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自己将这不明底细的一幕尽收眼底时,那头练儿已经迎了上去,回笑道:“打扰什么?地盘是你们的,房子也是你们的,只得这个人是我的,现在人也醒了,你们进来就不算打扰了,何况还是我请你们来帮忙的。”
练儿与对方说笑自如,这点我倒不奇怪,她对看得上眼的人态度总是不错的,而若是看不上眼,一开始就不会放心将我独自放在此处,只是眼前局势发展对自己不可谓不莫名,以至于只得满头雾水地盯住她,摆出一脸询问的表情。
这表情练儿没第一时间察觉,却落在了对面的人眼中,那男子见状,与那女将相视一笑,开口道:“练寨主,承蒙你信得过,这个忙我等义不容辞!不过你的这位同伴却好似有些不明就里,莫如先为我们引荐引荐吧?”
“哦,是了。”练儿受这一提醒,也不多啰嗦,回过头来捉住我的手,再指了那两人道:“小闯王还记得吗?这二位都是他的手下统领,男的这位是制将军李岩,女的这位是她妻子,你该也听说过,正是江湖上称为红娘子的人物,她在河南为盗时也算是名噪一方了,没想到如今成亲了,哈哈。”
她这引荐说到一半,有头没尾不算彻底,偏偏又没法开口自我介绍,只得冲对方抱拳一笑,指了指嗓子示意不方便,心里却在疑惑,一来觉得人名确实有些耳熟,二来也奇怪为什么这种人会在此地,广元附近可没听说有李闯的人……
好在那李岩见机得快,当即也抱拳行礼,道:“失敬失敬,听说此地大乱,我们奉小闯王之命特来请练寨主出山,在下昨日才统兵攻下县城,和饥民联手把开来的剿匪军全歼灭了,却不料终究迟了一天,以致令山寨被焚,无法挽救,万望恕罪!”
“山寨遭劫,乃是我的疏忽,你们有什么罪?”正要摇摇头表示无碍,身边人却似已有些不耐烦起来,练儿先开口道:“倒是今天你派人到明月峡时,差一点被我和义父当成官兵给害死,还好你娘子身手不错挑开了那块坠石,否则我倒要向你请罪呢……”讲到这里,也不待别人怎么回答,又一摆手道:“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儿再提吧,现在还是先办正事。”
说罢,就感觉那相牵在一起的手微微用了点力,而练儿锐利的目光则已盯向了先前进来的第三个人,那老者给这样一瞧,似乎更紧张起来。
“是啊是啊。”这时候李岩身边的红娘子也搭腔起来,笑道:“说着说着怎么把正事给忘了,这老大夫可是附近有名的良医,咱们好不容易邀来,却怎么把人家给晾在一边了?还是快快给练寨主的朋友诊断才是。”说着就回头请老人过来。
当那老大夫明显硬着头皮走到这边时,练儿已经不由分说将我按到了桌边椅子上落座,见人走近,似不能放心,睨了对方一眼,先警告道:“她身上别的伤你就不用乱碰了,我也懂治,你只管看看她为什么说不出话就好,懂么?”
她在广元一带原本名气就响,这一说吓唬得那可怜老者连连点头如捣蒜,不过好在毕竟做这一行多年多少有些底气,真正开始看诊起来,便渐渐换了表情,变得认真谨慎,望闻问切得十分仔细,当然,其中“问”那一项,自然大多是由练儿代为回答的,自己最多在她手心写两字,倒也省心。
这么一通查下来花了不少时间,不可谓不用功,但要真说效果如何,只看那老者的不曾松过的眉头就略知一二了,最后他也实在无法,方期期艾艾道:“这喉喑有急慢之分,像姑娘如此瘁然不能语,当属于急暗,与五内干系不大,按理说因属邪犯于喉,以致声门开合不利才对,只是我适才细细诊断,姑娘你除了身上带伤,气血有损之外,一切平和,全无风寒犯体肺热壅盛等迹……老朽不才,确实不能明白,只是……”
见他犹豫,一直盯住他的练儿这时反而缓了脸色,道:“但说无妨。”得她首肯,那老者方才直言继续道:“老朽见两位都是武林中人,这才有此一猜,传闻高手过招,利刃未至,剑气已到,我看这位姑娘正好伤得如此蹊跷,是不是……当然,这些都是老朽猜想,在下才疏学浅,这里只能开些补血养气的方子,最关键的一环却委实无能为力,万望恕罪。”
他这一猜,确实不怎么靠谱,说得是行外话,那三人武功虽然不错,但说到能以气伤人的,恐怕连其中武功最高的慕容冲也不成,只是人家本就言明是猜测,倒也不必深究。
原本还想将之前的咽喉灼痛想法告知,如今听这一席话,就知道他对武功内息一类并无太多理解,便也作罢,心中隐隐有些自己的想法,最好还是再确认一下为好,打定了主意,倒也不觉得着急。
我不着急,练儿竟也很镇定,认真听罢,点头道:“你这大夫倒也老实,不来那些虚的,也不怕告诉你,我其实也没想过这么快就能寻到人治她,所以今日还是要谢你,至于那些补血养气的方子,你尽管开来给我看看好了。”
那李岩在一旁见此,赶紧取出早备好的谢金相赠,再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到门前吩咐手下随同前去抓药开方,再叮嘱事毕后送老人回家,那大夫倒也尽职,又絮絮叨叨叮嘱了一些事宜,才摇着头走了。
大夫走了,这二位却还呆在屋中,其用意,显然不是关心人那么热情简单。
果然,待到检查之事告一段落后,那李岩再又寒暄了几句,开始步入正题,开口道:“现在天下动荡,民不聊生,豪杰纷起,小闯王说过寨主是自己人,那我也不怕明说,我闯王大军即将自秦岭西出,拟先取潼关,后争豫楚!练寨主你一身高强本领,可愿加盟入伙,与我等共谋大计么?”
