宄
当白苏在我耳畔说:“信我吗?”我眄他一眼,拿鼻音嗯了声——我想,一个饿得快死掉的人,是佳肴是毒药谁在乎。这就好像一位溺了水的美眉在危急关头被人救上来,却万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人其实是贪图她的美色想要侵犯了她——这么想过的同志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世界着实实在,或是他着实钟情于这类口味。不过,我自认是个内心不实在口味很清淡的人,对白苏哪来那么多揣度。
母亲说忌信于人,可活这些年我学到的只有一样,寄信于人,真是叫人没有话说。从小我就一个人,母亲忙着政务,父君忙着陪忙政务的母亲,楚乾忙着宏伟事业,宫人们忙着处理楚乾宏伟事业的遗毒。见我孤单了,母亲给我白及,父君给我白苏,楚乾给我个乔思侒,这都是什么你说。
若说我猜忌他们,等同于猜忌至亲,这到底是我教育有问题还是我教育真的有问题。我们都懂,人心会变,可是这世上人心都在变,到头来不过是一局豪赌。丝萝缘木而生,我非丝萝,但到底殊途同归罢了。说白了就是我没长心眼傻得冒泡,注定废物一个,以上说的不过是委婉之词,要想听不委婉的我可以请你上断头台听上一听。
白苏说:“信我。”
我立马攥紧他的手:“信,我死都信。”末了添一句“别放手就行,太黑了。”
白苏说:“哦,那你靠过来点。”
我顺从:“好。”
黧黑的夜幕下,有寒鸦掠过树桠,撞得沉闷突兀,嘶叫山响。我下意识里攥紧手心,才发觉自己一只手已被双温厚的手掌覆满,眼皮一颤。我说:“黑。”往他身边再靠了靠。其实我们挨得已然很近,只是在昏黑中,一切都那么邈远。
这又是座庭院。在漏花窗外,只看得里边见飞檐勾铃,风拂过时声如潺泉,似诉衷情,普陀樟枝繁叶茂,紧紧挨着簌簌作响。推开不染尘灰的雕窗门,来不及看的真切,耳边只有吹拂铜铃声声,几许落叶沾上衣摆,还留恋着花期时的味道。未及一行人已穿过抄手游廊,定睛一看顿了脚步,壁灯照及之末,一方池水。
这院落别有洞天,原以为是座屋子,谁想前边只是障眼法,逶迤寻来,满眼只有一野阔旷水竹芋。
那管事退后:“云公子等了多时,二位且进去吧。”
我脉脉地说:“辛苦了。”噙着无奈,“这云公子莫不是水妖,我俩还得和他在水里聊?”又问白苏,“这是什么人啊。你看,”掰手指头“一条院子,两座桥,三道廊,又一个院子,这。”指着这绿郁水竹芋,苦着脸,“还是个池子……”
管事哑然,继而说道:“疏忽了。”几步上前拨了拨米长的水竹芋,几步开外叶片间隐约乍现一尾船艄。
“客官上去吧。”
手掌一紧,我终于看得半清半楚,昏黄里,面前的太监,一瞬间变做了男人,好看的我喉咙发痒。这真是罪过。我贪恋的心说,善哉,朕愧做女人,如今对个太监也起得了歹心,真是羞煞人。
半晌,对峙之下,白苏淡淡开口:“走罢。”
“嗯。”
我站在船舷边上朝正拨弄花叶子的管事招手:“下次记得掌个灯,大晚上的,忒黑了。”身子一晃,人已被抓了过去。那背着灯光的人向着方向欠了欠身。我心想着,这真是个有风骨的人,着实钦佩。
头顶声音沉沉的:“胆子大了,站在那儿是好玩么。”我摇头:“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那就乖一点。”一双手又攀上我的手掌,“有时候你还是个姑娘,没长大。”
我要和他拉远距离,控诉道:“你才姑娘你全家都姑娘。”
白苏:“……我不是姑娘。”又说:“也没有家。”
“……”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我的脸,只是心里愧怍的很,一阵阵的翻搅。半晌,伸出一只手扯他的袂角:“对不起。”
他说:“嗯?什么?”
