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笑
…
不在了,有很多种意思,但所谓一个人不在了,通常只有一种意思。
但也许练儿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眯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希望从她的神色中找出支持这一想法的佐证,那意思也许只是单纯想说不在华山了,何况练儿偶尔也会开些玩笑,说不定她并不明白这个玩笑的轻重,只不过想逗我着急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双眸子清澄见底,虽看不出多少悲戚,亦也毫无玩笑之意。
却还是不甘心:“不在了?什么意思?”索性挑明了追问,生怕是误解,又希望是误解,描绘不出此刻是什么感受,但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稳定,只是比平时低沉了一些而已。
“亏我还照顾你的心情,想要说的委婉些呢——”对面的少女叹了口气,幽幽道:“不在了,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
一句话,干脆的毁了最后一丝可能性。
我闭了闭眼觉得有些脱力,就退后了两步靠着竹边青石坐下来,又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却还是无法从这种脱力中摆脱出来。
那是一种异样的空虚感,空虚到抽离了悲喜只令人迷惘,这也是一种令自己非常讨厌甚至害怕的感觉,我倒宁可此时大悲大怮,甚至因不能置信而大吵大闹,这才是常人眼中的悲伤,才是悲伤的正确方式。
可是自己做不到,眼中是干涩的,连动动手指的欲望都没有。
我坐着,练儿站着,感觉得到她的视线,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视线,周围安静了片刻,片刻之后她抱膝蹲了下来,就蹲在我的面前,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道:“你怎么不哭?我原以为你该是要哭的。”
可惜我无法让她如愿,只能有气无力的扯了扯嘴角,也回看了她的眼睛道:“有没有听过欲哭无泪这句话?”
“自然听过,还是你小时候教的,想哭但哭不出的意思,所以你是想哭的。”她点点头,坦然回答,见我无力的想往后靠上去,立即伸出了手,同时脚步微微一移,身形未动,人却已是换了个位置:“别乱靠,后面是毛竹,毛竹根上的绒蜇了人可是又痒又痛的。”
可是,后背并没有靠上蜇人的竹绒,而是靠上了一个温暖的所在。
这个所在并不陌生,我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如此相互倚靠了,何况此刻也没什么心思去顾了窘迫腼腆,我只是放心将身体的重量交给了她,盘坐着,把头倚放在那颈窝处,闭了双目什么也不去想。
她也无声,于是周围陷入了极静中,只有风拂过时竹叶瑟瑟,仿佛谁也听不懂的絮絮低语,空气中散着一种好闻的清香。
这次是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知道在清香与温暖之中,空虚的脱力感渐渐褪去,我觉得自己已经调整过来了,或者说准备好了,却还是不敢睁开眼,只是梦呓般的喃喃唤了声:“……练儿?”
“嗯?”她的声音清晰,就在耳边,听不出太多情绪。
“……说说吧……”靠在那肩头,感受体温不断传来,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好似就是一种勇气的传递:“说说详情,具体发生了什么,师父她为什么会……这不应该啊……”
咬牙闭目,这不应该,这真的不应该,自己是个喜欢凡事往坏里设想的人,可即使连这样的自己也从没有设想过……师父她风华正茂,素来是身体康健神采奕奕,数年来连个风寒也不曾染过,论武功更是世间罕逢对手,何况还隐居深山远离尘嚣,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可能想得到怎么突然间就……
“哦——”练儿的声音还是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吁了口气,静了一下,好似在整理思绪,然后就慢吞吞开口说道:“差不多,就是那叫红花鬼母的女人那次之后一年里的事情,那次以后,师父她就更专注武学之道,平日闭关更勤了,偶尔出关来我们过过招,各自也都精进的出奇顺利,所以这一年之功,怕是能敌过去好几年的积累……”
话说间她好似没什么重点,总在不相干的地方打转,我却听得心中突然一凛,生出了一些预感来,这预感原来从未想到过,只因师父是那样的一个大行家……
可是,练儿的话题,却分明在向这个意思折去。
“然后,那是白露时的事吧,当时天气渐渐开始转寒了……”耳边声音还是不疾不徐的继续着:“有一次,师父坐关潜修,第二天醒来,就突然不能动了。”
“不能动?”我茫然的重复了一遍,不是很明白其中真意。
“嗯,不能动。”练儿并不算一个好的讲述者,她并不擅长絮絮叨叨组织语言,但此刻,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形容那一幕:“就是脚不能动了,连感觉好似都没了,划破了也不知道,师父说,这是因过于猎捷求速,所习不纯,招至了走火入魔之祸,怨尤不得别人。”
她的话讲来平平淡淡,就那么寥寥的几句,我闭着双眼,眼前却好似有画卷展开,栩栩如生,师父如此心高气傲之人,突然天降此横祸,却还是怀抱骄傲不肯示弱,反而平静的向练儿解释经过原委……这么做的当口,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
“她不肯呼医请药,我就下山捉了几个大夫来给她治,却不见好,再过些时日,连手上也不如从前灵活,师父就彻底不练功了,只一门心思每日督我练习,闲暇时候讲一些江湖之事,直到立冬时节我都学会了,师父她就……”
说到这里练儿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也已不必再说下去。
事已至此,种种约定,万般心愿,皆成泡影,心中再无依托,练儿出师之日,怕也就是师父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之时……
胸中酸楚难当,誓言言犹在耳,那一晚我敬她一杯,自信满满,日子还长,十年相处,不过暂别,之后还有无数十年,侍奉左右,膝前尽孝,讲来多少动人,骗她湿了眼角,却最终是空口白话,说的比唱的好听。
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练霓裳若是注定横行江湖名动一时,那她那同样傲骨铮铮的师父,难道就如此不露锋芒籍籍无名,竟会在整个故事雁过无痕,令人毫无半点印象?
