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师父怀中有我,我怀中有练儿,一大二小,顶着朔风,匆匆往黄龙洞而行……
对了,练儿呢?她此时在何处?是不是就默默跟在我们的后面?亦或是赌气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了?心中牵挂着,却没有力气往后看,横竖看不见的,连直觉也跟着不灵光起来,今夜发生了太多,难免疲累交加,而这怀中又是久违的安心,之前一直强撑,此刻混沌卷土重来,似乎再没什么反抗的理由……
正在即将缴械投降之时,朦朦胧胧望见了山下隐约的灯火,不同于那个世界惯有的繁星璀璨,这里的黑暗中永远只不过有那一点两点,遥远且昏黄,嵌在沉甸甸的黑幕之中,很不起眼,却同样能给人温暖。
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画面,心跟着一凛,我晃头挣了一下夺回些神智,纠着师父衣襟模模糊糊道:“……师……师父,去……入镇口的……第一家客栈……救人……”
已经不怎么控制得住疲累的身体了,舌头有些僵,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估摸师父没怎么听明白后面,只问道:“嗯?客栈怎么了?”我咬了咬嘴唇,强让自己振作些,集中精神:“镇口的……第一家客栈,门口悬了灯笼的……后院,有两个……帮过我的人……”
帮过我的人,无辜的人,红花鬼母说被她杀了的人……
一度认为她所说的必然是真话,因为实在没必要说这谎来激怒我,激得我拼命于她无利可言,何况这个女人脾气刁钻古怪,反复无常,即使随手取两条得罪了她的人的性命,也不见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之后,渐渐冷静下来后,尤其是见到了她与师父一役的豪迈,不得不说,又生了疑惑。
之前各种纷繁杂念,没顾得细想这一点,此刻见得山下灯火才重新想起,心中不由就生出几分情急,只盼着快些确认,哪怕是真的,也或许还能有救也不一定……
师父并不见得能全然理解了我的心情,但也并未置疑太多,听得真切了,就没再问什么,反倒拍拍我的头说了声:“知道了,闭上嘴,养精蓄锐。”
于是便真的闭上嘴,虽然谈不上什么养精蓄锐,但这样子赶路本身就是一种休养,只是不好再纵容自己睡去,只得时不时的咬咬嘴唇强留最后一丝清醒,这般又行了一阵,终于临近集镇,夜色中那一对遥遥的灯笼眼看着越来越近。
还来不及指点师父怎么去后院,却在悬着的昏黄下,看见了大门前影影绰绰的人。
“你们……”自以为能叫得大声,一开口才发现提不起气,反倒牵得后背一痛,把后面话给呛了回去。
倒是师父,紧赶了几步,飞身稳稳在那大门前落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出现,顿时骇得门口的人一跳三丈高,待到借着摇曳的灯火定睛一看,却又立即换了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唉哟!竹姑娘!您您回来了啊?没事吧!”
这么嚷嚷的,俨然是那店小二,而在他身边的是还来不及褪去愁眉苦脸的大黑汉。
“你们……没事么?我怎么听那红花……”事实就在眼前,之前虽怀疑过,却还是诧异不已。
“哎呀竹姑娘!您才是没事吧?可吓死我们了!”那店小二听我说了红花二字,更是激动不已,话也更多更快:“您前脚刚走,那女人后脚就从树上跳了下来,先说要杀了我哥们,后来又说看在我哥俩还算懂得情义的份上暂且饶了,却讲着要对姑娘您不客气,说完就不见了,害得我哥俩守门口担心了一宿!您怎么了?没遇上她吧?”
“遇上了,可她怎么对我说……说将你们……杀……”
赶着想说话,堵了一口气有些顺不过来。
倒是师父约莫听明白了,此时插话进来道:“那红花鬼母是这样的,嘴上狠毒,实际并不算什么恶人,更不会滥杀无辜。”她插这话时声音带了些调侃,却同时抚了我后背,有些热源点滴浸透进体内:“原来你这死心眼的孩子在担心这个,被她耍了不是?”
