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安在一旁看着神奇,打趣道:“我瞧这天底下什么药都比不上你管用。”
陶壶在一旁默默地低头,腹诽道:周大人,你可真是我家少爷的知音。
一来二去,陶壶便发现,有宋研竹在的时候,陶墨言便能让他们省心很多,每每陶墨言皱着眉头喂不进去药,宋研竹只要一到,陶墨言便跟狗闻着人味似得,出奇地平静。宋研竹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这人醒着的时候偶尔也这样无赖,病了还能无赖地这么纯天然,委实不容易。
陶壶无法,只能央求宋研竹搬到陶墨言隔壁的屋子住——两家虽就在隔壁,且那堵墙形同虚设,可是每每半夜急急地去隔壁请人,陶壶也觉得没脸。
宋研竹仔细思索,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李旺正同她说起,前几日他去县衙击鼓鸣冤告荣正三大罪状的时候,刘老头也去县衙状告荣正,荣正当下便被提审了,出现在县衙之上,夹着腿走,让人忍不住侧目。人证物证俱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向英明神武的县老爷也不知怎么了,说是案情有些扑朔迷离,还需再审审。看荣正那样子,怕不是买通了县老爷。
宋研竹笑笑:县老爷自然英明神武,这样拖沓着,应当是周子安授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傍上这么个官老爷,县太爷也是不好做。
李旺压低了声音道:“我私下里问过县丞,县丞说,荣正派人砸东西是事实,指使旁人绑架老刘头的家人也是事实,若是罪名成立,大约要坐几年牢。只是这样的畜生,只做几年牢未免便宜了他,若是放出来,又是一个祸害。”
“总不会这么便宜他的。”宋研竹面色笑道。
话音刚落,陶壶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小姐,我家少爷醒了!”
宋研竹一怔,提脚便走,到了屋子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陶墨言带了怒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做事这样瞻前顾后,你又不是菩萨,他还需要你来普渡?那样的畜生,审不审都该先教训一顿!”
周子安反驳道:“你还能让我怎么教训他,人家命根子都没了,成了太监,说要告宋家二小姐,若不是我拦着,你以为她还能安生地待在屋里照顾你呢!”
“成太监那是他活该。他惹了人家姑娘,那命根子就算是还她的债了!那我呢?”陶墨言声音扬上去,眼角一瞥周子安,周子安颇为无奈:你说这人,生了一场病怎么性子都变了。
他呢,他什么呢!不就是他还在这躺着,一笔账归一笔账,人家荣正用命根子还了宋研竹的帐,也得拿出点什么来让他解气么?
啧啧啧,真能算账!
周子安气结,陶墨言道:“你方才可说了。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你见不得旁人这么欺负我!”
“……”周子安一怔,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你有能耐你有本事,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教训他,还不能违法!”
陶墨言嘴一弯,狡黠道:“枉你还说自个儿是知府呢!来来来,我教你……”
屋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周子安跳起来,摇头“啧啧”道:“你也太恶毒了。刚醒来就想这么恶毒的法子报仇,你告诉我,你是真傻了还是装傻呢?”
“呵呵。”陶墨言轻笑,脸沉了下来:“不然我也剁了你的命根子,咱们再来讨论傻不傻的问题?”
“……”周子安沉默了片刻,终于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我帮你去请大夫,好好替你看看,到底是你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被鬼附身了!”
宋研竹在外头听着不大对劲,回身望望陶壶,陶壶一脸担忧道:“二小姐,少爷这一次醒来也不知是福是祸……他把我们这儿的人全都给忘了,连周大人都不认得。周大人方才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他当日出事的情况说明白,就成了这样……”
陶壶无奈地摊手,宋研竹心一沉道:“怎么会不认得?伤了脑了?”
“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就来。”陶壶道。
正好周子安走出来,见了宋研竹,咬牙切齿道:“你可赶紧进去看看吧。以为他傻,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我都快赶不上他了……”
“谁在外面?”陶墨言在屋里唤道。
陶壶神色一凛,扬声道:“少爷,宋二小姐来了!”
“请她进来!”陶墨言道。
宋研竹莫名生起一丝紧张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尘,迈步走进去,就见陶墨言斜斜地倚靠在床边上,脸比起从前更瘦了一圈,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的伤疤十分明显,把英气的脸划分成了两半,多少添了些匪气。
好在他现在是活生生的,灵动的,而不是前几日那个随时可能死去,满嘴说着胡话的陶墨言。
又是一次生死离别,好在没有又隔一世。宋研竹生出一丝庆幸来,眼眶都湿了。
陶墨言对她招招手,她便走过去,坐下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问道:“你就是宋家二小姐宋研竹么?”