却原来不是雁过无痕,而是浮生掠影,转眼即逝,徒留飞鸿踏雪印……
捂住脸,狠狠揉了揉眼,却还是干涩,倒是能苦笑出来,身后的人不声不响让我靠着,既不安慰也不责备,我却又想到,那时候她孤身一人面对这些,纵然再将生死视作万物定律理所当然,恐怕也该是无比难受的。
最可笑是,唯一能陪她共同承受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犹自心安理得,做着美梦。
“练儿……”再开口时,声音已哑,好似封了一层蜡:“你……恨我吗?”
背着身看不见她表情反应,唯独那双手倒是环在腰上瞧得到,纤长的手指正在摆弄着我的衣带,好似百无聊赖般,而我只能静待。
默然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身后的人吸了口风,惘惘道:“恨倒算不上,生气是真的,那时候在山上,师父也没了,只余下我一个人,茫然无措,也无心再去和狼儿们戏耍,日子过的无趣极了,想要下山找你,偏偏不知道去哪里才寻得到,那时候,想着你还好吃好喝过的自在,就气得牙痒痒,真想咬死你才解恨。”
“你应该恨的。”我点点头,觉得理所应当:“是我混账,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你。”
“哦……”她答了一声,却不再接话。
周围又恢复了安静,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只是各自心思,风愈发大了,竹叶摇曳,阳光摇曳,阴影亦是摇曳,四面八方都在沙沙做响,连地上铺落的黄叶都重被一片片卷起,上下翻飞忽起忽落,像极了漫天飞舞的枯蝶。
静静坐着,身上是凉的,颈间却是热的,有呼吸洒在其上,而后,是一阵锥心的疼。
练儿素来身随念动,说到做到,我从不怀疑。
那牙关狠狠,毫不留情,好似真要将积郁的愤怒悉数发泄,恨不得嗜血啖肉才能痛快,我吃痛仰头,却仍是倚着她动也不动,只因这是自己应该受的惩罚。
当颈间有温热淌下时,眼中终于也渗出了温热。
终究还是,潸然泪下。
☆、出发
…
当时捂了伤口出得竹林外,将外面等候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性情直爽的矮个女喽兵,见了我染着血点的前襟和指缝间渗出的红,立时惊讶出声,而她身边那高个女子虽不至于像她那么失态,也当场就变了脸色。
倒是那叫冬笋的管事处变不惊,不动声色的走过来,只看了我一眼,就转头向一旁的人恭敬道:“请问寨主,是先疗伤还是先用饭?”
练儿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坦然道:“将饭菜送到我房中。”而后拉着我便走了。
接下来的时日平平静静,大多数光阴都耗在这间房中,毕竟颈上的伤有些碍眼,再说骨子里也偏好林海涛声的清静,练儿还是忙着做她意气风发的山大王,常常不见人影,倒是当日就令手下又在屋内搭了个铺,连位置朝向都和当初我俩在山中的卧榻相似,夜里熄了灯说说话,有时会让人恍然回到了黄龙洞般。
而有了闲暇时,她也会陪我去山寨中四处熟悉认识,说是陪,往往最后变成她自己拉了人领头在先,骄傲展示着寨中种种人与物,得意而自在的模样,就仿佛几天前竹林中的一幕从不存在过。
也许,那噬骨般的切齿一咬后,事情对她而言,就真的是彻底过去了吧,那日之后,我们再没有提过和这个话题相关的枝节。
只有颈间的伤,还真实的存在着。
其实事后,对这个令人略觉尴尬的伤口,练儿不但不感到难堪,反而显得颇为满意似的,每每就寝前对镜换药,总能察觉她的目光,看热闹般先看一会儿我反手别扭的将药抖了到处都是,然后才勾着唇角过来帮忙,也不知在自得些什么,大约是拿我的狼狈取乐。
最初倒也不介意被她这样瞧乐子,不过次数多了就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起来,说起来此时身上这手里一道伤,颈间一道伤,皆是拜她所赐,虽然其中也因自己咎由自取,但也用不着老瞧了开心吧?再说又不是第一次咬的新鲜,明明每相见一次身上就能添一道齿痕,也实在算得上是冤孽。
“胡说些什么啊?”有一晚这样顺口抱怨了,她站在一旁听得很是不服,手里上药不停,却把眼一横,瞪了镜中的我道:“从小到大我也没伤过你几次,这笔账你怎么算得的?”
