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破早已气绝,而平阳一身血污,衣襟残破,状似疯了一般,发髻凌乱散开,口中一会儿叫着“阿衍”,一会儿又叫着“朱破”,任谁唤她也没有反应。
李彦终究差人将平阳送走了,皇城眼下还是乱着,不可去,便叫人把她安置在马车里,送回了南苑旧地。
马啸啸立在南门城墙上,看那红顶黑色布幔马车渐行渐远,心中却是殊无欢喜。
战争太过可怕,什么旧日怨啊什么往日恨啊,在此时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朱破身死,给武城军营蒙上了忧愁的阴影,目睹他身中百箭而亡的几个年轻军士,仿佛被捏了胆子,畏畏缩缩,不敢再登城楼。
这一日,夜里,马啸啸随墨子昂走到新招募的军士营帐附近,听到好几声低低的啼哭。
马啸啸先是愣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墨子昂也是皱了眉头,隔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抬步走了。
回到军中大营里,马啸啸心中越想越气闷,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排遣之法。便叫墨子昂提笔,她一面念,墨子昂一面写。
马啸啸想到的能够拍遣军士忧伤之法,便是素来行军打仗之人最为讲求的提升士气。
她苦苦搜索脑中记忆,一字一句念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墨子昂挥墨而就,笔力浑厚,与这首满江红倒是颇为辉映。
搁笔之后,他才问道:“这是何处来的?”
马啸啸见帐中没有旁的人,便照实将岳飞的故事说给墨子昂听了。
末了,墨子昂叹了一句:“这岳飞倒是真英雄。”
另拿出好长一轴白卷,将词中贺兰山,匈奴,靖康几处改了改,誊抄一遍。隔日便挂上了武城墙头,引得城中军士好一番热血沸腾,连在城门上投石子,泼水到城楼外结冰都起劲了些。
马啸啸看着卷轴却想,没想到墨子昂版权意识这么强,卷轴最末处竟然还落款了岳飞二字。
然而,不久之后,蓟州发生了一桩更令人热血沸腾的大事。
乞伏军队与大穆军队交战之时,分拨了一个五千人的小队往西又进了几个村落,屠杀了好些人,却万万没有料到其中一门大户,竟然是段氏一族的远方亲戚,那段氏寻着这个缘由,便拨了两万人将那个乞伏小队杀个片甲不留。
这桩事件便成了段氏参战的转折点。
十万段氏精锐军,势不可挡地注入了蓟州战场,乞伏一部一退再退,生生退出了大穆地界。
这一日,段子敬亲身先领了三万军士来到武城门外的时候,圆滚滚的武城府尹又是一番屁滚尿流地奔出城门哭哭啼啼了一番,求爹喊娘地让段子敬保住齐州,保住武城。
马啸啸站在府尹身后,终于没憋住,笑了出声。
段子敬却是下了马,亲手扶起了府尹,还递给了他一张好大的白帕子。
武城府尹立时更是感动得老泪纵横。
李彦在营帐中见到段子敬时,段子敬非常恭敬地朝他拜了一拜,口中说道:“拜见大帅。”
李彦凝眉端端看了他一会儿,才叫他起来,复又说了好一会儿蓟州战事。
待到晚上吃过饭,算是为新到的段氏军接风洗尘以后,段子敬终于按捺不住,进入了正题。
马啸啸坐在饭桌边,只听他徐徐说道:“前些时日,大帅托付子昂兄修书与我谈及借兵西域和匈奴一事,我同族中宗亲细细商议了一番,念着族中与西域、匈奴的交情,前去游说了一番,倒也有了一些眉目,不过,有个条件,要说与大帅听听,待大帅听后再作定夺。”
李彦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段子敬又道:“西域诸国可集结兵力十万,匈奴虽不发兵,却可让如今鲜卑军中的十万匈奴旧部不战,亦算作十万兵马,我们段氏自当也是十万兵马,统共三十万兵马,加之大帅现有的兵力,足以与鲜卑抗衡。”
说到这里,段子敬仿佛笑了一下,顿了一顿,继续道:“足可与六王抗衡。”
李彦还未说话,肖陆却先扛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何意?”
段子敬呷了一口茶,缓缓道:“今日午时北王周静已擒获东王周田,攻进皇城,杀了幼帝,自拥为王,实属乱臣贼子,加之先前外敌入侵,久不发兵,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皆是听得胸中一落。
李彦心中惊讶,这午时皇都才发生的事情,他都尚没有得到消息,段子敬又是如何得知,可见他眉目坦然,却也不似作伪,当下却是正色厉声,道:“你的意思便是,若要借兵于我,便要借我之手,除去六王,大穆亲族自残,给以匈奴,西域,甚至鲜卑这些外族可乘之机?”