练儿正坐在我旁边,闻言只是自嘲一笑,回答道:“练寨主?一日之前这称呼还算是名副其实,如今却是空谈,我那些部下死的死,伤的伤,有些还蒙你们收容,我是感激不尽,但寨主之称咱们就免了吧,你还是叫我玉罗刹听着舒坦些。”
“练姐姐此言差矣。”那红娘子见状,从旁劝道:“此一时彼一时,姐姐你不必太过悲伤,当今天下大乱,无家可归者何止千万,只要登高一呼,有志之士立聚,我手下也多是女子,姐姐想再练一支巾帼强狮,易如反掌!”
这二位一左一右如此相劝,无非就是想拉练儿入伙,原因何在这个我不清楚不好妄断,只是心却揪紧起来,换平时可能就要出言扰乱,但如今不好开口,反而莫名觉得笃定许多,只在桌下握住练儿的手,等她答案。
练儿她沉思有顷,终于抬头道:“这天下是你们的,我在其中也帮不了什么,反而觉得束手束脚,此事还是算了吧。”
三年过去,她初衷不改,为这一句,心就彻底落到了肚子里。
自己放下了心,那一对夫妇却显得颇为出乎意料,两人仍是不住相劝,希望练儿能回心转意,在这期间门外有人寻李岩有军务定夺,为图方便,在征得同意后,那李岩便将人叫进屋来说话授意,留红娘子一人还在苦口婆心做练儿的工作,只是这红娘子却不是个特别擅长口舌之辩的人,说着说着,我看到练儿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注意力反而被李岩那头的事务吸引去了,也就留意起来。
却难怪她会感兴趣,原来李岩处理的事正是与绿林有关的,附近除了明月峡这个大头,本还有几股不成器的散匪,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听闻义军招纳,纷纷都想投附,先派了人接洽,要粮要饷要好处就是。李岩倒是好脾气,只见是来者不拒,悉数接纳,问明了投奔人数事宜后立即交代下去发放粮饷,不消多久,就把事情一一处理完毕。
再说练儿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红娘子的话,其实却在看他处理,看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奇道:“你怎么这样对付强盗头子?”
那李岩才打发走了属下,闻言一愣,接着抱拳道:“请练寨主指教。”练儿也不客气,直接说道:“绿林规矩,只有献上,哪儿有分下?我在南之时,只有我向各路人要财要物要粮草,你却怎么颠倒过来,反给了他们?”
她说得疑惑,那李岩听了之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我在旁看着,大约能猜到这人几分心思,恐怕在他眼里,练儿此举只是倚强凌人而已,那是成大事者最不屑的……只是,虽然明白他的这种不屑,如此笑而不语的姿态,隐隐还是令胸中有些不舒服。
好在那红娘子立即就在旁代答道:“练姐姐有所不知,若非这样,他们也不肯心甘情愿来投靠我们了,朝廷驻在川两省的剿匪大军正想对我们各个击破,我们若不联成一气,只恐立足也难,更莫说西出潼关,挥鞭北上了。”
练儿心直,倒不会去注意哪些细节,仍是认真道:“但绿林强盗也有各种各类,你不担心有人骗你们的粮饷吗?”这时候李岩才出声解释道:“练寨主说的是,我们也自当分别对付,不过那是将来相处后看明白人的事了,何况绿林之中还是讲义气的多,我们总不能因为有一二败类,便都闭门不纳吧?”
