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普通人,分辨不清内里的真假,但是,当他们看着她一身缟素平静安详的坐在囚车里,竟给他们一种仙女临凡之感,禁不住生出下跪膜拜的冲动。
正当他们犹豫着,忽然听到一声苍老的嚎哭之声,罢官闲职在家的骆忠惶恐哀切的拨开人群扑了出来,想要拦住囚车去路,却差点被马蹄所伤,幸而有骆子睿挺身困住车马,才安然无恙。
他却丝毫不为刚才的变故所动,急急忙忙扑身把住囚车木栏,哀哭不止,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淳于月终于动容,倾身握住他缟枯的手,含笑轻语:丞相不必悲伤,家国无望,生死无别,有何可惜?只是,丞相多年的辛劳,终究化了泡影,淳于月于你有愧!
骆忠听言,心中越发悲苦,嚎哭之声凄怆震天,一旁观望的百姓见他们敬仰的丞相都对这位公主即将面临的死亡如此伤心沉痛,便对淳于月也起了怜惜之意,吩咐下跪朝拜,哭声渐浓,不绝于耳。
淳于月见此情形,反倒不安,便让骆子睿搀扶骆忠返家,骆子睿听言便去搀扶,手还未触及,便被骆忠一巴掌拍在脸上,怒道:若非你这个逆子临阵倒戈、助纣为虐,公主又怎会被逼如此?公主若不能活,你也就别再妄想继续做我骆家子孙!
言毕,便朝淳于月郑重叩拜后,再次拨开人群而去,骆子睿硬挨了一巴掌,却神色未变,只轻叹一声准备追过去,才跨一步,又收回来,朝淳于月笑了笑:大势已定,公主既不执着于声名,又何须执着赴死?
淳于月心念一动,唇角飞起一丝凉薄笑意道:骆尚书指的是天下大势还是国家大势?
骆子睿略顿了顿,慨然一笑:尽然!
说完,又朝骆忠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叹道:老父心情郁郁,只怕这会正盘算着以死殉忠,臣要赶去挽留,便不再远送公主!
淳于月惊愣之下,便点头应承,看着他闪身隐入人群,心中叹息:他能聚集这样一帮兄弟,天下又怎会不尽入其手。
服毒
应淳于邵吩咐,车马星夜兼程,到达护城时,已是深夜,夜空中已经泛起雾霭,护城便被拢入白茫之中,城门口垂挂的灯火也变得朦胧柔和,城楼上守卫听到车马声,便探身来看,见一队人押着个囚车,便去禀报淳于邵,淳于邵听了只说放其入城,并不说如何处置,守城将领便开门放行,让一众人进去。
囚车刚一进去,便被另一队人接管,淳于月看了看领头的人,知道他是淳于邵的亲信,也不理会,依旧安靠在内壁木栏上,从皇城到这里,纵使快马加鞭,也行了五日,这五日,押送的人说得了淳于邵的吩咐,沿途一口水也不能给她喝,又加之淳于的春季偏寒,她便在这饥寒交迫之中熬了五个日夜,夜雾湿了她的衣衫,又被料峭春风拂干,她的身心都已麻木,对外界的感知赢弱不堪。
迷迷糊糊等了很久,淳于邵终于现身,看着她一身缟素,面露一丝讥笑:堂妹倒有知命之能,竟先为自己做好了妆奁准备。
淳于月挣扎着掀开眼帘瞟了他一眼,瞬间又安然闭合,凉凉道:堂兄误会了,我这装扮不是为妆奁自己,而是为淳于国戴孝!
淳于邵一怔,脸色陡然转青,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告诉我,你若死了,淳于国就要亡吗?
淳于月懒懒的扯了扯唇角:不,我死与不死,淳于都会亡,只是。。。淳于到了堂兄手中,亡得更快罢了。
淳于邵听言,怒不可遏,命人打开囚车将她拉扯下来鞭笞,却被身旁将领劝住,说她毕竟是一国公主,就是要处死,也该留其尊严,否则反倒容易激怒那些曾经跟随她的人、引起哗变就得不偿失了。
他听言一想,也觉有理,便暂时按下愤怒,方才劝他那人便又进言说:皇后娘娘已经许她自选死法,殿下你看。。。
淳于邵听言,面色有些不虞,不过,此时他在淳于的根基还不如林凤瑶深厚,不好公然与她意见相左,便问淳于月想怎么个死法,淳于月本想回说‘随意’,忽又想起一事,便说想去护城墙自尽。
淳于邵听她说出要求,反而有些迟疑,淳于月清冷鄙薄道:护城墙高达数丈,我又五个日夜滴水未进,从上跃下,堂兄还害怕我摔不死么?