段子敬摇了摇头,“大帅,何苦将借兵一事想得如此不堪,此番西域、匈奴,乃至段氏肯借兵,无非是不愿看鲜卑一朝势大,将周边诸国尽数拔除,便要提前联手将之扼杀于未成势之时。这个条件说来简单,便是要大帅自立为王,往后大胜鲜卑,除去周静,登上皇座。到时其余诸王兵力不济自不来战,如今东王周田已灭,西王周政只有残兵四万,南地三王统共二十四万兵力,大帅手握兵力四十万,又有何惧,他们自不敢妄动?何来亲族自残?并且大帅若能除去鲜卑,万民拥之,再除去周静,更是民心所向,世人何来诟病之言?”
李彦听罢,却是挑眉冷笑道:“哪里有这等好事,他们借兵的条件便是要拥立我做皇帝?”
段子敬也是一笑,“大帅是聪明人,西域诸国,匈奴加之段氏的用心,你岂可看不明白,求的不过是以后的国泰民安,百年无战事。”
“百年无战事。”李彦双眉紧锁地慢慢重复了这五个字。
段子敬郑重地点了点头,应声道:“正是这五字,若是大帅许西域,匈奴,段氏一诺,他日即位以后,百年不攻外国,不拓疆土,今日借兵一事,便算是成了。”
李彦默然了一会儿,只问道:“为何是我?”
段子敬答道:“大帅只身帅八万兵卒力抗四十五万鲜卑大军,可谓大勇大义。并且大帅对于鲜卑拓拔氏的必诛必除之心更是对敌的关键,因而,段氏一族信你,这一回站在你这一方。”
方才段子敬说的许许多多的话,唯有这一句真正说到了李彦的心里,诚然,他对于鲜卑拓跋氏,的确是必诛必除之心。
一番话说尽,室内满是寂静。
马啸啸却是莫名手抖了一下,手里的汤匙“叮”一声落回了碗里。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她只好假咳一声,低下了头,道一声:“我手滑,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片刻之后,她耳畔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李彦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今日我周宁衍便答应了你这个条件。”
像是一颗细小石子投进了一汪无波的水中,她脑中恍恍惚惚地“叮”一声响,搅得涟漪点点。额旁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当年皇城中,大殿上,她长跪在皇座之下,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响在脑海。
“臣,周宁衍,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起誓,镇天府一脉永世孝主,倘若有朝一日自立为王,意欲谋逆犯上,我此生必将永不得心中所愿,其后必将日日夜夜心受煎熬,此生不得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段子敬双手负在身后,随李彦在武城军营中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走了一遭。
立在帐篷外闲看的绿荷用手指点了点马啸啸的肩膀,用她那把白羽小扇遮挡半面,矜持地问:“大帅旁边的那个人是谁,我看倒是仪表堂堂。”
马啸啸瞧了一眼,又看绿荷一脸仰慕,低笑一声,一本正经地答道:“邺城段氏排行第三,段子敬。”
绿荷眼流转,口中长长地“唔”了一声,却没有再问。
回到中军大帐,段子敬笑道:“早在蓟州战场,我便看见鲜卑人使用的弓弩足有一人来长,坐卧拉弓,威力甚大,没想到武城军营中也有此物,倒是桩好事。”
李彦亦是一笑,却道:“此为昔年拓拔檀从镇天府军械库中偷得的弓弩,他有,我岂可没有。”
段子敬不知竟有这一段渊源,又笑一声,转了话头,道:“不过,自对敌来看,鲜卑人素善骑射,仿佛更甚一筹,并且他们的甲胄心脉要害之处,乃是取漠南漠北的野狼狼骨所制硬甲,比之武城军营中的软甲,自是更为坚实。”
李彦听后,脸色也是一暗,这其实早在漠北对敌之时,便是他心中一大忧患,他现在营中虽也有铁质硬甲,可数目毕竟有限,大多军士的甲胄,胸甲和背甲以及披膊皆为一种质地坚硬的织锦制成,上再覆有皮革,用铁扣扣合,自然难敌鲜卑的狼骨硬甲。他思量了一会儿,开口道:“可如今军中也难有匹敌狼骨材质所致的硬甲,军中铁器乃是打造兵器所用,不可分拨。”
段子敬听罢,也是沉默了。
墨子昂手中捏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从前我在一本墨家典籍中见过一个罕有的制甲之法,不过由于墨家素来地处北地,制甲材料不足,便制作了一两件由河中大鱼的鱼鳞所制的鱼鳞甲,质地坚硬,可挡刀枪。”
段子敬听罢,却想,武城也处北地,易水又在齐州以北,被鲜卑人霸占,自不可得,如何可制鱼鳞甲。
