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扑了上去。
“凌姨!”我拉她的衣袖:“凌姨你,是要准备走了么?”
“你这娃倒是聪明。”她摸摸我的头,却不看我,只是抬头瞧着那边的老爹夫妇,朗声抱拳:“凌某途经此地不慎染病,幸得二位及令爱不弃,这几日精心照顾,凌某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物聊表心意。”
话语一落,一个物件破空而过,稳稳的落在离老爹夫妇不远的桌上,借夕阳余晖定睛一看,竟是一锭银灿灿的元宝,瞧分量怕是能抵家里好几年的开销。
老爹夫妇随我一同进的家门,先是被那把宝剑吓的不轻,还没等如何,眼前又突现飞来横财,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呆了片刻才回神,当下又畏又喜,连连称谢。他们本就见对方衣着不凡,这几日照顾心中未必没有小算盘,这时虽有惊吓,却也算得偿所愿。
他们得偿所愿,我却是慌了阵脚。
“那么,就此告辞。”她行事干脆,再一抱拳就转身欲行,我别无他法,只得死死拽她衣袖不放。
这样行为吓坏了老爹夫妇,在他们眼中对方已是不能得罪之人,当下连连呵斥我放手。而她终于也露出疑惑,低头看了看我,问道:“怎么了?”
“我……我舍不得……”
罢,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
事已至此,还不如开门见山,我咬咬牙,拉着衣袖的手没放开,却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地。
“三儿想追随凌姨身边,想拜凌姨为师!”
是的,这就是我的盘算。
虽然她的武功是高是低我不知道,她的经历是善是恶我也不清楚,但现下她却是唯一能带我走出困局的希望,在人烟稀少的荒山僻岭我等了整整六年,才见到这一个机会,若是错过了她,不知何时才寻得到下一个能带来希望之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把头深深低下,希望能借此传递诚意。
房中一时间很安静,老爹夫妇怕是傻了,他们绝想不到自己乖巧安静的三儿会生出这等大胆念头,我也不介意他们怎么想,三儿在他们眼中更多的是现在的劳力和未来的彩礼,儿子才是他们心心念念想要的。
可来自近距离的一声叹息却令我心中一沉。
“难得小小年龄有此诚心,只可惜……”她叹道,一只手握上我拽着不放的那只胳膊,蓦地胳膊一紧,一种奇特的疼痛感传来,痛感并不算剧烈,却异常刺骨。“可惜,你虽眉目清秀,但骨骼寻常,资质普通,全无继承我衣钵之天赋,恐怕……”
我听她如此说,也顾不得手上疼痛,大声回答:“三儿不敢妄求继承凌姨衣钵,三儿不贪心,只求能跟随凌姨左右,学一招半式自保,从此不任人摆布,不随波逐流,将来不会给卖到认也不认识的人家为妾为奴……”
我是昏头了,刺骨的疼痛和慌乱的急迫让脑子发热发昏,只想快表明心迹,竟不知不觉将这几年心中的所思所想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直到耳中听到一声怒吼,这才心中一凛,顿时背上惊出了一层冷汗。
怒吼是猎户老爹发出的,那番为妾为奴的话算是激怒他了,当下不管不顾大步流星的走来就想揪人:“小三儿!你这些话是哪里听来的?”
暗暗叫苦,还来不及想该如何回答,却陡然觉得脚下一轻。
回过神来,竟已被她抱在怀里。
“她说的可是事实?”她虽抱我却没瞧我,只抬着下巴,睥睨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握剑的手微微前倾,剑柄泛着冷光。
老爹对此显然是畏惧的,妇人赶紧拉他后退了几句,两人的脸又红又白,支支吾吾的解释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该感谢他们还算是老实人,不善说谎。
这一幕她显然也尽收眼底,却并不答话,只沉默片刻后,突然反过来问起我“你叫什么?”
我一愣,旋即明白,有些尴尬的答道:“他们……只是叫我小三儿……并没起名……”虽是尴尬小声,但心中却不由得渐渐欣喜忐忑起来,莫非……
果然,闻得此言,她冷哼一声,扫了那对夫妇一眼:“六岁孩童,不赐名姓,还有何可辩?枉我先前还当是山中清贫,幼子也难逃辛劳,如今看来,你等何曾将她当血亲骨肉相待!”
这话直来直去毫不留情,呛得对面人脸色一阵青白,尤其老爹,他终究是山里粗人也算一条汉子,一口气憋住很有点恼羞成怒,虽对学武之人有些生畏,口气却已渐渐硬了起来,对着凌姨先说他们怎么也算有恩于她,又讲别人家事让她别管,孩子没起姓名又怎么样与旁人何干,言下之意颇有点闲事莫问的责备。
他越是这样说,凌姨唇边的冷笑越是明显,在对方的喋喋不休中,她看向了我。“三儿,我赐你名姓,你可愿意?”