不得不说,他的话本身还是很有道理的,练儿也点头道:“你也说得是。”顿了一顿,忽又问:“可如此一来,你有多少粮饷可以发付?这城中有多少存库我也略知大概,只恐不足饥民一月之用吧?”问到这一句,李岩方才苦笑了笑,摊手道:“那只有以后再说了,法子总能去想,若畏首畏尾,什么事也成不了。”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练儿听得点点头,若有所思想了一想,似解决了心中疑惑,就不再提这话题,伸了懒腰状似无趣地打一个哈欠,转过头来看了我,问道:“你觉得身子如何,想休息么?还能走动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前半句还是惯例的关心,后半句却显然是有用意的,反正此刻身体感觉也不错,自然是比划了个无妨的手势,脚再轻踏地面几下,表示自己全然无事,大约是这动作有些滑稽,她看懂之余轻笑一声,道:“那就好,既然没事,那咱们就回去吧?珊瑚不肯下山,义父没办法,还在明月峡陪着她,我不能放心,还去看看心安。”
她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已经站起了身,李岩还好,那红娘子还不死心,见她要走急得也站起身,问道:“练姐姐,你当真就要这么算了?别忘了,你苦心经营的山寨是被官军所毁,此仇岂可不报!”
此言略重,已算是激将范畴,本还担心练儿受激,担忧地看向她,却见她反而哈哈笑了起来,笑毕道:“报仇当然报,只是各有报法,若只是报复官兵,有你们在,何必我操心?军旅之事非我所长,我又素性不羁,但愿一剑纵横无拘无束,不瞒你们说,这次随你们下山,除了打个招呼外,一是想为她延医,二是为了安排手下,如今两件事都做了,就此各行其道,不也挺好么?”
那红娘子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她丈夫伸手拦住,李岩拦了她,抱拳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军中纪律严苛,练寨主有这层顾忌也是对的!虽然小闯王可能会失望,但此事我等不会再提,只是请记得,若什么时候你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们!”
此人果然是个要成大事的,前一刻还在挽留,后一刻却又能坚决放手。练儿似也还算欣赏此人,冲他笑一笑,回过头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迈步,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说走就能走,无需收拾,也没有半分不舍。
直到出得了门,才怔在了当场。
门外自然是灿烂的日光,远处旌旗招展,民房之间到处可见军帐,整齐操练之声不时传来,好在此处似经过挑选,所以在屋中并不觉得吵闹,不过,眼前,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外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居然黑压压跪了一片人。
前后相处了数年,即使疏离寡淡如自己,也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
“寨主……”那领头跪在前面的是阿青,她抬首沙哑道:“寨主,您真要丢下我们姐妹,就这么走了么?”其余人虽未说话,却也是眼巴巴望着,不少人眼中含着泪。
身边这名原本还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女子,瞬间就红了眼眶。
不过,却也只是红了眼眶而已。
练儿行事素来果决,一旦下了决心,就断不会优柔寡断受感情拖累,我只是觉得相牵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极处,却又蓦地一松,听见她道:“你们……都起来,别这样,我不喜欢,都起来说话。”
只是这次,寨兵们自然没那么容易依她,包括她最亲信的两个人都依然跪倒在地不动弹,练儿见此情景,突然咬牙一跺脚道:“你们再不起来,信不信我就真这么走了?连最后的话也不会对你们说!”
被她这一威胁,众人才陆陆续续起身,有人已经开始了小声抽泣,此时眼泪就似一种传染,渐渐扩散开,许多人哭哭啼啼起来,她们并不软弱,比世间大多女子都坚强,只是才经历了大变故,好不容易幸存下来,却又要与首领甚至于信仰告别,也难怪伤心彷徨。
对这一幕,练儿却没有温言抚慰,反而怒道:“哭什么哭?留下来不是你们自己选得么?之前我就说了,愿意安家立命就去安家立命,愿意加入义军的才加入,自己才刚选了路,如今又要哭,真是胡闹!”
那阿青不说话,旁边心直口快的绿儿却边哭边道:“寨主,你知道大家伙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自然是选留下,既然总躲不过,索性就随大军一起杀官兵更好,也能为死去的姐妹们报仇!但是,但是您老人家怎么却反而要走呢?呜……”
“报仇,各有各的报法。”这次练儿的脸色稍缓了些,她扫视了众人一眼,毅然道:“此仇不共戴天,我练霓裳自然要报!只是我的报法与你们不同,你们只管留下与官兵算账,我却要去找那几个领头之人!若没有那三个家伙,绝对不至于有昨日之难,你们说我该不该去寻他们算账?咱们分头行动,又有什么不舍?”
从昨夜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说出复仇的想法,却令人觉得理所应当,经历了那些种种,血债背在对方的身上,又何尝不是压在了她的肩头?
寨兵们听了这话,总算是好了些,至少哭泣声不再那么多了,练儿的脸色便又缓和许多,忽然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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