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律,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的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在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欣欣——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猛冒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略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的,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励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的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份。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值皮笑睑: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徐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活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
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星时用来压在锅盖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税掉的关东糖。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本文出自 。。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陈怀。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片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潞跨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一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经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没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往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顿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谈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妩?”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茬,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宏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宏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镇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装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科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嫩: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见,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富。”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体,犹在晃酸中。她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