唯有爹娘,才能给孩子姓名。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我从她怀里挣下来,双膝跪地:“请师父赐名!”
她略一沉吟,目光飘向窗外竹林,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说:“青竹纤纤,风雨难摧,你就唤作竹纤吧。”
来不及说什么,下一瞬身体又轻了起来,风扑面,一抬头竟看到了天空。
“你们的孩儿我带走了,从今而后,她归或是不归,她认或是不认,她嫁或是不嫁,皆由她自己做主,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摆布她!”
我仿佛听到了,破茧之声。
☆、西岳
凌姨,从此以后,我便唤她师父了。
跟着她,心中仍是不安的,我知那时她愿意收徒更多只是负气之举,所以一路跟随都小心翼翼,就怕什么时候她一旦后悔将我一弃了之,到时候天大地大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是自己多虑。
师父说一不二,是个性子极倔强的人,她收徒或者只是一时意气,但收了便真是将我当徒弟相待了,她带我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但每日都必定拨出一两个时辰来做练功之用,督促着我从站桩拉腿到运气打坐,教导的事无巨细,连细枝末节都会叮咛嘱咐。
她对我的评价我一直都记得,何况心智成熟知道轻重,因此每每练功时格外用心,只盼着勤能补拙,闲暇时也不敢怠慢,她休息我便去寻水,她捕猎我便管烹饪,倒也没有半点不适应,反而做兴起了会恍惚觉得回到了背包客的岁月,偶尔因此忘了分寸,做过了火,也曾惹得她疑惑,不过自然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的,最后都归到山里孩子的原委上去了。
整整一年,我随她走遍许多地方,却常常是在荒山野岭人烟稀少之地逗留的多,繁华闹市罕少驻足,这让我隐约觉得她应该是在躲避什么,却也只能在心里猜测。
平时,除了教导我的那两个时辰之外,她是很少有话的,更不曾说起过她的事情。
我学的是什么,她不说,我也不问。
她的全名是什么,她不说,我也不问。
终于有这么一日,在峰峦叠嶂的西岳之巅,她负手看着那云烟弥漫的山谷良久,对我说了一句:“你我师徒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吧。”
我点头称是。
我们寻了几处地方,终于在山腰间寻得了一块好地,那里僻静偏远人迹罕至,偏偏有一处古洞颇为深幽,洞口风景也是极佳,师父很满意这处地点,以手中宝剑将适合的石材削成石几石凳,最后更飞身在崖石上刻下了黄龙洞三个大字。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出剑,更是第一次见到所谓削石如泥,本以为夸张的场面亲现在眼前,不禁有些咋舌,原来自己真是拜了一位高人为师。
之后下山采购了粮食被褥,又添置了一些用具和厚衣,终于赶在入冬前有安定之所。
定居的当日,她将我唤到跟前跪下,我看她神色严肃,当下毕恭毕敬依言而行,随后她沉默良久,终于郑重其事的开了口。
自此,我才知道,她原名凌慕华,所学融百家之长视同自创,是以师承不必追溯,如今在此定居,正是欲精炼所学,百尺竿头更进一层,开创出一派独步天下的剑术来。
“纤儿啊。”她唤我:“也因如此,为师不会再如当初那般督你用功了,不过好在你一直勤勉自觉,又聪慧过人,虽然根骨普通了些,但正所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入得我师门,就当不负为师所望,明白吗?”
