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缥缈如雪落,瞬间便被风卷走。
可倾泠听到了。她眼若星辰,看着秋意遥,满心满怀的欢喜。
对上那样的眼神,秋意遥的心在那一刻都颤抖了。缓缓伸手,他拥她入怀。
“意遥,”倾泠喟叹,若云水轻柔缱绻,侧首,唇近在他的耳边,轻轻道,“这一生,我此刻最欢乐。”拥着她的臂膀蓦然收紧,身躯相依,心魂相契。这一刻如此的温暖,这一刻如此的幸福。
秋意遥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掩入怀中人的乌鬓中。
这一刻,是此生最满足最甜美之时,亦是最痛苦最内疚之时。
此刻,就让他忘记恩情,忘记责任,忘记所有一切,就只做秋意遥,拥抱着他喜欢的人。一生那么漫长,一刻那么短暂,可此生能有这样一刻,足矣。
“倾泠。”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深情而哀婉,缠绵亦悲楚。
这也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唤她的名字。
是她所欢喜的人,亦是欢喜她的人。
她唇边绽开一朵冰花似的微笑,低首倚入那个怀抱,无边的温柔相笼,心神从未有过地安宁满足。
满天的白雪飘落,似是为他们而降,纷纷扬扬,若飞花轻舞。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1)
四目相对,刹时心弦颤动,万物俱远,天与地,唯他与她。
十二月二十日,酉时。
白昙寺里已煎熬了两天的众人,终于在阴沉的暮色里等回了秋意遥及倾泠。孔昭喜极而泣,一把扑过去抱住公主不放,而方珈、穆悰吊在半空的心终落回原地,其余人等无不是欢欣一片。
两人皆是一身的疲倦,又在雪中冻久了,面色青白。方珈、穆悰忙分别将两人移入禅房,又搬来四五个火盆,又给两人换过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泡上滚烫的热茶,煮上祛寒的汤药……等忙过了才想起命人去山腰别院里给顾氏报信。
顾氏得信,当即便到了白昙寺。一见两人平安归来,喜不自禁,忙一迭声感谢菩萨保佑。
这一夜,顾氏与秋意遥便在白昙寺里歇下了。
夜里,顾氏与方珈、穆悰皆在秋意遥的房里。三人都想知道公主失踪的前前后后,只是此事不好问公主,自然就是问秋意遥了。
“公主不过是出寺赏雪,与侍从走失,迷了会儿路,所幸很快便为侍从找到。”秋意遥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答道。
三人闻言一怔,看着秋意遥,但随即了悟。此事无论是因何而起,但都只能有这一种说法!
“嗯。”三人皆点头。
“此事便到此为止。”顾氏起身,“遥儿你这几天辛苦了,早点儿歇息。”
方珈、穆悰亦起身,三人一道离了秋意遥的禅房,各自回去休息。
待三人离去后,房中端坐的秋意遥陡然面色大变,脸白如纸。他伸手,欲将置于膝上的手炉捧起,可手臂、手指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屈伸,全身战栗冰凉,骨节剧痛,寒症竟在此刻发作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人轻步走入,抬掌按在他背心,便有一股热流传入体内,为他活血通脉。
半个时辰后,秋意遥睁目,起身向身后之人施礼,“多谢大师相救。”
“阿弥陀佛。”白惠大师合掌一礼,转身离去。人走远了,声音却隐隐传来,“山洪虽阻,却终有破堤爆发之日,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房内,秋意遥只是淡然一笑,眼中却溢出深深的凄怆。
翌日,天空放晴。朗日的照射下,白昙山晶莹夺目,虽无白昙花之楚楚风姿,却有白玉山之盈润明辉。
顾氏虽想马上回帝都去,无奈积雪未融,这么多的人、行李要下山,实在很不易,只得作罢。用过早膳后,即和秋意遥回了别院。到了别院,即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回府。吕以南的一名婢女无意间问了秋仪一句“公主是在哪儿被找到的”,一向和善的顾氏当场动怒,以家法重重责罚了这名“非议公主”的婢女。当那名婢女在院中被鞭打得凄啼惨叫时,一府的人都噤若寒蝉。
那日,白昙寺里,穆悰罚一名内侍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只因他问一句“和公主一起迷路的侍卫怎么没有回来”。看着冻得晕死过去,倒在雪地中无人理会的内侍,所有随侍莫不胆寒。
夜里,秋意遥请侍卫统领钱在邀月亭饮酒。
酒过三巡,秋意遥问钱统领可记得当年阳嘉公主车驾被惊一事。
钱停杯。
阳嘉公主乃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一次出宫游春时,山中忽然冲出了一头野熊,惊吓了马匹,拉着马车胡乱奔走。侍卫们在后追赶,最后虽是制伏了野熊,拉住了惊马,但阳嘉公主惊吓过度,回宫便一场大病。先帝龙颜大怒,于是所有随侍人员皆受重罚。而罚得最重的则是当年的侍卫统领,革职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帝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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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2)
想到此,钱蓦然心惊,看着月下面容苍白、略显病态的秋二公子,一股寒气自脑后升起。他起身,抱拳,“在下谨记于心,一刻不敢忘。”
秋意遥微微点头,“当年那些从人,许只是一时疏忽,却不想祸从‘天’降。”
“在下必会严律属下,绝不许有一点儿疏忽而使公主受伤。”钱承诺。
“有钱统领这话,我们秋家就放心了。”秋意遥斟一杯酒递至钱面前,“这杯是我代秋家谢过钱统领。”
钱双手捧杯,一口饮尽,“谢二公子赏酒,在下还需巡守,先告辞。”
“钱统领自便。”秋意遥起身相送。
钱离开邀月亭,走远了时,偶一回首,只见月下那人静立亭中,周围残雪相映,身姿瘦削单薄,可乌发白衣如此鲜明,月不能掩其辉,雪不能化其魂,夜不能融其神。
到底是谁说秋家二公子百无一用!
