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小村走近,老白忙从椅子上起来,于近处细细查看小孩儿的脸,还好,看起来并无大碍。但老白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句:“疼吗?”
“没有伊姐姐捏的疼。”周小村顽皮的笑。
老白闻言把眼睛瞪成了核桃:“她居然敢捏你?!什么时候的事?”
周小村眯起眼睛:“师傅,就跟你没捏过似的。”
“我俩能一样吗?”老白理直气壮。
周小村叹口气,决定不和人老心不老的老白一般见识:“师傅,您老验收完毕,要没别的事儿我可就睡回笼觉去了。”
小孩儿脸上不自然的红晕还是让老白有点心疼,恍惚间,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即将碰触到的对方脸颊的时候,小孩儿忽然打了个喷嚏,老白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硬是把那手又往上面抬了几寸,最终成了轻抚小孩儿的头。
“睡什么回笼觉,走,进屋,正事儿还没开始呢。”说罢,老白也不待周小村出声便转身先行回了房。
周小村耸耸肩,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
“易容之术,分为上中下三乘。纯以药膏者仅能改其面目,为最下乘。”老白看着周小村,一字一句的认真传道授业。原本他是想把那院子作为讲堂的,却被周小村一个喷嚏轻易的打进了屋里。
周小村闻言,讶然道:“师傅,您老是想告诉我,光一个最下乘的易容我就学了五年?”
“最下乘是根基,反而是需要时间最长的,就像习武者先修内功再练招式一样。根基打得稳,后面的自然水到渠成。”老白耐心道。
“哦,”周小村听明白了,“师傅,你是不是打算教我中乘了?”
老白微笑的点点头:“纯以药膏易容,所扮之人并无原型,乃易容者根据自身样貌脸型随意为之,其作用仅仅让他人认不得自己罢了。然易容术之中乘,乃附异皮遮盖己面,皮下辅以特殊材料以修其形,皮上则辅以药膏等描画脸孔,此种易容,掩己而扮他,精妙者,几可以假乱真。”
周小村听得眼睛发亮:“那就是想变成谁都成了?我可以是师傅,你也可以易容成伊姐姐!”
“想当师傅?你还早八百年呢!”老白没好气的敲小孩儿的头,然后指指屋内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喏,把那些都拿你屋去,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学画画。”
“画画?”周小村不明所以。
老白叹口气:“画人,只有你这人相画得惟妙惟肖了,落到那面皮儿上才能以假乱真。”
“那我画谁啊?”周小村问,同时眼巴巴的盯着老白。
老白皱眉:“怎么着,还真想扮成为师啊。你平日里不总爱学伊婆子说话吗,就画她吧。”
“那画完是不是我就能易容成伊姐姐了?”新来的盼头让周小村莫名兴奋。
“先画神似了再说吧。”老白好笑道,“你个没定性的猴小子还指不定能不能坚持住呢。”
“肯定能!就为你这话,我熬也把伊姐姐熬上宣纸。”周小村贫嘴道,接着把笔墨纸砚一溜烟的拢进自个儿怀里,毛毛楞楞的就往外走。
老白刚得空喝口茶水,周小村那脑袋又从门口探了回来:“对了师傅,你还没说那最上乘的易容是什么呢?”
“没学跑你就先想着扑拉扑拉飞了?”老白没好气道。
“起码先让我知道飞起来啥样嘛。”周小村讨好的笑。
老白最受不得这个,心先软了一半。浅浅吸口气,老白正色道:“动刀。以异皮易容终是可以除去,唯有动刀,若手法精妙,那脸便真是想成谁成谁,天衣无缝了。”
“那……”周小村咽了咽口水,涩涩道,“还能变回本来面目么?”
“应该可以吧,只要你忍得住再动刀。”老白幽幽道,“据说那疼不是常人耐得住的。”
“应该?据说?”周小村疑惑的拢起眉毛。
老白没好气道:“为师才不干那脸上动刀的血腥事儿。”
“你直说不会不就得了。”周小村气死人不偿命的丢下一句,然后在老白的茶杯到达之前一溜烟儿没了影。
接下来好几天,只要伊贝琦一闲下来,周小村就往人家姐姐屋子里窜,到最后,伊贝琦也看出了门道,就不做事了,专门让周小村画,小孩儿呢,也就索性落地生根,在伊贝琦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天,除了吃饭,再不出来。
看得老白这叫一个上火。明知道小孩儿应该是正经在里面画画呢,可他就是受不住。伊贝琦虽说年近三十,但精通药理保养得当,如今看来也就二十四五,身段模样都是上等之姿。周小村呢,十七岁正当年,如若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成亲也够了。
老白越想越烦,直接的后果就是隔几个时辰便把小孩儿叫出来一次美其名曰验收,可看了小孩儿的画之后呢,又把那画从头到脚批评得体无完肤。什么眉毛像虫子啊,眼大无神啊,鼻子不正嘴不够美之类。弄到最后再叫周小村,小孩儿压根不理了,以还没画好为由一律拒绝交作业。
老白受不了,伊贝琦还怒了呢。晚饭过后,趁周小村回屋钻研技法的当口,伊贝琦把难得勤劳一次主动往厨房送碗筷的老白堵在了灶台前。
看看灶台里的大黑锅,又看看伊贝琦比锅白不了多少的脸色,老白呐呐开口:“女侠,有话好说,这个样子会让我以为你是想把我切吧切吧扔锅里炖了。”
“此提议甚妙,正合我心。”伊贝琦皮笑肉不笑。
老白无辜的眨眨眼:“在下没得罪女侠吧?”