我转头,便看见了她,此时好不容易周遭有了点光亮,虽然昏暗,但总算能瞧清那面容,连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都清清楚楚,尽是令人怀念的亲近。
傻了般定定的看了一会儿这笑颜,然后继续转动眼珠,视线往周围扫去,期冀能看见同样思念致深的另一道身影,能看见那熟悉的神情,哪怕正负气撅嘴也好。
却终究来不及寻到。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竟就这样沉沉的坠入了黑甜乡。
那是何等漫长的一夜。
☆、咽下
…
之后的两天,都在客栈角落的一隅客房中渡过。
这是个转角内侧的静室,隔绝了人流和喧嚣,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店家盛情难却,师父问明缘由下也觉得不必推却,正是需要这样一处静地的时候,何况镇口地形也更方便她来去。
翌日是整天都在昏沉中,几乎睡就睡去了一整日,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夜漫长的折腾消耗,实际出发以来随红花鬼母这一路上,其实都没有怎么真正好好睡过,虽然人是老老实实的,但心头挂念太多,自是歇不稳的。
如今石头落下,竟然睡了个昏天黑地,迷糊中只记得被师父叫醒过一次,验了伤吃了药,听她道虽然有内伤,但无大碍,好好休养调息即可,要我安心,之后发生的就又忘了,估摸着是因为又倒头沉沉而眠了。
第二日就好转许多,虽然还有点昏沉乏力,但总算是清醒居多,想着昨日说的,不敢怠慢,在榻上爬起来就运功打坐,将那吐纳之术翻来覆去做了两遍,临近晌午,师父翩然而入,同样是验伤吃药,交代了些痊愈前应该忌讳注意的事,又就那红花鬼母之事闲聊了一会儿,直至黄昏,才如来时那般,飘然离去,这一来一去间除了我,外人根本无从察觉。
没有出言挽留师父用膳,因为清楚,她还念着练儿。
我很明白,只因自己更念着练儿。
整整两日了,都不曾见她出现在我眼前,第一日陷在昏昏沉沉中倒也罢了,第二日时,原以为见到师父的同时也该见得到她,无奈事实却令人失望。
这样又过去一夜,待到了第三日,师父如期而至,身后依然没有那道期待中的人影,我便耐不住了,乘着服药,寻了个适当的机会,开口道:“师父,这两日练儿……过的如何?怎么一直见不到,她没事吧?”
师父这时正站在铜盆边,就着里面清水涤去黑砂罐中残余的药渣,闻言头也不抬道:“也没什么,那孩子一样是伤了点,不过还不及你重,加之底子好,调息了一下,一夜过后就已是没事人一般了,只是……”说着说着,却不知怎得显得有点沉吟。
“只是怎样?”不由就有些担心了。
“你啊,着急什么?”放下砂罐,正擦拭手上水渍的师父瞧见了我的急切,就失笑起来:“其实算是好事,练儿习武以来,从未遇过对手,教训她再多句山外有山也无济于事,倒是如今亲身吃了大亏,好似有所领悟,这两日我看她催也不用催的主动练功,比以往用心许多,反而对那红花鬼母生出了几分感谢之心呢。”
“哦,原来如此,那就好,就好……”随口附和着,宽了心的同时,又隐隐失落。
她安然无事,当然是真的很好,懂得汲取教训用心练武,也是令人倍感欣慰的事情,但……但是此时,她宁肯这般渡过一日日的光阴,竟也不愿下山前来与我见上一面,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怅然……
看来那一夜并非自己胡想太多,而是她真的存了什么芥蒂啊。
“……那,师父,纤儿有些话,想对练儿讲,能不能烦您回去时代为转告给她?”她既不愿意来,只得我去,人不能去,话先带到也是好的,否则按那脾气拖得越久就越不妥当。
谁知道随后,师父的反应,却令人大感意外。
“好巧。”只见她扬起眉,好似将将想起些什么,恍然道:“你不提,为师的倒几乎忘了,出来时,那孩子也说了有话要我记得问你呢。”
虽全然没想到师父会有这么一句,但并不妨碍心中一喜:“呃,真的?练儿她有什么话?”
“别起身,你今日怎么心浮气躁的?小心动了伤势!”师父拭干了手,两步过来将我摁回去倚好,又顺势在床榻边侧身坐定,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其实,这个事,不止是练儿想知道,为师这两日也一直想寻个机会,好好问一下你的打算的。”
“打算?”疑惑重复了一遍,突然,就好似醒悟了什么。
“是的,打算。”果然,师父接下来讲的话,和所预想的一般无二:“纤儿,虽然这次是因为一场意外,但你总算是又归来了,如今尘埃落定,预备作何打算?是就此留下重新过我们师徒三人以前的日子,还是……想要再离开?”
是留下,还是再离开。
一时沉默,只是低下头,轻轻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面色虽能维持的平静如水,无奈心中却不能。
一别经年,身在异地,虽然是日夜思念着,但总算自持,始终未曾容自己动过归来的心思,只因明白火候未到,归来也只能是伤人伤己,然而……
然而,等真的回来此地,真的见到了师父久违的音容笑貌,意识到再不是与练儿迢迢千里相隔,便再无法,无法拘束住自己,那一处西岳深山中的幽静之地,才是此世的容身之所,是更接近于家的存在……
想回家,想回家人身边,什么伤人伤己,管他三七二十一,难道就不能纵容自己一次别想那么多,将来的事情留待将来再去操心?
