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转了,到地方我多给你钱。”
“你管路费啊?那就好办了,小日本儿不宰白不宰!你们在沈阳呆几天?包车不?”
“不包车,我们明天就走。”
“还去别的地方?”
“去吉林。”
“是趟大活儿啊!你一定能挣不少钱!”
“嗯。”林雨豪姐姐无语了。
旧社会官员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通常去茶馆,如今只要坐几趟出租车就行了,出租车是一个社会信息集散地,出租车司机最了解民情了,不知道为什么,出租车司机普遍喜欢抱怨。闲话少叙,第二天上午,三人从沈阳坐火车去长春,再由长春换长途汽车到榆树,一路上辗转颠簸,好在老爷子年轻时当过兵,身体底子好。
吉林省夹在辽宁与黑龙江之间,没有什么重工业,除了省会长春,其他地方大多以农业为主。同样是东北人,吉林人与辽宁人、黑龙江人有所区别,辽宁人头脑灵活,容易接受新鲜事物;黑龙江人讲义气,多少有些蛮横;吉林人农民出身多,为人踏实,勤劳本分。榆树市地处吉林省中北部,是吉林省人口最多的县级市,同时也是产粮大县,榆树人多以种植玉米为生。玉米这种农作物,产量高、耐旱抗倒伏,田间管理也比较容易,适合大面积种植。玉米和土豆、西红柿、烟草一起,是古代印第安人对世界的贡献。
前来接站的是林雨豪最小的叔叔,叔叔今年四十多岁了,方脸、宽肩膀、红脸膛,身体很结实,上身穿一件廉价西服上衣,下身绿军装裤子,脚穿一双绿军鞋。
“老叔!”林雨豪姐姐迎上前说。
“来了?小玲,这位是日本大爷吧?”小玲是林雨豪姐姐的中国名子。
“嗯,这是我日本爷爷,这是我日本姑姑。爷爷,这是我叔叔。”林雨豪姐姐开始介绍并翻译。
“日本大爷您好!”老叔说。
“你好,给你添麻烦了。”林雨豪爷爷鞠躬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欢迎,欢迎来到榆树!”老叔赶紧回礼说。
“老叔,咱们怎么走?”林雨豪姐姐问。
“我开三轮车来的,就停在车站前边。”
“我们还是打车走吧。”
“那我的三轮车怎么办?”
“老叔,你在前面开,我们打车在后面跟着你。”
“那好吧。小玲,怎么,我大哥不在了?”
“嗯,走了一年多了。”林雨豪姐姐眼圈有些发红。
“怎么才告诉我们?”
“怕奶奶伤心嘛。”
从榆树长途汽车站到大林家镇还有一段距离,老叔开着农用三轮车在前面领路,林雨豪姐姐他们坐出租车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乡村景色越来越浓郁,玉米地里有人除草,西瓜田里有人施肥,不时有牛马在路边经过,偶尔还有一两只山羊。
“爸爸,你年轻时来过这里吗?”纪子问。
“没来过。”
“这里是农村,比较落后,和城市不一样。”林雨豪姐姐说。
“我喜欢农村,咦,前面那座房子怎么冒烟了?是不是发生火灾了?”纪子姑姑说。
“不是火灾,那是烟囱,中国农村做饭要烧煤烧草。”林雨豪姐姐说。
“草也能烧吗?”
“烧的是干草。”
“哦,冈山农村好像不烧草。”
“中国农民很辛苦,收入也不高。”林雨豪姐姐说。
“日本农民拿着政府补贴,还经常上街□□。”林雨豪爷爷说。
“爸爸,一会儿见到友香奶奶,你可千万别激动啊!”纪子姑姑说。
“不会。”
“我是不是应该叫阿姨?”
“不叫阿姨叫什么?”
“她还能听懂日语吧?”
“我不知道。”
林雨豪爷爷没激动,纪子姑姑倒是有些紧张。
☆、第七十四章 林雨豪奶奶
林雨豪奶奶家是传统东北民居小院,低矮的南北朝向的砖瓦房,窗户是木头的,油漆都快脱落了,东边一间,西边两间,中间是厨房。北京四合院就是典型的东北民居,体现了满族人的生活习惯。东北民居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厕所,厕所都是室外露天的,通常安排在墙角或者屋后。偌大个紫禁城也找不到一间厕所,不知道皇帝、妃子们是如何解决的。“吃喝拉撒睡”,“吃”和“喝”历来深受重视,“睡”就更不用说,“拉”和“撒”就不怎么受重视,其实细想想它们也很重要,因为每一个人都离不开。
“妈,爸,日本大爷来了。”老叔说。
“是吗?”