虽然知道她颇具武功,但这样的条件下,她要生还也绝无可能,何况她就是真没摔死,他照样可以让人开城擒拿,刚刚开口答应,忽然有人匆匆赶来,与他耳语一阵,他便变了脸色,可是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改,凝思苦想一阵,便说:你我到底堂兄妹一场,总不能让你一口水酒不喝便上路。
说完,对手下使眼色,那人心领神会,急匆匆的去了,片刻之后便送来一杯酒,那酒上还冒着轻烟,淳于邵伸手示意淳于月:暖酒一杯,堂妹喝了上路也不会太冷。
淳于月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而是投降远处急匆匆赶来的孙承等人,手下暗暗比划一下,阻止他们近前,直到他们咬牙垂头,掩上手中利剑,才收回视线去看那酒,面色平和的道了谢,伸手捻杯,仰首饮尽,手一斜,杯底翻覆,滴酒未留,才说:堂兄既有此好意,可否再施一恩,让我独自上护城墙?
淳于邵自觉她喝了毒酒,定然万无一失,便故意施予恩惠,淳于月颔首致谢,稳了稳脚步,朝护城墙而去,沿途两侧被自发而来的兵将夹道相送,无不下跪行礼,掩面啼泣,淳于月一路含笑而视,心中豁然,以她之死换取这么多生灵存活,也算值了。
一路行至护城墙脚下,体力渐渐不支,药力发作,身心虚乏,一口鲜血被强压在胸腹内,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空泛。
恍惚中看到宁少卿静候在此,他身侧也有人捧着酒杯,淳于月勾起一丝凄凉,问:宁丞相是怕淳于太子那杯酒不够力度,特意再加一杯么?
宁少卿听言,眉目微动,面皮紧绷,半晌才道:你我相知相爱多年,在你眼中,宁少卿只剩如此不堪么?
淳于月淡然摇头:时至今日,我断不敢再称与丞相相知相爱过,十多年的相识,在今日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可笑的人,只是我!
宁少卿的眉头蹙成了一条线,喉头也不停的涌动着,静默了很久,才云开雾散道:既然如此,那么这杯断情酒,公主是不会推辞了。
淳于月视线在他脸上来回几趟,终于点头:好,但愿此酒过后,你我生死皆不复相见!
她抓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太急,呛声连连,宁少卿慌忙伸手,却被她一闪躲过,脚下虚浮,几欲跌到,恍惚之下,被身侧一名士兵扶住才站住脚,说了声谢,便挣开那人的手,深深的吸了口气,仰头看向墙顶,脸色忽现一丝欣慰的笑意,沿阶而上,攀爬的虽然艰难,却心境平和,沿途抚着那厚冷的墙壁,反而有丝温暖入心,到达城墙顶端,入眼是一片白雾。
决绝
她便就着那白雾望向远方,笑容柔和,语意惋惜:云风,我终究没能亲自接你回家,然而,淳于灭国之后,天下终会归于平和,处处皆可以筑你梦想中的家园,我也算没有违诺是不是?
更鼓声声紧,催时到天明,她挥手让守城的兵将退步到城楼两侧,自己则上了城沿高处,在那墙凹处坐下,疏拢着散乱的发丝,整理着濡湿的衣衫,想着身后那获得一时安稳便忘乎所以,极尽心力谋取私利的国人,想起那被枕边人玩弄于鼓掌,自断后路、杀亲灭后的父皇,她难免为被抛弃的自己和那些为国而死的人生出一丝哀凉,然而,这仅有的情绪也随着那隐隐传来的马蹄声而消散。
他到底还是来了,那日不辞而别,她求沐文玉将师傅之事对他隐瞒,让他以为她再次为淳于弃他而去,只是想让他对她死心,将一切的情消散,了结彼此的恩怨。
她这次回来,是抱了必死之心的,挣扎了十年,拼尽了一生的心血,连累了无数的人,依旧挽不回那个记忆中清朗明媚的淳于国,她已经绝望了,然而,她若存活一日,便无法心平气和的看着家国败落,她若活着,就无法心安理得的看着淳于皇族覆灭,所以,她只能选择先一步而死,是忠孝也好,是愚昧也好,这便是她淳于月的人生。
她取出暗藏的弓箭,张弓搭箭,收放之间,箭羽凌厉飞出,阻了他接近的步伐,他便如她所料,暴怒扬声:淳于月,你敢跳下来,我决不信守承诺,势要血洗淳于国,寸草不留!
她忽然笑了,他这句话,若在她不明他真心之前说,定会让她胆寒止步,可是现在,她知道,纵使她真的死了,他也不会那么做,因为,他知道她最在意什么。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卑鄙而残忍,明明知道他的心还走到了这一步,可是,为了麻痹淳于邵这帮人,让淳于顺利更替、避免百姓伤亡,她只能顺着这条路走,喝下那两杯毒酒,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心虽然疼,出口的话却满含戏谑:方才的那一箭,我真不该留情!