“你不记得我了么?”宋研竹问。
陶墨言摇摇头道:“不记得了……”这里的每个人见了他眼眶都泛红,他见了没有什么感觉,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声音一颤抖,他连肝儿都觉得疼。
“或许是真的很喜欢……”陶墨言低声呢喃道。宋研竹疑惑地看着他,他提高了些音量道:“我想我从前一定很喜欢你。否则我不会为你断了六根肋骨,不会为了你被箭穿心,更不会因为你流眼泪,便难过得不得了……”
陶壶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直了,心底里暗暗叫嚣着:这不是我家少爷,这一定不是我家少爷……转而一想不对劲,这莫非是他从前看过的话本子里人物说过的话,怎么再次醒来的少爷,说起情话来,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情话说得这样自然。
这情形他是呆不下去了,得赶紧把大夫找来才行。他想想,趁着两人都不注意,赶忙开溜。
便是宋研竹也有些不知所措,陶墨言不明白他们脸上变幻的神色,轻轻握住宋研竹的手说:“我大约是在鬼门关跟前走了一遭,什么都忘了。这会连自己活着都不能确认……你让我抱抱你,或许我抱抱你,能觉得实在些。”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要拥抱她,只可惜一只手断了还未复原,一抬手便皱了眉头,他也不管,用右手围住她,扎扎实实地将她搂在怀里。宋研竹要躲开,他低声警告道:“可别推我,我这会身上可都是洞呢!你要一推,不小心又断了哪根肋骨,我可得痛死!”
他说着话,手上又加了几分气力。说话的声音这样大,连逃到门口的陶壶都听见了声响,不由得替主子红了脸。
宋研竹再不敢动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他未必记得她,可是人却是熟悉的人。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轻声道:“你从前可不会这么不讲理。”
“是么?我以前这么傻?”陶墨言言简意赅,下意识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不屑道:“我可记得有句话叫‘有花堪之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得抓住机会……不然哪天再受一次这样的伤,指不定想抱你都没得抱了!”
“呸呸呸!”宋研竹忙啐道,“坏的不灵好的灵!”
陶墨言瞧她的样子,忽而高兴起来,揉揉她的脑袋说:“伤一次还能抱得你这样的美人,不亏!”
不知怎得,分明抱着的是个温婉的小人儿,眼前却是出现同样的一张脸,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骂他道:“陶墨言,你这个畜生!”
“你以前打过我么?”陶墨言疑惑道。
宋研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想起重生后陶墨言几次纠缠,她确实出手过几次,陶墨言忘了,她却还记得,她不想骗他,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打过!”
“以后不许打我,更不许骂我!”陶墨言轻声道。
宋研竹不明所以,却答应道:“好,往后再不打你,再不骂你。”
陶墨言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异样,分明温香暖玉报满怀,可是心底里却翻滚起一股酸意,从心底里翻涌上来,涌到鼻尖,涌到眼角,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甚至让他觉得万分内疚,让他只想用世间的一切偿还眼前的女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必定不是个爱流泪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出问题了。
陶墨言将宋研竹拢在怀里,心底里又踏实起来。
宋研竹不再挣扎了,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心莫名地心安。
陶墨言动了动,忽而身子一顿,对宋研竹道:“宋研竹,我的右腿……不能动了。”
第108章 鱼蒙
“陶大少爷原本身上就带着毒,余毒未清又受了重伤,怕是伤了脑子了。眼下也没旁的办法,只能将养着,等余毒清了再看。”林源修替陶墨言看过之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陶墨言不大在意记忆的问题,虽然不记得旁人,总算记得最重要的人。记忆的却是没有让他感觉慌张,只是这条腿……不能自由活动,让他觉得很不适。
他沉了脸,用看庸医的眼神狐疑地看着林源修。林源修也有些心虚,却捋着胡子,不紧不慢道:“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换做旁人早就死上几回了。如今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总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不能着急!”昨儿才从鬼门关回来,今儿就想飞天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林源修淡淡瞟了一眼宋研竹,宋研竹会意,亲自将林源修送到了门口,林源修才压低了声音对宋研竹道:“陶大少爷刚醒,有些话我不便对他说明……方才我替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他的腿不能动怕是个大问题……即便是养好了伤,只怕也会落下跛脚的毛病。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就不能医好么?”宋研竹焦急道。
林源修摇摇头:“那日的连弩射中了他的腰,他又中了毒,两下里一起影响,腿就成了这样,能不能治好还真不好说……回头我再和玉大夫商量商量。若是小姐方便,等陶大少爷身子恢复一些,最好同他一道回建州,不论是养伤也罢,找回记忆也好,多少都便利些。”
宋研竹心情莫名沉重,走进屋里,便见陶墨言坐在镜子前,正对着镜子照自己脸上的疤,龇着牙道:“这杀千刀的,哪里不能砍,非要砍我的脸!”见宋研竹面色不佳,他只当是看见他的脸受伤心情不好,转了头道:“我是男人,脸伤着也就伤着了,无妨!”