林雨豪奶奶身材瘦小,脸上、手上布满了皱纹,她头上包着红色头巾,鬓角露出几缕稀疏花白的头发,上身穿旧棉布白衬衫,下身灰色裤子,脚穿黑色平底布鞋,衣着简朴但干净利索。
“聪美,是你吗?”林雨豪爷爷说。
“你是横山?”林雨豪奶奶揉揉眼睛说。
两个古稀老人足足对视了一分钟,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拍电影,此时应该回放两人年轻时含情凝视的镜头:年轻时的聪美是那么美丽、那么温婉可人,年轻时的横山高大坚毅、有着高仓健一样深邃的目光。
“别站着了,快进屋吧!”
说话的是林雨豪的中国爷爷,也就是奶奶后来嫁的人,他头戴黑色布帽子,脚穿黄胶鞋,笑容朴实,身板儿硬朗,一双粗大的手来回搓着。中国爷爷比林雨豪奶奶小将近六岁。
“你就是——”林雨豪爷爷说。
“是我,横山大哥你好!”
“谢谢,谢谢你!”
此刻,林雨豪爷爷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快进屋,进屋吧!”中国爷爷热情地说。
院子里围了好多人,除了亲戚,还有一些来看热闹的乡亲,大家都想看看日本人长啥样儿。
“各位老少爷们儿,大家散了吧,改天请大家喝酒。”老叔说。
“散了吧,都散了吧。”
林雨豪奶奶住在东屋,靠南窗一溜大炕,炕头儿躺着一只花猫,炕梢儿有两组玻璃门炕柜,炕柜上摞着一摞花花绿绿的被褥。地面是水泥地,靠东墙并排立着两个老式衣柜,北墙上挂着两幅相片框,里面镶着一些黑白老照片,地中央放了几把旧椅子。
“到炕上坐吧,炕上暖和。”中国爷爷说。
“爷爷,他们上炕不习惯,还是在地上坐吧。”林雨豪姐姐说。
“好吧,小五,赶紧倒茶水!”中国爷爷对老叔说。
“好嘞。”
纪子姑姑好奇地打量着房间,屋子不大,光线很暗,陈设也很破旧,只有花猫和窗台上的两盆海棠花,显出一些生活气息。
“奶奶,你身体还好吧?”林雨豪姐姐问。
“还好。”
“血压还高吗?”
“最近没量,高就高吧。”
“爷爷,你身体也还好吧?”林雨豪姐姐此时有两个爷爷。
“还行,我还能下地干活呐!”
“农活儿尽量少干,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应该多休息。”
“干了一辈子农活儿,不让我干会得病,你陪奶奶说话,我去把鸡杀了,在家里吃晚饭吧。”
“我们不饿,爷爷您别杀鸡了。”
“现在是六月份,猪还没长成,要是年底来就杀猪。”
中国爷爷和老叔、老婶他们忙着准备午饭,屋子里只剩下林雨豪爷爷、纪子姑姑、林雨豪姐姐和奶奶,奶奶已经听不太懂日语,说更不行,林雨豪姐姐充当翻译。
“阿姨您好,我叫纪子,我母亲让我向您问好,突然过来,给您添麻烦了!”纪子鞠躬说。
“谢谢你母亲,路上很辛苦吧?”
“还可以,我们先去了大连,又在沈阳呆了一天。”
“纪子,吃个香瓜吧,自己家大棚种的。”
“谢谢您。”
纪子望着眼前这位老人,她曾经是爸爸的妻子,年轻时跟着爸爸来到中国,经历了战争、逃难、分离和种种苦难,今天坐在这里是这样平静、这样安详,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难道是人老了记性差了?还是岁月抹平了这一切?林雨豪爷爷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奶奶盘腿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本圣经。
“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林雨豪爷爷打破沉默。
“你为什么要来?”林雨豪奶奶问。
“聪美,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去年去世了。”
“我知道了。”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林雨豪爷爷低下了头。
“没有什么对不起,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在上帝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
“你信基督教?”
“对。”
“共,产党允许信基督教?”
“允许。”
“你能看懂汉字?”
“能看懂,我就是看圣经学的汉字。”
“支那是变了,这么多年,你受了很多苦吧?”
“承蒙神的恩典,我一直活到现在,儿孙满堂,生活也不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呐?”