伤口稍有些刺痛,却因药物的关系又透着清凉,我也不去在意,只微微一笑,掰了手指算给她听道:“怎么不是?第一次因狼群见得你,伤的是胳膊;第二次因红花鬼母见得你,伤的是手指;这次好不容易再见到了,又伤了一处,次次见血,岂不是相见一次身上就能添一道伤?”
“原来是这种相见啊。”她好似了了,也不辩驳,先是点头勾唇,笑靥盈盈间,忽尔又一板了脸道:“若是这样子算的话,那正是应该见一次咬一次,次次见血才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随便离开!”
我顿了顿,收了调笑之心,看着镜子中那张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怔了一会儿,低叹道:“不敢了……”
不敢了,是真的不敢了。
除非有一天你劫数去尽,再不需要我的陪伴,亲口逐我离开。
日子是很好过的,心中却不能安宁,怎么可能得安宁?练儿或许真的已经放下,如此坦然的与我谈笑风生,只因她问心无愧,而我虽然平时与她在一起说话还算自如,但一旦得自己孤身一人独处时,却总是难以从那一日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心中始终郁郁。
再过几天,等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堪堪结疤了,思去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起来。
想去西岳,还是想去西岳,虽然原本该在那里等待重聚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在身边,另一个则再也无法重聚……即使如此还是想去,好似没有做完的事情,没有走完的道路般亏欠心中,更何况,师父是在那里离世的,我又怎能不去那里拜祭,纵然迟了两年,也该洒一捧土上一柱香,磕头谢罪才是。
可练儿却好似没有想到,大约也是没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吧,在她而言,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鬼什么魂,是全然不信的,所以当我夜里对她说了这个意思之后,她当时哦了一声,随口应道等得空就一起去一趟吧,之后却没有了下文,也迟迟不见动静。
等得焦急,偏偏看着她忙,也不好催促。
练儿是真的很忙,原来还担心她胡乱闯祸,现在看来反而是我有些多虑,对内寨中的那些小事家事,山寨中人自有一套管理,用不着她多费心;对外与各路强人打交道倒是需要她时时抛头露面,不过大方针上该是有出谋划策的,她心中有谱,也不会太过乱来,是以绿林之中树敌倒是不多,反而结交了不少,隐隐有合纵连横,风生水起之势。
这些事情,她倒从不避讳在我面前讲,今日又教训了谁结交了谁,我听得名字陌生,也无心追问,却更加不好催促她一同动身前去华山。
若是换成以前,恐怕就会计划着独自上路先行一步,既解了心中焦虑,也不至于耽搁练儿办正事,但……
轻言分离,不敢了。
这样九月眼看着转瞬就要逝去,历十月初一便是寒衣节,原本对这些旧历节日很是陌生,亦从不放在心上,但这一天偶然见寨中女子得了空,正三三两两的在裁五色纸作男女衣,才蓦地想起有此祭奠亡者之日,不禁触动心事,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就朝前寨而去。
前寨是议事练兵所在,这些时日已然大致熟悉,我知道今日练儿要在此会客,径直就朝那一处会客大厅而去,沿途站岗放哨的女兵也都认得了我,并未加盘查,一路无阻。
来到议事厅的阶前,隐隐已经听到里面欢声笑语,定了定神,想好说辞,正要拾阶而上,才踏出一步,突然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姐姐安好?不知道急匆匆前来,所为何事啊?”
转身回头,却见台阶下一人,怀抱文书,不紧不慢而来,不是名叫冬笋的那大管事还是谁。
这些日子熟悉下来,对寨中情况也多少了解,这儿的人大多是练儿所救,何况练儿本身武艺神乎其技,自然身为寨主受尽敬重,地位无人能出其右,但若单论幕后定夺主事,其实此人才算真正的一把手,至少也是个当家的人物。
庆幸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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