诱惑那么大,这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叫嚣着,翻来覆去的回荡,心好似真的任性了起来,我咬牙猛的抬头,想要留下的回答就在舌头尖上,只需要松开牙关,便可轻易冲口而出。
但最终,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咽下去之后,我看着师父,歉然回答道:“之前,父亲他被红花鬼母伤着了腿……所以……”
或者能纵容自己任性,甚至能说服自己不顾后果不去想那么多,但即使做到这一步,却还是不能够留下,虽然并非什么一诺千金重的人物,可将心比心,我自问无法做到对那断腿之人从此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他曾经满头大汗拉着我的手,反复确认道,真的很快回来?我对他说,放心吧,爹。
“抱歉师父,等安顿好一切,我一定……”不知道为何急着解释,也许心中想要解释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恰恰就是自己:“我一定,尽快回来!”
“不急,不急。”其实昨日,在聊着与红花鬼母相关的闲谈时,师父就耳闻过一些情况,所以此时不需要申辩太多,她神色从容的抚了抚我的头道:“为师大约也猜到了,毕竟为人子女,若这点心也没有,那才不会是我凌慕华的徒弟。”
但随后,话锋一转,她状似随意的叹了一声,道:“只是练儿那孩子,怕是要失望了……”
“练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她盼我能回来?”
犹豫,是因自己也不知道期待着怎么样的答案,怎样的答案也是难受的,她若是盼着,我却要令她失望……她若是不盼,那该情何以堪……
即使如此,还是希望知道,人心偏偏就是如此矛盾。
“你又不是不懂,她那性子,嘴上不说,心里可指不定怎么想的,依我看啊,她老不愿随我来见你,正该是盼着你回去见她呢。”
之后,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再谈了一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至少在我而言是如此。
临到了老时间,师父如常的离去,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带着一个或者会令练儿很是失望的消息,纵使万般不愿,但无法阻止,那根本是我的决意。
这天夜里,一直陷入一个梦境中。
并非是什么美梦,幸好亦不是什么噩梦,不过是过往的一些零碎片段,梦中有夜晚和狼群,还有一个风声始终在耳畔反复回响着,道:“我对你,不见,不送,直到你回来再不离开为止!给我好好的记住了!”
睁开眼时,窗外泛白,黑暗渐薄,正是破晓时分,愣愣躺在床榻上,耳中好似余音尚存,突然就明白了,那些无言以对,其实并不是赌气,亦不是什么心存芥蒂。
我忘记了,而她用沉默提醒,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见她。
仅此而已。
☆、月宴
…
那个拂晓之后,再未曾尝试过拜托师父带什么话,只偶尔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些练儿的情况,也无非就是练武打猎游戏山林,仿佛和从前一般无二,只不过勤勉了些。
师父倒是几乎每日都来,买药煎药,风雨无阻,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床上躺了几日便硬挣起身,即使不知方子内容,至少煎熬药材还是懂的,对此师父先是呵斥,却因不可能时时监督拿我也没办法,又发现伤势好转的顺利,渐渐也就放了手,不过依然每隔一两日必来一趟,除了探望,还教导些这两年我错过的剑术心法,如此一来,相比在西岳的那些年里,反倒相处的日子多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亦长久不了。
在这般精心的调理之下,半月之后,身上七七八八的伤势基本就痊愈了,连后背那处都再感觉不到丝毫异样,虽被师父告诫内伤还需长久的运功调息才能根除隐患,但至少平日打坐时也没什么不适。
这样下去,再没什么停留的理由,虽从未与师父相谈过,可彼此心知肚明,分别在即。
这一日她如常前来,带了些补药,口述了两式新创的剑法命我记住,又闲坐一阵,当预备离去之时,我微笑开口道:“师父,您很久没吃我做的菜了吧?”
她这时已起身作势欲行,闻言站住,转过来定睛看了看我,答道:“是啊,已然两年有余。”
“既是如此,徒儿明日晚些时候想置办一些酒菜,不知道师父你……们,届时肯不肯赏脸光顾?”我仍保持微笑,尽量讲得轻松俏皮,好似随兴而言一般。
换来的,是师父深深的打量,和最后的点头。“好啊——”她道,也好似不过顺口答应而已,随意道:“你既有这份孝心,为师自是何乐而不为。”
我点点头,心里知道她已了然。
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婉言谢绝了那店小二的热情相助,自己去集市采购挑选来许多食材,再一件件整理,该细炖的细炖,该摘洗的摘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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