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他也许还活着,我也不停地对自己说,阿爹他此刻定是正努力地越过雪原,怀中尚有温暖,他正努力地想要回到我的世界。可脑子里却止不住地闪出那个念头:他不能回来了,他回不来了,阿爹永远不能回来了,我那样那样地需要他,但他还是放弃了我……
我一刻不停地往北走,像朝圣者怀着自我拯救的希望,一路攀山越岭,像蚂蚁一样顽固又偏执地在广袤无垠、高低起伏的地域上行走。越往北,天气越冷,身体也愈发沉重,暴风雪后的高山白茫茫一片,马已经难以行走,我弃马改用步行。沿着悬崖峭壁而上,绕过山峰,走过山谷,举步维艰,却丝毫不敢懈怠,哪怕只是停顿一小会儿,严寒便会无孔不入,浸入四肢百骸,刺激疲惫的神经,稍有停滞,便再难让僵硬的四肢重新运作。我祈祷自己不要被绊倒,但总是摔倒,于是一次又一次飞快从柔软的雪地里爬起来,不断向北,向北,像英武的战士,孤身一人,但无坚不摧。
身上带的干粮不多,很快被我吃完,不知走了多远,只清晰感到体力一丝一丝流逝,意识也渐渐混沌。我拔刀将靴子割开一道口子,让冻肿的脚趾头露出来,手上、腿上的擦伤也不管它,越是疼痛越不那么盲目。
渐渐地,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思绪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上去,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陆机凉。
那时他很年轻,面皮子如白玉一般莹白光滑,因而脸颊上的血显得格外突兀。他一头栽倒在我平日栖身的破庙面前,鲜血流了一地,虽闭着双眼,手中仍紧紧握着长刀。我那时便已觉得他很威武,是那种即便他要赴死也将守护的东西安置妥当的威武,是那种即便他赴死也仍会活着回来的威武。
他醒来第一眼见到我,竟问:“小娃娃,你怎么也会在地狱?”
我说:“你没有死,这里不是地狱,是佛堂。”
他看了一眼庙里残破而沉默的佛像,讽刺一笑:“佛祖知我满手鲜血,满身罪恶,竟连十八层地狱也不让我进吗?”
我当他神智不清醒,故意逗他:“佛祖说,干了那么多坏事就想一了百了,太便宜你了,不受点苦怎么行。”
他定定望着我,我便又正了神色诳他:“我是佛祖派来拯救你的仙童,你不是想要得到救赎吗?那就收养我,养活我,给我衣服穿,给我饭食吃,嗯……让我天天吃得上鸡腿子。”
他艰难坐起来,看了看我替他包扎得很是繁杂的伤处,简洁说道:“好。”
“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说:“你不是要我收养你吗?我说好。等我养好伤,我会出去挣钱,你想吃多少鸡腿就吃多少。”
那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终于有人肯救我于水火,终于有人要给我一个家,我也终于可以指望被爱,以及可以付出爱。
回忆是那么幸福,幸福得让人不想抬眼看这个现实世界。此时已经是深夜,月下的山林影影绰绰,寂静得叫人胆寒,但我已经没有力量去害怕,我所要对付的只是眼前的雪坡。坡并不陡峭,我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去,刚到顶部就滑回谷底,重重摔在雪地上,大地柔软地贴着我的脸,叫我再也不愿爬起来。
我愉快地合上眼皮,雪岭、寒冷、饥饿,还有疼痛,顷刻间离去,我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它张开水蓝色的翅膀,从雪地上轻盈地飞起,我坐上蝴蝶的翅膀上,大声呼唤陆机凉的名字,而陆机凉也高声地回应者,从雪原另一头走过来,健步如飞,脸上有喜悦的笑容……
“陆缨,陆缨,陆缨……陆缨!”我正栖息在一个蝴蝶的美梦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人在拍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感觉到他在拍我的脸,又花了很长时间才辨清他的声音,是赵川。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他脸上尽是惊恐,紧皱眉头,拼命用手摸我的脸,又抱我入怀,紧紧搂着我,口中不停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命了吗?你要吓死我吗?你不要吓我……”
他怀中有温暖气息,我终于有些缓过劲来,伸手去拉他:“阿川。”
他依旧紧紧搂着我,不停说道:“千万别有事,不然我会后悔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到最后,他已说不出话来,我贴着他的胸口,清晰听到他在抽噎,他在无声地大哭。
我艰难抓住他的胸口,对上他的眼睛,问道:“阿川,你怎么了?”
