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呆然,她这般行事,难道不生气了?还是说没生过气?回忆当初情形怎么想都不像啊,如今不着急了?这又是为什么?那时候咄咄逼人的眼神,急于求解的态度,可是令失了一个时辰之约的自己担心了老半天啊……
于是,只留下自己立在那里,怔怔地猜了半天心。
……想到这里,又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正值苦笑之时,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就见铁珊瑚已经打坐完毕,正一边收势一边望着一处,顺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大约是渴了想拿水,正好顺手,便主动将水袋取下笑着给了过去。
“多谢……”铁珊瑚接过,点点头说了这么一句,拔了塞仰脖咕噜咕噜灌了一气,再复塞好,期间斜眼透过晃动的门帘缝隙望了望外面说说笑笑的两人,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又盘起双膝似准备继续打坐。
这可不太好,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正色摇了摇头,练功太勤也该有个限度,尤其是内息方面,日以继夜地练未见得就能进步神速,反而容易招致误入歧途。
这个道理铁珊瑚必然也是懂,所以当自己这么示意之时,她只是微愣了一下,旋即就会意过来,有些失落地低下头,顿了顿,道:“我明白了……”又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嗓子……还好吧?”见我微笑着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便不再开口说话,倒也没再打坐,而是蜷起身缩坐到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独自摩挲起来。
马车一共也没多少地方,所以看得清楚,那东西是木刻的,形状样式都很简单,甚至简陋,只是因为上面的刻字才不同寻常起来——那就是一个小小的可以随身收藏的灵牌。
言行举止虽已正常了许多,身上的伤也痊愈地七七八八了,可心头的伤距离痊愈二字却还早得很,甚至可能都尚未凝血。
可惜我现在也劝不了她什么,即使能说话,只怕作用也多是磨茧,倒不如给她一个清静就好。
这般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倒也不算匆忙,午时已出了十来里了,途经一个小镇时,练儿与铁老爷子停车靠边去卖了点热食,回来时老爷子人还未到声已先到,埋怨着:“你这娃儿,以前要争,如今我叫你乔装男子你却又不肯,买些东西也太惹人注目,老夫可不喜欢被人当猴看!”然后就是练儿嬉笑道:“我就不想扮,我要为巾帼裙钗扬眉吐气,为何总要扮男人?那些人偷偷摸摸瞄也就罢了,谁敢真放肆,看我怎么收拾!”说着车帘一掀,两人嘻嘻哈哈钻了进来。
铁飞龙之前还在笑,可到了亲女儿面前笑容却反而有些收了,倒不是生气那种,反而应该是受铁珊瑚郁郁寡欢的影响,也显得有些消沉,练儿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近一段有空就拉铁飞龙走走,找些话来说笑散心,倒放心留我守着,美其名曰静对静,伤对伤,甚是合适,令人十分啼笑皆非……这次也是,四人一起,她时而与老爷子逗笑,时而拉铁珊瑚说话,反而很少与我讲什么,偶尔视线对上,却又觉得这一切似只是无意的。
于是又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态度,可真伤脑筋啊……
吃饱喝足,继续赶路,官道而行的一个好处就是沿途打尖住店不是问题。黄昏时分,又行到在一处叫万县的小地方投宿,此地只有一处还算可以的客店,进门之前,练儿往墙根一看,忽过来低声道:“这里有捕头们留下的暗号。”
我们三人同时看了她,只是珊瑚不说话,我不能说话,唯有老爷子好奇接话道:“什么暗号?”练儿就笑道:“你们不熟川中一带,我也是早前听来的,店外墙壁上有些鬼画符,外人看不懂,没弄错的话,那是一个成都名捕头留消息给他兄弟,叫他速速赶到附近一个什么岭拦截犯人的,这两个捕头在绿林都还有些名气,若非重要犯人,还不至于他们二人联同追捕,我倒好奇得紧。”
听她这兴致勃勃一说,自己就挂心起来,好在老爷子及时道:“管他什么犯人,还是不要招惹闲事为妙!你多少也算官府的对头,咱们若贸然出手,必惊动他们与咱们做对,虽然不怕,但麻烦起来,行程那是必然受阻的!”
一旁铁珊瑚本还显得无所谓,一听见行程受阻,忙不迭盯了过来,被我们三人一盯,练儿撇了撇嘴,道:“知道了,我看你们越来越怕事了!”被铁飞龙佯怒反驳一句,说笑起来,换了话题,此事就此带过,刚在桌边坐定正想吩咐店小二过来点菜,谁知道人影一晃,却是那老掌柜走了过来,低声问道:“三位姑娘哪位是练女侠?”
