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一字一顿道:“因为本宫最信任你,想来想去,这个差事还是交给你最好。”
高昌身形未变,语声依旧平板,“奴才知道了。夜深了,娘娘也该歇息了。”杜沅沅抛掉了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缓缓坐到椅中,声音里带着疲惫,“本宫的确是累了,是该歇息了。好,好,你,你下去吧。”
高昌躬着身子退了下去。杜沅沅一直目视着他退出房外,目光渐至冷冽。
房门一响,碧痕走了进来。见到杜沅沅的神情,黯然道:“娘娘,是真的了。”杜沅沅冷笑,又禁不住叹息,“咱们终究是看错了人了!”碧痕的面上已有了担忧的神色,“娘娘打算怎么办?”杜沅沅面容苦涩,“你也去歇着吧,让本宫好好想想。”
有“咚、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是值夜太监敲响的更鼓。听那鼓声,已是二更了。杜沅沅一无所觉,依旧呆坐在椅中,她的手中是那封高昌偷看过的家信,如今却已被她攥得皱成了一团。她止不住想要冷笑,这封信只不过是个诱饵。为了试探高昌,她当机立断布了这个局。什么家信、选料子、看顾公主,通通都是这个局里的一部分。
她借看顾公主这个由头召高昌前来,借选衣料给高昌偷看家信的机会。若是高昌不看信,那倒罢了;若是他偷看了信,一定是有了异心。而在那封家信里,她早已洒了些胭脂沫子。在高昌抽出信纸之时,自然就会洒落出来,而她便会第一时间知道高昌做了什么。结果是,高昌真的是个探子。
她对高昌说了那样多的话,不过是想以情打动他,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说出一切。有一刻,她看到了高昌眼中的坦诚,但是,他最终却放弃了。
此刻杜沅沅的心,一忽在火里,一忽又在水中。她提防宫里,提防宫外,却唯独忘记了提防自己的身边。高昌的背叛,究竟起于何时,她虽然无法判定,但隐在高昌背后之人,不用想她也知道,一定就是皇后。杜沅沅的眉间堆叠了浓重的担忧之色。高昌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她并不知道,但是,高昌跟了她这么久,又随她省亲。尚书府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若是有心,岂会一点不知。他一定已向皇后汇报了什么,皇后说不定已准备好了对付她。
杜沅沅的手握得更紧,她发现皇后野心后,一直辛苦隐忍,便是想将皇后等人一网打尽。如今已到了关键时刻,但却半路里从她身边杀出个奸细。事态已经变得如此严重,她必须要有所决定了。
ˇ决战之前ˇ
原本是深蓝的天幕在遥远的东天边突然出现了一道淡白色的裂缝,那裂缝渐渐扩大,就似是将深蓝色慢慢消融掉了。月亮与晨星逐渐向西边坠去,天,终于亮了。
杜沅沅就站在书房的窗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柔和的晨光辉映着她的脸庞,看起来,虽是一夜无眠的疲惫,但她眼中却闪烁着炽热而决绝的光芒。
“来人。”杜沅沅忽然向房外道,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转过头来,看到碧痕同样的一脸疲倦,惊讶道:“你在外面守了一夜?”碧痕微笑,“娘娘不睡,奴婢又怎能睡得着?”杜沅沅叹息,“如今本宫的身边,只有你最值得信任了。”碧痕面容坚定,“娘娘放心,碧痕永远跟着娘娘。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决不会令娘娘失望。”杜沅沅不禁莞尔,“好碧痕,本宫不会让你上刀山,也不会下油锅,你去请陆六福来,本宫有几句话问他。”
陆六福垂手站在杜沅沅的面前,一脸沉静。杜沅沅暗暗赞叹,能够如此处变不惊,真不愧为英帝身边太监第一人。她端起身旁的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微笑道:“本宫请陆公公过来,也没什么,只是想问公公几句话。”
陆六福躬了身子,恭谨道:“娘娘有话还请吩咐,只要是奴才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杜沅沅点了点头,向碧痕使了个眼色,碧痕捧出一只金漆托盘,递到陆六福面前,温和道:“听说陆公公一向喜好此物,这个还请陆公公收下。”陆六福见那上面竟是一只名贵异常的冶犀莲池鼻烟壶,不由吃了一惊。
他的确是喜好收藏鼻烟壶,凭着贴身伺候皇上的便利,他从各渠道所得、收纳无数。但是,与眼前这只比起来,却都成了俗物。而贵妃娘娘如此慷慨赏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却一时不敢托大了。
陆六福急忙跪下,“这般贵重的东西,娘娘可折杀奴才了。娘娘有什么话,就请问吧。”杜沅沅温和而笑,但眼神却犀利如刀,直盯着陆六福低垂的头,“本宫回宫也有几日了,却一直无缘得见皇上。本宫是想问问,这几日皇上可是有了新宠了么?”