他脸上满是泪痕,目光找不到焦距,只空洞看着我。
“阿川,你怎么哭了?”我心中的恐惧渐渐放大,“我阿爹他……是不是,是不是……找到了?”
他飞快擦干脸上的眼泪,放开我,从地上站起来,背对着我道:“对,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我望着他的背,“还活着?”
他点点头,“陆缨,我来接你回北疆大营。”
我仿佛陡然间才有了心跳,刷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身体僵硬麻木,只能用眼睛盯着他的后背:“真的?”
他依旧点头,“走吧。”
我这才注意到四周都站着人,都是苍乔的士兵,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雪地上,像冰霜雕砌的雕像。我抬高了声音,大声道:“率七万大军,支援北疆的陆机凉统将,你们可认识?”
他们立在那里,静静看着我。
我扫视一周,继续大声问道:“他还活着吗?”
四下无声。
我憋住眼中的泪,“如果他还活着,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刀剑!”
四下依旧无声。
“如果他还活着,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刀剑!”我又重复一遍。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心中破出一个洞来,我想象过死亡这件事很多遍,但从想不到真正的死亡。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我对着一群雕像一遍又一遍喊着:“如果陆机凉活着,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刀剑!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刀剑……”
“陆缨!”赵川扯住我便往前走,“走,我们回去,跟我回去。”
“不要!”我甩开他,径直往反方向走,眼泪掉个不停,“只是没有找到他而已,他还没死,你们听见没?他在喊我,他在喊我……我要救他,你们回去你们的,我自己去找……”
他抢先一步用力扯住我:“陆缨,他没有死,真的,就在北疆大营,你信我……你爹他,也很想见你。”他说着又转向那些士兵,大声道:“陆机凉统将没有死,对不对?你们说说,他还活着,对不对?,如果我说的是对的,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刀剑!”
那群肃穆的雕像里,微微有了一丝动静,像一扇石门缓缓打开,有一两个人举起了手中的刀,又有四五个人,一个一个,有了更多的人,最后,那些雕像都手执兵器,像在对上天起誓。
“你看,他们都说你爹没死。”赵川脸上显出一丝温和的笑,语气也是循循善诱的。
我紧盯着他,“真的?”
“真的。”他使劲点点头,“小黄毛,跟我走,跟我回去,跟我去找你阿爹。”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受伤了吗?”
他拉我往前走,边走边道:“受了点伤,但有军医在,没有大碍,我们得赶快回去,否则他们还活着,我们却会死。”
“匈奴还在附近,没有撤走吗?”
“也许。不要再说话了,省点力气,我们要赶快走,你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赵川一路都很沉默,我不停问他问题。
“现在情势如何?”
他简单回答:“匈奴本部大营受袭,主力军已退回古襄草原。”
“我们呢?”
“北疆守军和五万西府兵击退了匈奴。”
“这些我已听阿函姐姐说了,既然我阿爹受了伤,五万西府兵还归阿爹统领吗?还是暂时交给越离夫人 ?”
他微微顿了顿,望着前方道:“现在是蓝嵘统帅大军。”
“哦。”我应声,但放慢了步伐,悄无声息开始往后退,士兵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开始四处张望。
“走不动了吗?”赵川立刻回身找到我。
“嗯,我想到队伍后面跟着。”
他脸色倏地一变,“你要做什么?”
我轻轻笑了,“赵川,你在骗我。”
他举了举手示意队伍停了下来,“我骗你什么了?”
我一直往后退,“阿川,你从来就不会撒谎,骗人的时候总是不敢看人的眼睛,身体也极不自然……”
他大步向我走过来,我转身便往队列后面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觉得心脏前所未有地大力跳动,一定有什么在等我去发现,往前跑,再跑……
身后有劲风刮过,我寒毛直竖,手中凝聚所有力气转身挥掌而下,直击赵川的面门,他伸手来挡,我另一手捏拳对准他的胸口,他硬生生受了一拳,仍不顾一切拉住我双肩,将我带到他身边。我拔出他身上的长刀,对准他的脖子,“告诉我真相。”
他抱着我不动弹,“真相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冷冷笑:“那为什么不让我走后面,这值得你吃我一拳吗?”