这一问,大家就是一怔,练儿反应倒快,接口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那掌柜估计也看出了苗头,赶紧陪笑道:“不瞒你老,小店招待来往客商,绿林道上的朋友也来借住,你老威名早有耳闻,之前另外一个客人来时,还留了口信,嘱咐一定要给你。”说着就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练儿倒不先接信,只挑眉道:“那个客人怎会知道我到这里?”老掌柜的笑道:“川陕两省黑道上的朋友谁不认识你老人家?你还没来,风声早已播来了,这小地方只有小店还算像个模样,这位客人料你老人家不来则巳,来了大半会住在这儿。”
给他这一捧,练儿笑眯眯起来,道:“好,我倒要看他是谁!”正待伸手接信,我多少存了些小心,乘着方便抢先一步拿过,轻轻拆开,却见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怪手。
“哈,原来是他。”对我帮她拆信一事,练儿似也没什么意见,凑过头来看了笑上一声,就问那掌柜道:“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说。”掌柜赶忙道:“他没有说,小的也不敢问。他画得很匆忙,刚刚画好,门外就传来马铃之声,他把信交给了我,就翻后墙走了。”
这两人说这几句,旁人听着有些没头没脑,连老爷子也是满头雾水的模样,练儿却似若有所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这儿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岭?”那老掌柜道:“离这儿十多里倒是有个飞狐岭,是在此去川西的小路之间,远看像个狐狸头,很容易寻。”练儿听罢一转眼珠,就笑了起来,突然转口道:“好,那你给我们烧几味小菜……这样,口味重的和轻的各来三样,义父,你是不是还要另外再烫一壶汾酒?”再几句话将人打发走了。
掌柜的告退之后,铁老爷子哈哈一笑,道:“玉娃儿你名气倒很大,我在西北混了几十年,到了此地就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啦!这留信的是什么人,你刚那一通问,究竟肚子里打了什么算盘?”练儿也不回避,笑答道:“爹是成名的老英雄,小一辈还不配认识你呢。”再话锋一转道;“留信的是个姓罗的道上朋友,三年前就不知下落了,想不到今晚却出现在这儿,我看啊,之前那留暗语的捕头怕就是在追他!只是他虽有点名气,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知为何惹了两个名捕……不管怎样,此人与我有一点香火之情,孝敬过不少东西,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得到他的孝敬,他有难告急,我怕是不好意思袖手不理,是吧?”
这话虽是问句,其实显然主意已定,老爷子何尝不明白?捋了短须笑道:“哼,什么不好意思?你想去打架是真!也罢,既然他是道上旧友,我不拦你,要不我和你同去吧?”练儿却一摆手道:“两三个捕快而已,何须这么劳师动众?您老还是配着珊瑚妹妹就好,吃吃东西喝点酒,我去一趟就回来,要不了几个时辰。”
她素来性急,大约也是担心去晚了赶不上趟,就更是说做就做,恰好练儿站起身之时,有几个凉菜正陆续上桌,我不动声色掏绢帕包起了两个馒头几片卤味,便也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身边,冲她微微一笑,并未将打包的食物递给她,却反手收在了自己身上。
此举用意明显,练儿自然也明白,却先板着脸道:“你要同去也可以,但一不准动手,二不准涉险,万一打架就站得远远的,否则我可不饶你,明白?”这个自然是不能拒绝,见我点头,她才又勾了唇角,牵住我的手,与老爷子和珊瑚告辞后就迈步出了店。
出了客店,暮色已沉,马匹是用不着的,我俩认准方向施展轻功,不过半个时辰,就顺利寻到了那飞狐岭下。其实此岭只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岗,刚往上走了没多远,就听得山岭那一边隐约有喊杀之声,练儿兴奋起来,回头笑道:“哈哈,来得正是时候,他们果然动起手啦!咱们且看看那罗铁臂的武功进境如何。”拉了我就往那处赶去。
乘着初升月光径直上了山头,再循声下望,只见那边山坡上果然有三个身着官服之人围着一个大汉厮杀,再凝目一瞧,那大汉背上竟还趴着一个小男孩,在三人围攻之下,勉强招架着,形式显得岌岌可危。
原本还待没什么,不过幼小无辜,忍不住就扯了扯练儿衣袖,其实哪里需要自己示意,练儿早就按捺不住,长笑一声,拔剑就冲了下去,她的笑声也算一种招牌,其中一名着官服的头还没抬,已是叫道:“不好,玉罗刹来啦!”另两人闻言一抖,却不逃走,反而手上加紧,那大汉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连连闪避,却也无法悉数躲过,竖臂一格,肩上已中了一刀。
他这一中招,背上的孩子大叫起来,似想帮忙,舞动两只小手就拍打过去,却怎么可能会有用?反被对方哈哈笑着左手一伸,拎住衣服夺了过去。那大汉背上一轻,已知不妙,怒吼着情急拼命,其中一名捕头始料不及,两人硬碰硬对个正着,大汉一掌击中他的前胸,他也一拳打在大汉肩骨之上,两人俱是痛呼一声,腾身滚出数丈!
