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电大厦,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到地方,门卫告诉她段思宏要晚上八点才上班,她两腿一软,差点坐地上。时间尚早,只好先到马路对面一家茶馆。 从这个靠花窗位置可以望见对面广电大厦,玻璃墙在夕阳下黄金般滚滚融化。这时,那个声音又一次萦绕耳边,就像舌尖的绿茗,耐人回味……身处美好想象中,不知不觉,皓月浮升,她看看表,起身付账,穿过马路时差点儿跟一辆疾驶的大货车相撞。“思宏大哥,我来了!”她在心底呼唤。 门卫抓起电话说了几句,捂住话筒问找段思宏何干,她脸一热,不知该怎么回答。门卫让她稍等。她仰望矗立在夜空下的摩天大楼,企望能看见一个天使般身影降临。后来,门卫告诉她刚才是助手接的电话,他本人已进播音室,说完做出无奈表情。 她只好又回到茶馆。跑堂的见她,紧着道歉已经把桌子收拾,问是不是再续上。她坐回原来位置,点了一份龙游绿牡丹,外加常山胡柚脯,问经营到几点关门,跑堂的说一般后半夜。跑堂的走后,她就着烛光摊开了纸笔,遥望对岸大楼,握笔的手在颤抖—— “敬爱的思宏:”她停下来凝视。“你能原谅我的莽撞吗?现在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留下这封信,也留下未说出的话。” 她笔下渐渐流利。“二十三年前,我出生在浙西一个偏远古镇,原本有个美满家庭。但是妈妈在我三岁突然患了神经病,整天恍恍惚惚失去记忆,脸不洗头不梳,穿了一双拖鞋到处乱窜,脚底磨烂了也不知道疼。一个冬天的早晨,当我醒来时发现爸爸也不在了,他除了穿走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再也没有回来。这样,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每天我去上学,她就像尾巴一样跟在后边,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疯子妈妈,联合起来欺负我,每当这时妈妈就会及时出现,而每一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冷冷地看着她被人打,心里使劲地说:打,打,拼命地打,往死里打,打死了,也就没人说我是疯子的女儿了。我跟你说过的额头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抱住欺辱我的男同学一头栽下台阶,当时只想死。 “伤疤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不再跟她说话。十八岁辍学到一家竹器根雕厂上班,挣钱养活家。外人看来我是个怪女孩,独往独来,伴随年龄增长,我开始吸引男孩子,也有好心的长辈提亲,但最终还是因为妈妈,初恋情人离我而去。我想这就是命运,我的爱情注定是要经受太多煎熬。 “两年前,我擅自把自己嫁了,一个瘸子,比我大十岁,在我看来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我只配有这样的婚姻。婚礼除了妈妈没外人,当时我是那样地感激他,接纳我的同时接纳了妈妈。这种想法很快被证明很傻,瓶中的栀子花还没凋谢,生活已经凋谢。唉,每当看到那条萎缩的腿,我就想自杀!我决定离家出走,父亲那样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当然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我丈夫。 “然后,我就来到这座城市,也找到心爱的男人,我深爱他,但命运再次捉弄我,同居像一杯茶越品越淡……我想杀了他,然后同归于尽。我对你说过,我生活在冰窖里。幸亏我被痛苦折磨得失了眠,漫漫长夜,每天都准时来到收音机旁,既使生病也从没错过。您很难想像,您的声音给我多么大支撑。在我下决心永别人间时,又是被您的声音拦腰抱住…… “罗里罗嗦您肯定烦了,您说过,像我这样神经兮兮女孩子每天遇到很多,那么就实在对不起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渴望与您建立联系。好啦,不再写,爱您的节目,同时爱您…… “马萍 深秋之夜” 她眼睛湿润,久久望着可望不可及的对面窗口,嘴唇贴上信笺,烙下一个吻,在上面留了通讯地址。茶早凉了,带着苦涩润入咽喉。茶馆的老式钟敲击十二点,他问跑堂的借收音机,跑堂的说没有收音机只有背投影,在大堂里。她认定这又是命运捉弄,懊恼自己的收音机投水时遗失。 她穿过马路,把信交给门卫。然后奔火车站,赶乘开往广州的夜行班次,这里一刻也不愿多停。 同样下午三点四十分。施小茹离开心理咨询中心赶往海军医院,马萍头天答应了接受心理咨询。 在病房门口,她惊呆。花篮不见,床上换了新卧具。护士说也不知道马萍什么时候不辞而别,欠了一屁股住院费就溜了,当时是抬进来抢救的,连住院登记卡都没填。这时进来一位戴眼镜上年纪军人,扣住施小茹非得交了住院费才让走。施小茹觉得这毫无道理,发生争执。众人七嘴八舌,施小茹争着争着忽然不争了,答应跟去付费。人群一下息了声,好像闪了气儿。她并不是理屈,而是觉得冥冥之中马萍在看着她。付费处电脑打出来的单子着实吓她一跳,仅长途电话费就花掉一千多块。 txt小说上传分享