李彦却是解了其意,眉目疏朗,大笑一声,道:“此法甚妙,江南鱼乡富庶,我即刻放战鸽送信镇天府,命人制甲,星夜兼程送来,不过月余。”
众人等的就是这恰恰的月余。
月余一过,蓟州军队连同西域十万军士即可东来武城,鲜卑军中十万匈奴旧部也按照约定北撤。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鱼鳞甲这一道东风月余而来,大战在即,恰恰是好。
马啸啸本也立在帐中,眼下听到甲胄有了法子,也不爱再听他们继续说些用兵之道,撩了帘子,出得大帐去看斩鬼了。
此刻,斩鬼立在马厩里,无聊得马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马啸啸试了好多次想要解下这一串铃铛,可那系着铃铛的绳子严丝合缝,找不到结头,她只得作罢,由得脖铃作响,听久了也习惯了,倒觉得马踏铃响,一下又一下,颇有几分禅意。
星夜未央,马啸啸骑着斩鬼在武城内溜了好几圈,一会儿拍拍马头,一会儿摸摸鬃毛,由于在打仗,斩鬼的吃食自是比不得从前,四下更是没有蜂蜜,马啸啸觉得久别重逢,还是有点对斩鬼不住,所以时常带它在武城中遛遛弯儿,给它刷刷背以作补偿。
斩鬼受用得很。
再说,现下武城军营中人人皆知,大帅借兵成功,大有可胜鲜卑大军之势,因而皆是稍稍宽了心。
然而,谁都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一日,鲜卑大军竟然又出奇招。
这一招凭空而来,武城由乱石碎玉所砌,固若金汤,高约二十来丈的城门,险些不保。
只见数十只白头黑雕展翅翱翔,凌空盘旋,更有十数只依然俯冲下落,涌上城楼,军士们连连拉弓射箭,忙得不可开交,可那黑雕飞得忽高忽低,极难射中,更有几只雕爪翻覆,倾倒了城楼之上滚烫的油锅,烫伤了好些军士。
李彦闻风而来,见到城楼上已是乱作一团,城门外鲜卑的一队兵卒推着长车,上载一截粗壮的断木,正在破门,敲得大铁门咚咚作响。
顷刻之间,墨子昂吹笛而御,肖陆手拉长弓,李彦长枪相迎,段子敬率领城楼军士投石而御。
斗了好一阵,方才见白头黑雕群飞上高空,渐渐不见踪影。
众人喘息片刻,皆是心惊。
看着空中飘着的,打落的,些许黑羽,马啸啸暗暗心叹,拓拔氏居然养了这么多白头黑雕……
李彦冷然地望了一眼雁来山的方向,心知,黑雕不除,必有后患。
因而,他命一队军士趁夜策马前去周围水溪,捉了好些细小鱼儿,摞在一个大铜盘里,摆在离武城门外百米远处,诱雕而来。
李彦与拓拔檀相处十年,对这白头黑雕的习性也算得素知一二,这白头黑雕最爱食得就是细小鱼儿。
可惜,黑雕不遂人愿,那大铜盘上的鱼儿摆了三天三夜,一只黑雕影儿都没有。
待到第四天,晨光熹微,漫散城楼。
马啸啸迎着风看那铜盘上的鱼儿,仍旧不增不减,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耳畔却忽然听到李彦开口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借你的斩鬼一用。”
马啸啸闻言心中一紧,连忙转头,见李彦目光坦然又犹带恳切地望着自己,已是明白,这鱼儿诱不来黑雕,但是黑雕的宿敌斩鬼,兴许可以。
一番天人交战,挣扎半晌,耳边又听李彦轻叹一声:“必保斩鬼安全。”
她才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两扇沉重的铁门刚拉开了一个缝儿,斩鬼撒开四蹄如风般奔了出去,早已跃过铜盘,往雁来山下方向冲去了。
见状,马啸啸“呃”了一声,喏喏道:“我是按照你们的计策,想让斩鬼留在铜盘鱼儿附近,两饵在一起诱敌的,也是这么跟它说的,可是它到底听没听懂,我也不知道啊。”
李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肖陆手持长弓,不动声色,心中却想,一匹马怎么可能听得懂?
墨子昂却是轻笑了一声,对马啸啸说道:“你且等等。”
这一等,堪堪直等到骄阳如火,高悬正空。
马啸啸的脸都已经快被风吹麻了,才听到空中若有若无的几声雕鸣长啸。
她立马踮脚眺望,片刻之间,只见远远地,斩鬼朝武城城门奔来,马后跟着密密麻麻地一群黑雕,有的高飞云际,有的盘旋半空,有的紧随马尾。
不禁心叹,斩鬼不愧是古今天下第一宝马,居然懂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深入诱敌雁来山下。
马啸啸连忙转头对肖陆叮嘱道:“你的箭可千万不要射偏了!”
肖陆没有答话,屏气凝神,拉弓如满月,等待时机。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