宋研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陶墨言见她不高兴,绕到她身后去,等她一转身,他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抽出一束花来,献宝一样送到宋研竹的怀里,笑道:“漂亮吧?”
宋研竹怀里抱着花,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你这是哪儿变出来的?”
“让陶壶去外头摘的!”他指指自己的腿,“这不是腿脚不方便么!”
宋研竹又是匪夷所思又觉得好笑,这个陶墨言,怎么越发变成个孩子模样,花样百出。
一问,陶墨言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但是隐约记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说,姑娘们都喜欢花儿!”
脑子里一闪而过宋研竹那张俏丽的脸,一字一句对她说:“我最讨厌的便是杏花。”
头有些隐隐作痛,陶墨言伸手摸摸宋研竹的手道:“你不喜欢杏花?那我往后便不送你杏花!我觉得你会喜欢梅花,对么?”
宋研竹一喜,道:“你是想起什么了么?”
陶墨言摇摇头道:“只是猜的?莫非我猜对了么?”
浮起的欣喜弱下去,她佯装欢喜道:“是啊,我不喜欢杏花。”
想不起来没关系,她可以等他恢复记忆。
******
又过了几日,陶墨言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渐渐也记起几个人来。对宋研竹与他的过往却总记不清。偶尔还觉得头疼,右腿也依旧没有知觉。宋研竹明里暗里提起要同回建州,陶墨言只装没听见。
宋研竹特意请陶壶寻遍了整个苏州城,找了个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把轮椅,陶墨言终于可以不用依靠他人便可以自由来去。
那一日宋研竹正在屋里看信,外头突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初夏出去开门,宋研竹也没在意,正看得聚精会神,身后一道阴影罩下来,宋研竹抬头一看,面前便是陶墨言放大的脸。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陶墨言轻声笑道,指了指身后的轮椅,宋研竹了然地瞪了他一眼,嗔道:“这么无声无息地,可真是要吓死个人!”
“莫非是情信不成!”陶墨言凑近了要看,宋研竹忙护住。陶墨言提了声量不满道:“还真是情信啊!莫非……”
“莫非什么?”宋研竹扬眉。陶墨言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赵戎寄来的信?”
“你记起六哥拉?”宋研竹问。陶墨言撇撇嘴,有些不屑道:“听说是我的铁哥儿们。我倒是记起了一些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事情?”宋研竹疑惑。
陶墨言撇过头,恨恨道:“记得还真不少!什么文具盒子,什么虾饺蒸包!”
他隐约记起赵戎很爱吃宋研竹做的东西,还记得赵戎成日拿着个文具盒子在他跟前显摆,说是宋研竹亲手设计,全天下独一无二,还记得宋研竹一见赵戎就笑,而在他唯一仅有的二人相处记忆中,她竟然打了他一巴掌,叫他畜生!
宋研竹有些哑然失笑:自从他醒来,在记忆这一块,若是想起什么他不感兴趣的,他索性不想,若是想起什么他想知道的,他便能如挖宝藏一样挖掘自己的记忆,并且是沿着那一条线,孜孜不倦地刨根问底……刨根问底的对象不限于自己,而是周边所有人。
她有理由相信,方才他说的话里头,决计有一大半是陶壶透露给他的信息。
陶墨言啊陶墨言,这辈子终于轮到有吃味的时候!
这种大仇得报的感觉……宋研竹真想仰天长笑。
那一厢陶墨言内心更是义愤填膺:这世道怎就如此不公平,听旁人说起他们的过往来,从头到尾都是陶墨言在出生入死,可结果,却是宋研竹却对着另外一个男人献殷勤……
一定是从前的他被人下了降头了,不然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