他不吭声。
我仔细研判他的表情,“赵川,你果真是在骗人,我阿爹,他死了,是不是?他就在这队伍后面,是不是?是不是!”我大声吼了出来,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枉他这样费力瞒我,我终究还是猜到了。
他跪在雪地上,一句话不说,我挣开他,飞快地往后面跑,那些冰雪中肃穆的雕像与我擦肩而过,也许在最后的最后,阿爹会从里面突然跳出来,活生生吓我一跳,我这样想。
队列的后面,都是伤员。有人抬着担架,上面躺着人,伤口上包着布,血已干涸,有人相互扶持,一瘸一拐地走着。 我眼睛四处搜寻,一个也不放过。
“阿爹。”我在人群中疾走,一个一个地看,仔仔细细,心中恐慌更甚,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与自己一同出游的父母。
赵川还是走上来,我像碰到什么刺一样躲开他,对他大叫:“滚开!”
他锲而不舍,上前一把抱住我,“陆缨,你冷静点,相信我……”
寒风吹过,束起来的头发有几丝散开落到脸上,就在那几根发丝之间,我的眼睛望见一个人影,他躺在担架上,很显眼的络腮胡子,眼睛正定定看着我。我认识他,他和阿爹一起驻守过西观城,曾以步兵引诱匈奴过剑江,与金抟配合大败匈奴大军,他是西观城副将袁冬青。他正望着我,目光里有一丝虚弱的哀戚。
“袁叔叔。”我跑向他,目光轻轻落在他冻得僵紫的脸庞上,“我阿爹呢?你们一起从古襄草原回来的吗?”
他点点头。
“我阿爹,你知道我阿爹,他没事的吧?”
他看着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小缨,你爹……他死了。”
“……”
“我们遇上了雪崩……怀古山那一仗,我们几乎全军覆没,我和你爹都受了伤,十来个人掩护我们突围,我们一起逃了出来,但迷了路,只能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你阿爹受伤很重,流了很多血,后来越离夫人带人找到我们,带我们往回走……我们顶着风雪,埋头往前走,走了很久以后,才发现你爹和越离夫人都不见了,就折回去找他们……后来,发生了雪崩,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个被大雪覆盖。”
嗓子发干,声音也紧紧的,我看着他,思路有些破碎,“雪崩……可不可以,说得更仔细一点?我不太懂……我有些糊涂了……”
“我折回去找你爹和越离夫人,等看到他们的时候,你阿爹正半跪在地上,手捂着胸,我们叫他们两个,越离夫人抬头看见了我们,就对我们喊着说让我们先走,我们就停在另一处山头等……不知道为什么,越离夫人忽然也跪到地上,抱住你阿爹,好久都没动静,我正要下去拉他们的时候,忽然就看见远处有雪像暴雷一样冲下来,声音很大,越离夫人肯定听见了,但她只是低头解了身上的红色狐裘,披到你爹身上,重新抱住你爹,再也不动……再后来,白色的雪就淹没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须臾一梦
赵川找到我之前,我在雪原上无数个想要闭上眼睛的刹那,曾经想过,假如我就此放弃生命,终有一日,我的躯体会被冻成干尸,待冰雪消融,混在一堆泥土里,滚过满山青草,滚向伊祁群山的千沟万壑,最终安静地睡在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上。
可没想到,永远睡在这里的人会是我阿爹和越离夫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好好说说话,我什么都没见到,他们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也对,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无亲无故,无根飘零,因为有了陆机凉才有了后来的一切。我是谁,我又该去哪里?我不知道……或许也该埋骨青山。埋骨青山,我立刻抓住这个念头,转头便往回跑……
整个世界是杂乱的,人影幢幢,吵闹不休,我一个劲儿地走。走着走着,我便看见了苍宇,他披着银白色大氅,戴着氅帽,露出瘦削又苍白的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幻象吧。
那个幻象对我说:“跟我回去吧。”
我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若非另一个也爱我的人,决不可能救得了我。我清晰知道我爱他,爱过他,但他并不爱我,不该是他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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