“聪美,跟我回日本吧?把你的老伴儿也带上。”林雨豪爷爷的话很直接。
“他不能去,我也不回去。”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呀?我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六十年,已经在这里生根,我现在是中国人,我已经不是聪美了,我是林桂芬。”
“我看你的生活条件很不好,日本是发达国家,你回去政府会照顾你们,我也会照顾你们。”
“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回去。”
“日本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了。”
“恕我冒昧,你有国民养老金吗?生病的话,有健康保险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养老金,也没有医疗保险,但我有主,圣经上说人不要占有、囤积超过第二天的财物,飞鸟从不囤积第二天的食物,飞鸟仍然快乐地活着,因为主早已为地球上的一切做好了预备与安排,不要为明天忧愁。”
“看来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基督徒也需要生活啊?”
“我还有子女,没有钱了,子女会给我。”
“奶奶,我有钱,我给你带钱来了。”林雨豪姐姐说。
“傻孩子,我只是那么说说,我怕他给我钱,我能要你的钱吗?你不用翻译给他听。”奶奶说。
“要子女的钱不合适吧?聪美,我给你一笔钱吧,一方面改善你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对你的补偿。”林雨豪爷爷说。
“谢谢你了,你的好意我领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的钱。”
“聪美,你收下吧,这笔钱本来是准备给我们的儿子的,谁知道他竟然先走了,是我没照顾好他,钱不多,请你收下吧!”
“你不用想那么多,你我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要说照顾,也应该是他照顾你。我们都是罪人,在神面前只有悔改,死后才能进天国,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来得及把儿子变成基督徒。”
屋子里重又陷入沉默,林雨豪奶奶翻看着圣经,头也不抬,她好像并不欢迎前夫过来,可能出于礼貌没有拒绝。送钱是林雨豪爷爷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顺便看看前妻的生活状况,儿子去世后,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随着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再不见面恐怕就没有机会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还生有一个孩子,当年被苏联红军抓走后,他日夜担心母子俩的安危,认为她们肯定死于战火,被中国人杀死,或者自杀。
“友香,你爷爷去哪儿了?我想和他说几句话。”林雨豪爷爷对林雨豪姐姐说。
“好,我去找他。”
林雨豪姐姐去院子里把中国爷爷找来,中国爷爷刚杀完鸡正在用热水褪鸡毛。
“爷爷,我爷爷找你。”
“找我干什么?我还是别进去了。”
“他好像有话跟您说,您进屋吧,我给你们翻译。”
“我进去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进去吧爷爷。”
中国爷爷洗了一把手,很不情愿地进了屋。
“你请坐吧,给你添麻烦了。”日本爷爷说。
“不麻烦,不麻烦。”中国爷爷说。
“其实,我早就应该来,向你当面道声谢,说实话,以前总觉得别扭,儿子走后,随着年龄一天比一天大,活在世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趁着还能动弹,我决定还是来一趟,亲口向你说声谢谢!”日本爷爷站起来鞠躬。
“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应该的,我也没做什么。”
“什么是应该的?感谢你抚养了我的儿子,把他培养成人。我,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你恨不恨日本人?当年,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娘俩儿?”
“这个问题啊!我没念过书,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想,我很想听,我一直弄不明白。”
“我恨日本人,怎么能不恨呐?虽然你们在东北还算可以,不像在关内,可我们毕竟是亡国奴哇!好地都被你们占了,打下的粮食要交公,日本人吃大米、白面,我们吃橡子面,后来你们败了,把老婆孩子扔下了,女人和孩子能有什么罪?我们哪能加害他们?说实话,想加害也下不去手啊!没想到她能和我过这么多年,总以为有一天她会回去的。”
“你说什么呐?我不会回去。”林雨豪奶奶说。
“谢谢你!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你还能善待我的孩子。”日本爷爷说。
“孩子有什么错?小辉那孩子挺懂事儿,学习也挺好,从小到大没怎么让我操心。”
“谢谢!我这次来,就是要当面向你表示感谢,为了表示我的谢意,也算是对你的补偿,请你收下这笔钱,钱不多,一千万日元,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收下!”日本爷爷又拿出钱。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
“请你收下吧!”
“真的,我不能要你的钱。”
“爷爷,您就收下吧,这也是我爷爷的一点儿心意,有了这笔钱,您和奶奶生活不就更有保障了吗?”林雨豪姐姐说。
“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人钱啊?”
“不是平白无故,您抚养了我爸爸,这是您应该得的,这是给您的补偿。”
“我要那些钱干什么?我种地一年能收入三千块钱,养两头猪还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