彼时我已经练功一年有余,尚处入门阶段,托了应试教育的福,凡是需要背诵的那些个口诀剑诀都能背个滚瓜烂熟,对招数的记忆比划也到位,想来因此留下了个聪慧过人的假象,也让她对我怀抱了期望,不过终究是一代宗师,另一面,我运气打坐进展缓慢的真相也是瞒不下的,所以才有这番鼓励吧。
初衷一直未成变过,心中既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想做什么所谓高手,可这份期待却不得不接下,她给了我多少,我自己该清楚。
那以后,师父便常常开始闭关。
山洞的最深处给她又开出了一个小石室,室内不大,外面以两块岩石并列,轻易看不出来,看出来也轻易挪不动,她在其中参悟武学,动辄十天半月才出来活动手脚,顺便看我所学精进如何,偶尔也会去猎些食材回来,随后一股脑的交给我这弟子去收拾善后,或是一年多习惯成了自然,似乎也不觉得把生活琐事交给一个孩子打点有什么不对,我乐得她不生疑,坦然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开冬后,华山开始陆陆续续的飘雪。
一开始,还能饶有兴趣的观看那美不胜收的巍峨雪景,但雪势一场场渐渐由小变大,终于在隆冬腊月连刮了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一时间寒风摧木,严霜结石,溪涧冻流,积雪没膝,整个华山都被封在了白雪皑皑中。
未料到会有如此大的雪势,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好在洞口通道本是曲折的地形,加上我用树枝和兽皮临时绑了两个挡墙,总算起得到遮风避寒的作用。而洞中备了厚衣,储粮积薪也充足,偶尔冷急了还能从外洞移两块火炭来升堆火取暖——我是不敢在内洞一直燃火的,师父也认为不必——虽然我俩的出发点不同。
纵如此,苦差事也还是有的,譬如清积雪,再譬如凿冰取水。
我把自己裹到厚厚,再拎了木桶在雪林中艰难行进,远远看来或者像一只笨拙的小号棕熊也没准,师父总说习武之人可运功御寒,可惜她弟子不争气,裹成了熊也还是冷的颤。这一日倒没有下雪,但仍在刮风,偶尔将枝头的积雪抖落进脖颈里可真是沁骨的凉。
好不容易到了溪涧,水流早已冻了结实,走到当中,运口气,举手中铁钎凿个数下,冰层便碎开成了块,再将碎冰一一装入桶中带回去储起,以备需要时化开来用,这是每隔几日便要重复一次的事,对如今的我而言,算是最吃力的一件重活了。
终于装满了桶,我挺直腰,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决定先喘口气。
虽然很累,但心却是安宁的。
四周围安静极了,放眼望去到处银装素裹,树木山石都冰雕玉塑一般美丽,加上此地是谷底,几乎无风,一旦我的敲凿声也消失后,这儿就静的简直连时间都被冻结了似的,只有呼吸声还证明着我这个生命的存在。
可渐渐的,随着呼吸渐缓,仿佛还能听到别的些什么。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搞错了,毕竟在极安静的环境里往往容易出现幻听。当然也可能是雪的滑动,山石的滚落,甚至是树枝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无论哪种,都会造出奇怪的空谷回声。
但,不对劲!
我跳起来,左手握紧凿冰的铁钎,右手拔出了腰间师父赠的短剑,缓缓警惕的打量着四处,留心每一点蛛丝马迹——那声音时有时无,出现的时候虽然轻微,但短促而富有节奏,似微弱的鼓点一般,分明像动物的脚步!
右手处,不远的雪林中似乎是有什么在动,无法确定,也不敢贸然去查看。
空气中隐隐泛了一股腥味,或者只是错觉,但分明感到那头也有视线盯着自己。
时间点滴流逝,这般严寒的天,僵持了不多久四肢就渐渐有些木了,我不知这样的情形还要再僵持多久,正有些焦急,考虑是不是索性大胆上前,或者只是虚惊一场。
万籁俱寂中,忽的,一声长啸悠悠破空而来。
那啸声高昂悠远,几经起伏转折,末尾收做低沉,竟震树上积雪都跟着扑扑簌簌抖落,一直与我对峙的东西听了啸声就仿佛得了号令,毫不犹豫的转身奔向雪林深处,连行踪也不再刻意潜伏,奔跑中带起的雪尘如滚水般翻腾弥漫,良久方散。
因雪尘的干扰,我依旧没看清自己遭遇了什么,但我很确定自己听清了。
那哪里是什么长啸,那分明是一声狼嚎。
当初在西岳择居时,我与师父是刻意避开了虎狼出没之地的,这小半年也一直过的风平浪静,如今却这般突然的在居所附近狭路相逢,不由得让我有些愕然。
更不妙的是,之后几天,每入深夜,那苍凉的狼嚎即使在山洞中也能听得分明。
我颇有些不安,唯恐哪一夜狼群就寻着气味进到洞中来,却偏巧这几日师父都在闭关,我眼中的大事在她都是小事,自是不能打扰的,唯有自己提起精神,晚上抱着短剑只睡五分熟,随时留意洞口有没有什么异动。
这样熬了三夜,第四天师父终于出了关,我当下将此事禀报了上去,她听后思付了片刻,淡然道:“想来是近日连番大雪令得兽群无处觅食,为饥饿所驱,这才换了地盘,且看看再说吧,若是离黄龙洞太近,倒也容不得它们撒野。”
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听这么说,也盼着兽群远远离去两不相干,可偏偏当天夜里约二更时分,狼嗥非但不息,反而此起彼伏,感觉倒比前几日来得离洞更近了些。
师父也不多言,径直自床榻起身,披好外衣,便仗剑而出。
她出去时未交代什么,是以我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升了火堆在洞内绷紧神经候着,可左等右等却总不见她回来,之前我忘了数数,拿捏不准时间,再听外面狼嗥比之前已轻了许多,估摸着危险性不大,有些等不住,就也拿了一把火走出了洞外。
洞外寒气逼人,正是温度最低的时段,连月色洒在雪地上都泛得是冷冷的光,我不敢走远,只在附近巡视查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的寻到了两具狼尸,都是双眼圆瞪一剑毙命,显然是师父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