“这话应该我问你!”伊贝琦瞪过去,“你那哪是批评画,分明是批评我。眉毛不好看眼睛没有神鼻子不够正是吧,真对不住,爹妈没给好。”
老白快缩成小白了,可怜兮兮道:“女侠,在下知错了。你这眉眼,莫说凡间,就连九天之上都少见,有回我梦见王母娘娘蟠桃会,那满瑶池的仙女啊,我走近一看,就挑不出一个比得上你的,要不你怎么叫幽兰仙子呢。”
老白的机灵劲儿一般只出现在最危急的时候,好在很管用。伊贝琦被逗得扑哧笑出声,数落得也温柔起来:“不就在我屋里多呆了会儿吗,还是你给布置的作业,瞧把你紧张的。”
“没紧张……”老白下意识的反驳。
“周小村那孩子是讨人喜欢,”伊贝琦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了老白好半晌,才又轻轻叹口气,“就兴你宝贝,不兴我稀罕?”
第10章 小村学艺(三)
山间的夜风,尤其是这北方山里冬季的夜风,总是冷得骇人。老白的整个身子紧紧在棉被下蜷着,明明知道窗子和被褥都是没有缝隙的,却总还是觉得有阴风从外面钻进来,渗进亵衣,穿透至四肢百骸。
应该是下半夜了,老白想,下的炭火似乎已经熄灭,只剩下差强人意的余温。
就兴你宝贝,不兴我稀罕?
伊贝琦的声音恍惚又在耳畔浮现,老白有些害怕那女人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那时候,不应狼狈而逃的。老白有些懊悔,可不逃又能怎么样呢,他能坦然的和伊贝琦说自己对周小村仅仅是单纯的长辈关爱?他说不出口,那样他都会觉得自己虚伪。
深吸口气,老白把被子又往上扯了扯最终把头也盖了住,一片漆黑的时候他似乎能更好的冷静下来。
睡,赶紧睡,老白和自己说,等到太阳出来就好了。这情感是见不得光的,于是当晴朗朗的白天,人便不会这般寒冷这般混乱了。
天,赶紧亮吧。
周小村连着画了五六天的伊贝琦,伊贝琦倒有耐心陪,小孩儿的性子却给磨到了劲头。当然周小村并不是想放弃,只是忽然觉得似乎劳逸结合更为妥当。
老白不用看也知道小孩儿的耐心差不多了,于是这天接近晌午的时候,趁伊贝琦做饭的当口,便把周小村叫进了伊贝琦的炼药房。
周小村刚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说不上的味道。一进门,见老白正在伊贝琦平日里煮药的柴火堆旁边蹲着,拿细木棍搅和着一锅不知道什么东西。
“师傅,你干嘛呢?”
“画画得怎么样了?”老白头也不回,问道。
“形还成,可那神……恐怕还要些时日呢。”周小村老实回道。
“画身边人其实是最简单的,易容也是如此,因你与其终日相处,故神态把握最为准确,等将来易容陌生人,才是考验真功夫呢。”老白说着,招呼周小村过来,“来来,趁着不画画的时候,为师再交你这覆皮易容之术的要领。”
“师傅,你就看不得我有片刻闲暇,”周小村咕哝着走过去也蹲到那柴火堆旁,“人家冬天都是长膘,我倒好,伊姐姐说我这两天下巴都尖了。”
“听她胡说,这天天见的哪能看出来胖瘦,”老白说着总算抬起头,近距离打量周小村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呃,似乎确实瘦了些……”
周小村无语。所谓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想必就是给自家师傅准备的。
“师傅你这是煮什么呢?”周小村仔细瞧着锅内黑糊糊的一团,却仍旧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既然是覆皮,那自然是需要皮了。”老白说着,用木棍从锅内挑起片半透明的东西,道,“这易容之皮,需要特殊的药液文火熬煮上半个时辰,待呈全透明状取出阴干,即可作易容之用。”
周小村盯着那片诡异的东西,忽然觉得喉头翻滚一阵阵恶心。
老白看出异状,担心道:“臭小子,怎么了?”
周小村咽了咽口水,一脸痛苦难忍的神情:“师傅,您、您就这么坦然的蹲在这犄角旮旯里煮、煮人皮?”