陆六福诧异地抬起头看了杜沅沅一眼,杜沅沅适时地换了副幽怨的神色,陆六福心中一松,贵妃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后宫争宠。他暗暗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娘娘多虑了,这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是皇上心口上的人。何况这几日皇上一直在南书房内处理要务,根本就未招幸过妃嫔。”
杜沅沅一脸释然的表情,“如此甚好,公公快起来吧。今后,本宫还少不得要劳烦公公。”陆六福唯唯应着,站起身来,碧痕适时地将鼻烟壶塞到他的手中。陆六福急忙告退了出去。
碧痕送出了陆六福,又走了回来。杜沅沅问道:“陆六福面色如何?”碧痕噗哧一声轻笑,“陆公公在娘娘面前一本正经。刚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将鼻烟壶拿了出来,不住把玩。很是高兴的样子。”杜沅沅喃喃道:“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
碧痕奇怪道:“娘娘要问的,果真是这些么?”杜沅沅苦笑,“本宫身边出了探子,本宫只是想借此知道,是否有人从高昌那里得到了什么而到皇上那里去告密。而本宫若直白去问陆六福,只会令他起疑。莫不如以重金贿赂于他,让他以为本宫意图争宠罢了。”
碧痕接道:“那依陆公公所说,看来皇上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娘娘接下来要如何?”杜沅沅的面色已冷了下来,斩钉截铁道:“接下来,就该放手一搏了。”
碧痕听得心头一跳,禁不住叫了声,“娘娘!”杜沅沅面上忽然绽开个柔和的微笑,笑容里却有抹坚定,“碧痕,你去把蓉儿带来,咱们到鸿庆宫惠姐姐那里去坐一坐。”
步辇停在鸿庆宫门前,杜沅沅抱着懿蓉走下辇来。还未进入宫门,鼻端便嗅到一阵素淡清脉的香气。她的唇边禁不住溢出了笑意,这分明就是瓜蔬的气息,院内的那片小菜园定又是一片茂盛了。
惠贵嫔带着静宓迎了出来,看到杜沅沅怀中的懿蓉,急忙小心接了过去,笑道:“鸿庆宫能得贵妃娘娘和荣国公主一并驾临,真是三生有幸!”杜沅沅听得好笑,嗔道:“与其在这里听你的浑话,不如让咱们进去喝杯茶才是正经。”惠贵嫔向旁一让,连声道:“好,好,这要求倒也不难。请!请进!”
二人说笑着走进院来。惠贵嫔引领着杜沅沅,径自坐到了院内一角设的竹木漆几旁的扭丝藤椅上,杜沅沅看那漆几藤椅颜色清碧,衬着头顶同样翠绿的瓜蔓藤架,心头不由一阵清爽。
惠贵嫔招呼着宫女们上了茶,轻轻拍哄着怀中的懿蓉,向杜沅沅道:“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杜沅沅眼神微微一暗,面上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浅笑,“这鸿庆宫我也好久没来了,今日无事,特来和惠姐姐闲话。”
一直安静的懿蓉忽然“咿呀”起来,使劲向上伸着白胖的小手,二人循着望去,原来懿蓉看到了着青绿瓜藤间缀着的点点粉白小花,正在娇憨而笑。杜沅沅心有所触道:“惠姐姐这里俨然是宫中的世外桃源,就连小小的婴孩也喜欢这里。”
惠贵嫔正伸手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懿蓉的眼前逗弄,闻言笑道:“若是喜欢这里,不如将你和懿蓉迁过来可好?”杜沅沅笑道:“好啊!若我没了空闲,就烦劳你照顾懿蓉了。”
惠贵嫔闻言一愣,杜沅沅虽是一脸笑意,语声却是十分郑重。她抬头看去,微有诧异,“莫非出了什么事么?”杜沅沅笑容不变,“难道惠姐姐连我的孩儿也不肯照看么?”
惠贵嫔心中疑虑更深,示意一旁的宫女将静宓和懿蓉带了下去,拉住杜沅沅的手,追问道:“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沅沅轻轻拍了拍惠贵嫔的手,“惠姐姐入宫已有年余,加之照看公主有功,明日我便会向皇上求个恩典,晋封姐姐为妃。我知道姐姐向来不看重这个,但在这宫里,唯有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姐姐就听我这一回吧。”
惠贵嫔更加惊讶,听杜沅沅的语气,竟似在料理后事一般。手不由握得更紧,急道:“沅沅,你若不说,这些我一概不允。”杜沅沅一直浮在面上的笑容终于沉落了下去,叹息道:“我知道无法瞒你。”她忽然反握住惠贵嫔的手,“但你莫要管出了什么事,只要答应我,不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照看好静宓和懿蓉。”
惠贵嫔听她语声坚决,知道杜沅沅不肯告诉她,是不想将她卷入在内。她心中虽然焦急,但一时也无办法,只得道:“你不说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也不再问你。你放心,懿蓉,我一定会替你照看好。你也要记得,不论是什么大事,一定要看顾好自己。”杜沅沅听得心中温热,忍住将要出眶的眼泪,对惠贵嫔,也是对自己坚定道:“惠姐姐放心,还未到最后,我一定不会有事。”
沈毓随着碧痕匆匆进了怀玉宫,见杜沅沅独自坐在殿内,一脸沉思之色。沈毓心中一跳,还未走至身前,便急忙问道:“你急着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杜沅沅闻声抬起头来,面上有深深的忧色,“我昨夜梦到了曦儿,他生了病,不停地叫着‘娘’,”沈毓的心放了下来,“你不要担心,只是个梦而已,你是思念曦儿了。”
杜沅沅站起身来,“不,你不知道,曦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大,叫得我的心都纠结到了一块,我,我……”沈毓上前将她扶至椅中坐好,安抚道:“你若是担心,我便派人回去看看,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不!”杜沅沅忽然抓住了沈毓的手,“我要你亲自回去。”沈毓一怔,面前的杜沅沅一脸热切,“我有多重视曦儿,你当然知道。只有你亲自回去,我才能够安心。”沈毓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杜沅沅打断了他的语声,“没有什么可是,你一定要替我回去看看,我,我只信任你。”
沈毓看着面前的杜沅沅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