《轻轻的抚摸》第四章(2)
有人认得她是施小慧的妹妹,跑去告诉了施小慧。施小慧冲过来的时候嗖嗖带风,人还没到声音早到:“这不是放屁呢吗,噢,救了人还得管交住院费,那么以后呢?吃喝拉撒养老送终什么都得姑奶奶管吗!” 说着话人到跟前,推开妹妹,两手叉腰,凤眼竖立。一群人当时就松了,谁都不愿意再抻头儿,说话声像入冬的蚊子。施小茹刚要说话,被姐姐堵回去,她要的就是这个场面,还要状告到院长政委那儿。一伙人顿时没人敢再提钱不钱的事,夹着尾巴散去。她仍不依不饶,嘴里蹦出来的都是街面上现行的骂人话。“教训呀,同志。” 楼道人走干净,她把讨回的钱放妹妹手心。“世上不是做好事就有好报,知道吗?” 施小菩一声不吭地跟在姐姐身后。 下了班,她坐进姐姐那辆车厢里挂满各种宠物玩具的白色沃尔沃。时正黄昏,施小慧沿着湖滨大道车开得像在公园游乐场。远远可以望见新房,水杉之间那幢红色尖顶单体别墅。 一到地方,施小慧就风风火火扎进小窝不管妹妹。施小茹每次来这里都有参观建材展览会的感觉,大厅水晶吊灯流苏闪耀着让人晕眩的光彩,每扇雕花柚木门上都钉了小木牌,写着“指导员室”、“连部”、“伙房”、“阅览室”等等。施小慧换了睡衣; 手托冰冻脱脂奶下楼,让她评价新安装的窗帘颜色和花式。“好,很多中低档歌舞厅都用这种布料作帷幄。”施小茹只瞟了一眼,说。 “谁让你不陪我去的。”本来姐妹俩约好去采购,但施小茹总有事脱不开身,她只好押着未婚夫上街。“你再摸摸这料子,很贵的。” “贵就好吗?” “他喜欢。” “你呢?” “我说再转转,可他非得买……” 施小茹不言语了。忧心忡忡又想起马萍,跟着想起代名词:死亡…… “想汉子了?别笑我说正经的呢,工作也有了,是不是可以考虑了?”在施小茹的生活中,婚姻是个死角,为这个姐妹俩没少争执。“需不需要他介绍一个,有钱的王老五可不少。” “烦不烦你。” “好好好不说了。” 施小慧见妹妹脸红不再说。“我真搞不懂你,出去玩你不喜欢,唱歌你不喜欢,搞对象你也不喜欢,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别瞪眼!女人年轻就是优势,不趁着年轻抓紧,老了就全完了,这是我的经验。不过我还算幸运,碰上了好老公……” “姐你再说我就回去了。” “好好打住,独身吧。” 走了几步。“不过买地毯你一定陪我去。他看中的我都不喜欢。”说着话上楼。洞房布置得贴金描银,弥漫着一股性的气息。施小慧说这就对了,本来这间屋子就是为男女那事准备的。 “怎么还没用婚纱照把它换下来呢?”施小茹指着墙上姐姐身穿海军装的彩照说。 “他这两天脸上发痘,痘消了才能照。” “不过我还是喜欢这张,挂那么一张总觉得假惺惺的。”施小茹一屁股坐婚床上,随着水床上下颤动,说:“咱也找找新娘子感觉。”说着伸开四肢。施小慧看着妹妹波浪一样扭动,说:“快结婚吧,我送一张德国最新式水床,比这张还大还柔软。” “我跟谁结婚的呢?”施小茹闭着眼睛说。 “这好办,你真有这个心就包姐姐我身上。” “我喜欢克林顿。”施小茹说完自己也笑起来。“你叫我来看宝贝,还不快拿出来。” 施小慧一路唠叨“克林顿什么了不起,一个老色鬼。”取来朗利父亲从约翰内斯堡重金采购的一对白钻戒指。宝石在夕阳里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芒,寓示新人变幻多彩的末来。 “还有证书呢,英文我看不懂。”施小慧打开盒子里一张纸说。 “这应是一位民间匠师的作品。”施小茹念出。指尖儿穿过戒指,伸到远处比试。 “就冲它,你也该……” 施小菩一瞪眼,她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拈取另一枚戴上。 “一段人生将就此结束,新的人生从此开始,有夫之妇,就不再那么自由了。” 见妹妹斜眼看她,又说。“你是不是想说爱情呀忠诚什么的,这话留着那天再说也不迟。”她将妹妹带到储衣间。那些不同款式的婚装就像一群新娘子花枝招展。 “太漂亮了!”施小茹手指从每一件婚纱上划过。“快穿上我看看!” “真是少年不更事,你以为穿个小背心?” “反正他没回来。” 施小慧经不住缠,脱去睡衣,钻进一堆白雪只露出脑袋,嘴里哼着《婚礼进行曲》原地转了一圈。 “像梦。” “一根拖纱在抽屉里,穿上就变成敦煌飞天了。” “四个字:光彩夺目!” 妹妹围姐姐转圈儿,眼里放光。 “你也穿上叫我看看。” “算了。你的衣服我怎么合适。” “玩呗。” “算啦。”施小茹红了脸,半推半就。 “穿上啦我求你了……” 施小茹被逼着穿上那件丝绸绣花立领旗袍。“快,眼镜戴上。哇!哇哇!知道你像谁?戴安娜!小一号!走几步。你这样出去,男人会一片一片毙倒!”施小茹被拽到穿衣镜前,只看了一眼脸蛋立刻绯红。“四个字:羞花闭月!”