这几招交锋发生太快,练儿速度再超凡,也是结束时才冲到近前,那大汉什么也顾不得,大叫道:“先救那孩子!”果然,这三个人似乎真是冲小孩儿而来,前面那人抢到手后就再不交手,而是转身就逃!
他逃再快,却哪里禁得起练儿追赶?但听一声:“那里走!”白影急逾流星,霎忽已追到他身后,出手更是快如闪电,那人想必也知道厉害,只敢拿小孩一挡,被练儿顺势劈手夺去也不停留,径直拚命奔逃,反倒是练儿不知为何停了一停,待想再追,却又那大汉一声惨叫吸引了注意力。
其实我在坡上看得真切,那大汉倒没什么新危险,他是自己撑地爬起时疼极了,才忍不住叫出口的,当时另两个捕头见势不妙,早已相互搀扶着跳下山坡,逃入莽莽草丛之中了,练儿回头看见好不失望,却也没办法,带了那小孩往大汉身边走去,边走边冲我这边招手道:“打完了,没意思,你现在可以下来了。”
赶了老半天路,就打了这么一小会儿,她或是失落的,我却放下了心头大石,当下浑身轻松地快步下坡赶了过去,练儿已弯腰和那大汉说了几句话,正在检查他的伤势,我离得老远都能看见他确实伤得不轻,一只左臂被利刃所劈,那只吊下来的手臂又黑又肿,好像小水桶一般,更严重是晃晃荡荡的,似只有一点骨头还连着肩,情况不容乐观。
练儿给他看伤,我走到近前,便与那孩子在旁一同站定,夜色下,只见这小孩面如满月,专注看那大汉,面对如此血淋淋一幕竟毫无惊慌畏惧,脸上亦无泪痕,显然刚刚并未哭闹,也难怪之前练儿会在抢过他后停上一停,这孩子还真是罕见地镇静大胆。
“不劳您老人家操心了,我中了他毒镖,又被他斫了一刀。正好!反而能阻毒气不上升啦。”正值出神之际,突然听得那大汉这么对练儿说道,这人也真是条汉子,虽然疼得脸色都扭曲了,却还能笑,练儿伸手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他却道:“不用啦!”右手拔出随身一把短刀,“喀嚓”一声,竟生生将左臂齐肩切下,顿时血流如注!
那小孩子刚才不哭,现在见状,终于睁大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俯身拍了拍他后背,练儿则赶紧帮那人包扎止血,她甚少赞谁,此时却道:“好汉子,不愧是我的朋友!”那大汉咬紧了一会儿牙关,终于呼了口气,低声说道:“要你老人家服侍,折煞我了。”惹得练儿又笑起来道:“现在还讲那套规矩作甚?我已洗手不干绿林啦,咱们以朋友相称就是。”
那大汉闻言似颇诧异,不过也没多余精力问什么,他额上汗滴如雨,想是甚为痛楚,但仍然忍着,低声安慰那孩子道:“聪儿,别哭,别哭,你罗叔叔死不了!”那孩子抹了眼泪看看练儿又看看他,大约见两个大人都面色轻松,只当并不碍事,果然真不哭了。那大汉又要他道谢,练儿笑道:“这孩子乖,他先已谢过了。”但那男孩听了大汉的话,果然正正式式地叩头又再谢了一次。
练儿平时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小孩,但这次瞧着确实懂事,想来也惹她喜欢,就顺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父母是谁?怎么会半夜跟你这大盗逃到这里来的?”大汉捂了伤口还没说话。那孩子抢着答道:“我叫杨云骢!这个月十六刚好五岁,我的爹爹叫杨涟!”
此言一出,自己在旁听了个真切明白,之前还安安稳稳的心,陡然就不能平静起来!
先听那大汉叫他聪儿,我想当然尔以为是常有的聪慧之聪,这是世间做爹娘的对后人常有的期望寄托之情,但若是一个名唤杨云骢的人,想也不必多想,必然只会是另一个字——骢!
也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在不多的记忆中,对这个名字,偏偏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虽然,是如卓一航那般很不怎么样的印象……
若说一切都是命,那么练儿命中注定会有一名弟子,一名不错的弟子,而眼前这个人,在其生命之中,却会注定成为另一个卓一航,注定了另一段伤情之情。虽然关于这段情的细节是半点都不存记忆,但单纯对这名字的印象之不佳,抛开私心不谈,却似乎犹在卓一航之上啊……
脑中电光火石,眼却直直注视着那孩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心中是针对一个男子的不佳印象,可看眼前却分明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幼童,一名连练儿都忍不住喜欢的好孩子,对其,我实在无法像初见对卓一航那样,将二者很自然地联系起来,并抱以警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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