那人不是没长眼,便是爹娘生他时忘了给他生脑子!
一夜平静过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积雪已融得差不多,威远侯府众人起程回帝都。
照例依然是先乘肩辇,到山下再换乘马车。
顾氏一行坐着肩辇到山下时,先行的侍从们已将行装全都装上了马车,见公主、夫人、公子、小姐们到了,忙上前搀扶。
“要死呢!你怎么弄了这些血在小姐的衣服上!”一声呵斥响起,却是戚以雅的婢女在训斥刚才上前搀扶的侍从,“小姐这衣裳可还是新的!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秋蓉,”戚以雅喝住婢女,扫了一眼袖上沾染的血印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小的该死,小姐宽恕。”侍从忙跪趴地上连连求饶。
“你起来,”戚以雅唤道,“我看看你的手。”说着伸手拉过侍从的手,果见一双手都红红肿肿的,还裂开了几道口子,绽出血来,“秋蓉,去把那几瓶治冻疮的药膏全拿来。”
“小姐……”秋蓉却不以为然。
“去。”戚以雅吩咐。秋蓉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戚以雅又对侍从道:“那药膏极有用,你拿去用,其他人若也长冻疮了,也给他们治治。”
“多……多谢以雅小姐。”侍从受宠若惊。
戚以雅摆摆手,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周围许多侍从看着这一幕,无不赞叹“以雅小姐善良细心”。
隔着两辆马车,倾泠亦有看到,她静静地打量着娴静温婉的戚以雅一眼,便移步登上玉辇。
雪未融完,路上不大好走,是以回帝都比之来时多耗了半日,直至申时,大队人马才回到威远侯府。
一行人刚入府中,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被秋嘉惊恐的叫声给震闪了魂。但随即全府的人都反应过来,让秋嘉如此惊恐的必是二公子病了。
果然,全府的人很快便知为何秋嘉会如此惊恐了:二公子咳血晕倒!
秋意遥虽一向体弱多病,但从未有过咳血的事,显然这一次发病不同以往,来势极猛,人自晕倒后即陷在昏迷之中。秋远山、顾氏闻讯后即是一脸惶色,整日守在德意园。而向来安静的德意园里人一下多了起来,侍候的仆从除外,最多的便是大夫,不但将这帝都城里的名医全都请遍了,便是宫中御医也请来了,只是所有大夫看过后都是相同的诊断。
“公子本只是寒疾缠身,但多年来养护有度并无大碍,只是今日看,公子竟已是寒邪损筋伤络,症状十倍于前,且公子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已是添病在肺。且公子素体虚弱,又起居不慎,耗伤气血津液,兼又劳累过度,忧思多虑,已至心神巨损……”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3)
每一个大夫的诊断都令秋远山夫妇听得胆战心惊,不明白怎么忽然间爱子的病便如此严重了,而且什么“添病在肺”的,难道是说……两人越想便越是忧惧,一个劲地请求大夫一定要治好儿子。
大夫们却全都摇头叹息,道这两病本就是没法根治的,偏公子病势又如此严重,如今亦只能好好养着,看看公子的造化如何。一个个开了一堆的什么月华丸、补天丸、固金汤、保真汤等等。而秋远山夫妇则但凡是大夫吩咐的,便一方不漏地全都抓来,又派人去将那上好的灵芝、燕窝、人参等补品买了一堆回来。
而大夫们最后嘱咐的话也大致相同。
“自古忧能伤身,多思多虑必损气血,公子以后切记要好好养身,饮食有节,忌辛辣,慎起居,避风寒,莫太过劳心,更不可轻易动怒伤情,否则殚精竭虑,怕是麻烦啦。”
秋远山夫妇忧切之余连连点头。
秋意遥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昏睡中,他隐约听到有琴声,那琴声如一双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的疲倦,拂去了他一身的寒冷与痛楚,他沉眠在那温柔的琴音里,遗忘了满怀的悲凄,忘然了周身的沉重。当他醒来时,那清泠又温柔的琴声依然响在耳边。
“谁在弹琴?”