“啥?!”老白险些被自己的下巴砸到脚面,大张着嘴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儿拿烧火棍狠狠敲了敲周小村异想天开的脑袋,“谁说为师在煮人皮!”最后两个字出口,老白也觉得脊背凉飕飕。
周小村眨眨眼,恍然大悟般:“原来不是用人皮易啊。”
老白危险的眯起眼睛:“谁告诉你用人皮的?”
周小村无辜的皱起眉毛:“没人说,我就是想当然的……”
“怪力乱神的话本儿听多了吧!”老白打断周小村,恨恨的捏上小孩儿的脸,这回掐得绝不手软,“听好了,易容之术本就是门营生,切不可易容去害人,更不可为易容而害人,懂吗?”
周小村神情懵懂,却还是在老白越来越大的手劲儿下,可怜兮兮的点了头。
老白几不可闻的叹口气:“听着,易容以鹿皮为上,其余禽兽之皮也可,但终是赶不上这鹿皮的效果。”说着,时候到了,老白有些木然的把皮从锅里捞出来,走到角落阴凉处于木板上平铺好,回头又对周小村道,“我屋里有备好的鹿皮,待为师传授你覆皮技法。”
周小村点头如捣蒜,赶紧跟过去。
事实上,老白撒了谎。
其实覆皮之术,尤以人皮为最佳。但他不想告诉周小村,都说什么师傅带出什么徒弟,这话一点不假。因为师傅的某些技法上总会带着他自己的烙印,而这,都将原封不动的传袭给弟子。老白没用人皮易过容,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也不准备尝试。且不说戴上他人之皮有何感受,光是剥皮那道工序就能把老白吓出二里地去。因此面对周小村,他自然而然的将这一则滤了过去。
其实这覆皮之术学来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做到天衣无缝的精妙。周小村用一个下午就通晓了所有技法要领,可易出来的勉强能够称之为伊贝琦姐姐的面相,却总奇形怪状,还真应了老白前些天的数落,不是颧骨太高,就是下巴太俏,要不然就是眉眼口鼻挤到了一起,颇有点兄弟间相互取暖的意味。总之,要顶着这样的面目下山,片刻就得让村民围观。
周小村还是小孩儿心性,很难在屡战屡败后又勇猛的爬起来坚忍不拔的屡败屡战,以至于晚上吃饭的时候,便一声不吭,有些闷闷不乐。
“老白,你怎么折腾咱小村了,瞧他那脸比苦瓜还苦。”伊贝琦看不过去,没好气道。
老白不以为意的笑笑,佯装叹息道:“才半天就这样,唉,想必我有生之年也看不见你出师喽。”
出师两个字让周小村的眼睛刷的亮了起来:“师傅,学完覆皮之术就没了?”
小孩儿那眼神就像上了法场的人又忽然被远处吼了刀下留人似的,灿若繁星,晃得老白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嗯,为师这一身本事,你算是都抱过去啦。”
“师傅,”周小村忽然正色起来,“那等我出师那天,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到底是谁灭了周家。”
老白手一滑,饭碗咣的一声落到了桌子上。好在落得正,并未倾洒,只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把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老白,都吓了一跳。
屋子里寂静了好半晌,才又听见周小村说:“师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有危险,但这仇,我迟早是要报的。”
老白缓缓抬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此时周小村脸上再无稚气,满满的尽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决绝。
老白动了动嘴,却真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你啊,先把手艺练好再说吧。”末了,还是伊贝琦打圆场。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聊过年的事儿,报仇的话题再未被提及。
吃晚饭,老白和周小村都帮着伊贝琦收拾桌子,忽然老白想起昨夜被冻得没着没落的事儿,就让伊贝琦多弄些柴火塞进自己屋子的炕底。
“要多少啊?”伊贝琦问。
“两大捆吧。”老白随口道。
伊贝琦受不了的扶墙:“那能把你烤糊了。”
“啊?”老白显然没意识到,他光考虑柴火多烧得时间长,却忘记柴火多也会烧得更热的问题了。
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伊贝琦瞟一眼就知道老白想什么呢:“晚上又冷了吧。”
老白老实的点头。
“柴火不成,”伊贝琦道,“我给你把多放些木炭代替柴火吧,那烧得时间能长些。”
“能烧一夜吗?”老白问得认真,他真的有点害怕夜里再醒,除了身冷,还有心乱。
伊贝琦为难的摇头:“恐怕不成,顶多烧到后半夜吧。”
“这样啊……”
老白有些失望。正准备把碗筷端到厨房,就听身后周小村道:“师傅,晚上我跟你睡。”
老白这回非常争气的把碗端住了,虽然他那颗不禁敲打的瓷器心早摔成了八瓣儿。
略带僵硬的回头,老白冲着小孩儿皱眉:“你胡闹什么?”
周小村一脸委屈:“我没胡闹啊,万一你在梦里冻死了,我上哪找第二个这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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