这样戏谑而绝情的话,让南宫逸心都凉了,她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真情,一次又一次为了淳于而践踏他的心,他真的心寒了,所以,当看着她如此悠然惬意的傲居城楼之上,以玩笑而俯视的态度看着自己的真情流露,他真想扇自己耳光,不止一次发誓要放弃她、不再受她愚弄,却还是在听到她被逼自裁时不管不顾而来,却发现,这可能又是她为了阻止他夺取淳于而设的陷阱。
所以,当她提到十年前的营帐借兵,当她劝他忘记和淳于的一切恩怨,甚至要他将她忘记,去寻能相亲相爱、相依白首的女人时,他心里生出无边的恨意,恨她怎么可以明明知道他的真心还如此轻松的说出这番话,他的回绝也有了狠意:忘了你?只怕不能,从你进入我营帐的那一刻起,我们不就注定,天庭地府不离不弃么,怎么?累了?还是你淳于月也有害怕退缩的一天?
她听了他的话,便陷入沉思之中,片刻后,她站立起来,衣衫飘飞之间,他才看清她竟身着缟素,这个发现让他心口不由得凝滞起来,正要问话,她却抢先开口:皇上,你这么急急赶来,该不会是听信流言,以为臣妾要城楼自尽吧?
她自言‘臣妾’,这只有在戏言玩笑之时她才肯用的自称,让他有些恍惚,更让他分不清她到底意欲何为,于是便冷冷的警告:最好不是!
“当然不是!”她轻笑出声,鄙夷而视“皇上你没死,臣妾怎好先行?”她嫣然含笑,似说着人间最动人的情话“何况,臣妾若是轻言生死的人,又怎能在你给的地狱中历经十年而苟活呢?”
这番话之狠绝,竟将他和她这么多年的情谊全然否决,只余下了一个‘恨’意,他气绝之下,勒马转身,下令回撤,决心在不管她的死活,她却忽然唤他名字,这是第一次,她直呼他的姓名,而那语调中,有着悠长的情谊,他终究忍不住回视,而她的话语细若蚊蝇,被马蹄声淹没,然而,那笑容,却让他惊艳之下不自觉生出寒意,有种花开荼蘼、万物衰竭之兆,怔忡之间,她已舒展了身姿、飞跃而下。
终归沉寂
逆风薄雾淡化了她的容颜,那一点点而下的鲜血却夺目惊心,他慌忙策马近前,脚下一蹬,飞身展臂迎接,然而,他却架不住她带来的那逆冲而下之力,双双向后跌落,好在他的那些随从早已飞扑聚拢过来垫底,两人才安然着地。
淳于月却因这一冲撞,吐血不止,南宫逸惊惶失措,急忙传唤军医,他外出巡视之时,历来都会有一名精通医术之人跟随,听到传唤,急忙赶过来,也顾不得礼仪,取了淳于月的手便凝心把脉。
南宫逸只看着他眉头紧锁,一会摇头一会又叹气,怒喝着要他回答原因,那人只说:从脉象来看,是中了剧毒,不过。。。
南宫逸听她中了毒,顿时心如死灰,也不等军医说完,就恨恨的盯着她道:这又是你设的计!听到我要攻淳于,你就用死来报复我,让我永远也不能再夺淳于,是不是?
淳于月看着他眼中凄绝的疼意,轻轻摇头,伸手抚上他的眼帘,强撑着笑意说:我怎么忍心用死来报复你?我让人引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终于自由了,可以不用再为淳于而压抑对你的感情,可以心安理得的告诉你,我爱你!
南宫逸听言却连连摇头:我不需要这句话,我不要用你的死来换这句话,只要你不离开,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不要淳于,我可以不要天下,我只要你,你明白吗?
淳于月的笑容渐渐隐没,神情也萎靡下来,声音细弱轻微:若不死,便永远摆脱不了淳于这个姓氏,我便永远无法让自己只属于你,你可又明白?
眼见淳于月气息减弱,城楼上却又乱箭齐飞,一干卫队挡身在前,长剑飞舞着拦截箭羽,军医见南宫逸只顾怀中人,对危险视而不见,心中焦急,忙劝慰道:皇上,先带公主回大营救治,臣用性命担保,还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好?
南宫逸看着已经闭上眉目的淳于月,本已心如死灰,没了生的欲望,听他如此说,自然不信,冷笑道:你敢诳朕?她一心求死,怎会留下救治的机会?
军医眼见形势越来越危急,忙将未经证实的猜测说了出来:公主确实中了罕见之毒,但是从脉象看,似乎又被一种药物压制住了毒性,以至毒并未蔓延至心脉,所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只要及时就医解毒,定能保住性命!
南宫逸听言,心中一喜,可是喜气未达眼眸,便被淳于月苍白憔悴的脸色逼退,视线在淳于月和军医脸色游移,片刻之后,下令回撤,抱着淳于月便上马飞驰回营。
护城墙的墙头,宁少卿看着那疾驰而去的马背上,淳于月安静的靠在南宫逸的怀里,渐渐隐没与白雾尘沙之中,他相信,她不会死,隐忍许久的眼泪却一滴而落,至此,她永远属于那个让他憎恨、也让他嫉妒的男人了,而他,却做了最后的成全,那一杯酒,救了她的命,却换给自己一句“死生不复相见!”的咒语,然而,他依旧无悔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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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