“公子,你醒啦!”床前守着的秋嘉惊喜地叫道。
“嗯。”秋意遥挣扎着坐起身,秋嘉赶忙扶他起来,又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
“这琴声……”他侧耳细听,还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只觉得这琴声似曾相识。
“是公主在谢芳亭里弹琴,她昨日也在弹。”秋嘉倒一杯热水给他喝下,又将预备好的燕窝参汤端了过来,面上略有不满,“一府的人都快为公子的病急死了,偏她……偏她还有闲情弹琴。”
可秋意遥显然没有听进他的话,他的神思都沉在琴音之中,听过半曲后,他忆起来这就是当日白昙山上他不敢相和的那一曲,那这弹琴的自然就是……她。
“公子,用点儿汤,大夫说了这汤对你的病有好处。”秋嘉将汤送到他面前。
“你说公主在谢芳亭弹琴?”他接过秋嘉递过来的燕窝参汤。谢芳亭与德意园只是隔着一片竹林,难怪他能如此清晰地听到琴声。
“嗯,”秋嘉点头,“公子你先用汤,我去禀告夫人,马上就回。侯爷、夫人知道你醒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说着他匆匆出了房门,报信去了。
秋意遥便在琴声中用完了一碗汤。他刚放下碗,秋嘉便已跑回来了。
“公子,夫人正在亲自为你做百合淮山炖白鳝,等会好了就过来。”
喝过汤,秋意遥有了几分气力,“秋嘉,你去将箫取给我。”他看着对面金丝檀木架上架着的一管绯红玉箫。
“箫?取了干吗?公子难道现在想吹箫吗?还是等病好了再吹吧。”秋嘉看一眼那玉箫道。这箫,公子说过是他师父所赐,平日从来不用,有时吹曲也只用白玉箫,说来那一管白玉箫到底去哪儿了,回府找过,好像也没见到。
“取来。”秋意遥道。琴曲到现在都没停过,她到底在那儿待了多久,她到底弹了多久,这么冷的天,她……她若也病了……他如何能安心。
秋嘉没法,只得取来给他。他接过,凑近唇边,顺着琴曲轻轻吹着,却只是吹了短短一小段便停下了。箫刚放下,便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咳咳……秋嘉……箫收起。”
“看看,都说了不要吹。”秋嘉赶忙倒过一杯水,又接过箫去,放好。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4)
谢芳亭里,倾泠闻得箫音的那一瞬,身一震,指下用力,顿时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滴落琴身,回神之间,箫音已止。看着琴弦上的那抹殷红,她却轻轻地笑了。虽然箫音只是一瞬,可她已知,他没事了。
“公主,你的手……”一旁的孔昭看着那指尖的血,不由慌了。
“没事,”倾泠起身,“我们回去吧。”
“呃,今日就不弹了?”孔昭一愣,昨日公主可在此弹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嗯。”倾泠步出谢芳亭。孔昭忙捧了琴跟上。
德意园筑在水边,一边是竹林,绵延连接着留白楼的竹林。而绕过了德意园,在水的那边,便是一片杏林,杏林旁边的德惠园则是秋意亭的居处。
两人刚走到杏林边,便听得前方传来隐隐的笑语声。听声音是两个年轻女子,慢慢地,人似乎走近了,那笑语便清晰了。
“表兄要回来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呀?”这是戚以雅的声音。
“以雅小姐,你就别取笑我了。”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道。
“呵呵,你还害羞呢,我的小嫂子。”戚以雅的声音里含着调侃,“等表兄回来了,难道你也害羞着不见他不成?”
“以雅小姐,你……你……胡说什么呢。”那细细声音的女子似乎又羞又窘。
“咯咯……我知道你心里很想表兄的。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与表兄这么久没见,来来,让我看看这相思泪可有将这粉脸流出一条沟来没。”戚以雅继续打趣。
“你……你……以雅小姐,求你别说了。”那女子声音听来十分羞怯。
两人一路说着笑着出了杏林,不想林边正碰着了倾泠与孔昭,两人同时一怔。
“以雅见过公主。”戚以雅立时大方行礼。
她身旁的女子则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