我兀自说道:“当初一定很疼对吧。虽然我不甚了解,可是也挺明白的。你别太难过,好太监志在四方。成家什么的,”胡乱在空气里摸了摸,感觉这是他的袖子,正色道:“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苏:“……”
我:“……”
白苏:“手。”
我咦了一声,再摸了摸,触感不大对劲。倏忽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手伸进了他的领子里边,隔着亵|衣,胸膛的温度灼人。
我说:“这……”
他凑上来:“这什么?”
我说:“这里的风景真美啊。”
他说:“你看得见什么。”
我抬头:“月亮。”
未及,他淡淡道:“你说的,可能是星星。”
“你见过这么大的星星吗!”
“但那真的是星星。”
“不可能。你看它是白色的。”
“不是。”
“是!你看……”
“好吧,是的,那是个月亮。”
。。^^。。
几刻钟前我说的月亮千呼万唤终于展露初颜,夜色里乍然里一抹水光。月亮一屁股挤开那冒牌月亮,无辜的小星星黯淡光芒,默默变滚边舔伤中。这现实着实残酷。
我们愤力拨桨,木舟沿着唯一的河流寻去,干巴巴打在颊边的水竹芋慢慢疏散开,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从舟边掠过的玩意儿,是一株芙蕖……半盏茶后,我们正处于满池的芙蕖之央,周身不知何处染着亮光,投在木船上一隅,看得见泛起莹润光泽的衣角,那是白苏的。
我擦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有完没完。”
刚想去抓白苏的手,想完我眼风一扫瞥见什么发光物体,动作僵在那里,脸色比月光还要白上一白,我一吓身子朝后仰去。好半会儿没感觉到痛意,没等的及惊喜,身子被捞进了个怀里。
花叶间的摩挲和着他传来的声音:“真是不该让你出来。”
“……”这我无法苟同,我出不出来他着实管不着,要管也该是咱俩换换,所以我元神归体后马上辩驳:“这是我的权力,白苏你可别恃宠而骄。”
他看我的眼中噙着笑意“再说一遍?”
“……”
月光乍露,今夜如钩。有河灯在不远处,一眼望去,一方湖中亭,亭檐飞角挂上纸糊信灯,亭中一只硕大的雕花宫灯印满亭暖色。酒盏几许,珠帘曳地,可惜没人。朝亭外一望,浮桥边有人影朦胧,不大真切,我拽了拽白苏让他也辨识辨识那是人是鬼。借着欣长齐列的落地灯,可见那坐在马扎上的白衣人正在。他在钓鱼……
我搂住白苏手臂,牙齿颤个不停:“你看……”这是不是人?
俄顷,被人揽在怀里,靠着胸膛,咚咚的也不知是谁的心跳,他在我耳边说:“连姮,要信我。”
我额头抵在他胸前,不明白他一再的强调有什么意义,默了默:“嗯。”
“那是人,云子般。”
眼皮颤了一颤,贴着他偏头看去,未及,手不自觉发抖。那人曳地的衣摆铺开,灼明的灯火投在他的脊背,长衫,卓尔不凡;月光朝着他分花拂柳之势踏来,照在他轻拨鱼竿的手指上,月光下指甲莹白。自发端而至垂地的衣袂,镀上一层水色的琼玉。
我没想到的是,这人,会是云子般。
那年在楼阁之上,他靠在窗框边,半边身子还悬在空中,窗外的嵌入夜幕的上弦月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上做了点缀,他翘着嘴角说:“我得和你说说,小姑娘。”
在那之后,我从未见过哪一天的月亮像当夜时那样的温柔。男子周身染着莹润玉泽,明明一袭白衣却在月色中绽出洇蓝的光。那是月下的洛神。我在床边仰面看他,惶惶的生怕他栽下去,安静的听着。
漠然的目光本该冷淡,可迎上月光却是满目华彩。他定定的说:“他是我的。”
这段往事着实陈旧,只是一切都对号入座,即便如今人事皆改,我还可以坚信千变万变唯有气质难变。不一样的月,不一样的物,但那气质真是如出一辙。问世间哪有这种莹玉,本如水缱绻,却心性沁凉。
佛有言,不可说。与他是一句不得说。若要无可说,只有说尽,不得不说。不得不说的是,这云子般,算朕的情敌。
始末根由,还是上溯到几年前,琼山行宫的一个仲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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