《轻轻的抚摸》第四章(3)
施小茹还是第一次穿婚纱,憋不住笑出来,说:“咱俩别互相吹捧好不好。” “说实话比我漂亮,你气质比我好,带一种古典美……” 花园里传来脚步声,施小慧说:“他回来了。”施小茹忙要换装,被拦下。“别动,就这么穿着。”楼下传来两声唤,等了等,没见动静寻上楼来。姐俩儿捂住嘴使劲憋住笑。朗利猛一见她们打扮得小绢人儿似吓一跳,立刻说别动,取来照相机。施小茹死活不肯照。朗利笑道:“怪不得男人夜夜做梦当新郎呢。” “呸!” 施小慧手指往他脑门上一戳,一个青印儿。 “所以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施小茹上来帮腔。三个人热热闹闹,施小慧换了衣服去厨房。一忽儿,热饭凉菜端上桌,外带一盆银鱼莼菜汤。朗利伸手就要捡菜肉焖饭里的腊丁儿,被施小慧在手背上打了一掌,命令他先洗手后动筷。朗利啪地打了个立正,向左转,跑步走,进厨房—— 朗利,原籍台湾,父亲是本岛专营无线电器材商人,同时也是一位喜欢游历的冒险家。父亲从海外寄回的明信片让他从小向往大陆的名山秀川、风土人情。后来他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土木建筑系,毕业后不愿再回岛,投资注册了一家名为“两岸相邻”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年购下湖畔一块坡地建造观景别墅。转年,获悉政府作出市区建设南扩的战略信息,又在南山置地建楼,引进国际先进小区管理经验,名声鹊起。两年前,市统战系统组织的春节联谊会上,他被一身军装的施小慧吸引,一见钟情。对这位未来的姐夫,妹妹一直颇有微词。姐姐却不以为然,她喜欢的就是他身上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大把花钱就毫无顾虑地挥撒的豪爽劲,在军队混迹这些年,她已经穷够。婚期定在秋天,施小慧几次打报告赴台都因军人身份被拒签。 吃罢饭他们开着公司里小卡车上街买地毯。兜了一圈,仨人三种眼光,地毯没买成,买了些杂七杂八的。“现在去哪儿?”朗利发动车问。 “嚎!”施小慧想都没想,说。 施小茹要回家,说着自己熬不起夜,明天还要上班。“开车走,今天听我的!”施小慧不让朗利停下来,拉起妹妹手说,“唱到十二点解散,好吧?” 到歌厅,朗利熟门熟路,进门对领班说:“除了小姐,什么都要。” 这边还在定小吃,那边已经唱起《好人一生平安》,朗利问施小茹唱什么,施小茹说今天主听,等他们唱累了填空。她只用屁股尖坐在沙发沿,总觉得这里的沙发不干净,也从不用这里的杯子,甚至不动桌面上杂食,她曾听说老板把客人吃剩下的瓜子收回,再端给下一拨客人。满屋子都在颤动的时候,她又想起马萍,眼前再次浮现湖水被重重地砸开一个窟窿,棒球帽浮在水面…… 朗利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惜缺少专业训练,唱着唱着会倒不上气来,他唱歌的最大优点就是投入,闭眼摇头如同升天,有时会为一两首乡歌潸然落泪。朗利大嘴一张,施小慧跟妹妹聊天也得提高嗓门,可施小茹还是听不清,施小慧踢过去一脚,朗利声音立刻矮下十八度。施小慧非得给妹妹点一首,施小茹拗不过,只好点了一首英文歌《鸽子》。她唱的时候,两个人就不再说话,连瓜子也不嗑,静静地听。歌声严肃认真,软绵无力,像漂浮在水面的手绢一点点下沉,一点点下沉。 “你妹妹嗓子是不是动过手术?”朗利小声问。 “你嗓子才挨过刀!”施小慧一瞪眼朗利忙陪笑,说:“我们没恶意。” “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你们说什么?”施小茹问。 “没什么,她不懂英文我翻译。”朗利说。 施小茹接着唱。施小慧嘴贴朗利耳朵说:“我问你,上次一块儿吃饭高先生,就是做电脑生意的; 还在吗?” “在。” “是不是还没对象?介绍给我妹怎样?” “怎么不早说呢?他刚认识一女演员,正如胶似漆呢……” “算算不说他,还有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