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桌上,靠着那个哭泣的婴儿。
“我的眼睛睁大了,端详着这个佝偻着背、正在发抖的吸血鬼。他浓密的金发垂落下来,松松的波浪遮住了脸。我想拂去窗玻璃上的灰尘,它们使我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你们都别来烦我!’他现在用一种尖细的高声哀号着。
“‘你别想让我跟你在一起!’那个瘦长的年轻吸血鬼尖刻地说道。他交叉着双腿坐着,双臂叠放在窄小的胸前,双目轻蔑地扫过那灰尘遍布、空荡荡的房问。‘啊,嘘,’他对那发出一声惊哭的孩子喊道,‘别叫,别叫!’
“‘柴火,柴火。’金发吸血鬼虚弱地说道,让另一个吸血鬼从椅子边给他递燃料。我清楚地、准确无误地看清了莱斯特的轮廓,那光滑的皮肤上现在已全无老伤疤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痕迹。
“‘要是你愿意出去的话,’另一个吸血鬼一边怒气冲冲地说着,一边把木块掷入火中。‘要是你愿意抓点什么东西,而不是这些可恶的动物……’他满脸厌弃地看了看周围。我于是看见,在阴影中,有几只猫的毛茸茸小身体,乱七八糟地躺在尘土中。这是最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吸血鬼比任何动物都更不能忍受待在靠近堆放他那些死去的受害者残骸的地方。‘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年轻人问道。莱斯特只是搓搓手。婴儿的号哭渐渐弱下去,然而年轻的吸血鬼接着说:‘来吧,吸了它,这样你就会暖和了。’
“‘你本可以给我带点别的什么东西!’莱斯特痛苦地说。当他看着那孩子时,我看见他的双眼眯起,斜睨着冒烟的油灯里昏暗的光。认出这双眼睛和深深的金发波浪阴影下那种表情的刹那,我感到一阵震惊;而当我听见那种哀恸的声音,看见那佝偻着的颤抖的背,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使劲敲打起窗玻璃。年轻的吸血鬼立刻站起身,做了一个强硬邪恶的表情,但我只是示意他把窗销打开。莱斯特揪着睡衣的领口,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路易!路易!’他喊道。‘让他进来。’他狂乱地打着手势,像个病人,想让年轻的‘护士’遵照他的要求。
“窗户一打开,我就闻见屋子里的恶臭,感到令人汗流浃背的燥热。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群集蠕动的虫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顾不上自己,也不管莱斯特几乎绝望的请求而后退着。在远远的角落里放着他睡觉的棺材,清漆已从木头上剥落下来,有一半用一大堆发黄的报纸覆盖着。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骨头,啃得很干净,除了一些细簇的毛。但是莱斯特已经把他干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拉向了他,拉向了屋里的热力。我可以看见他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而且只是当他的嘴角延展出一个近乎痛苦绝望的幸福微笑时,我才能看出旧伤的痕迹。多么令人难堪和痛苦啊,这个面孔光滑闪亮的不死者,弓着背,慌乱地叫着,像一个老太婆。
“‘是的,莱斯特,’我轻声地说道,‘我来看你。’我轻轻而缓慢地推开他的手,走向那个婴儿。现在婴儿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因为恐惧,也因为饥饿。当我抱起他,松开盖被时,他安静了一点点,而后我轻轻拍着他,摇着。莱斯特现在用一种急促而浑浊不清、我听不明白的话语和我低语着,眼泪从他的脸上潸潸而下。年轻的吸血鬼站在开着的窗边,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一只手放在窗栓上,好像准备随时拴紧窗户一样。
“‘那么你就是路易,’年轻的吸血鬼说道。这话似乎增加了莱斯特无法表述的激动和兴奋。他用睡衣胡乱地擦着他的眼泪。
“一只苍蝇停在了婴儿的前额上,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把它捏死在两个手指之间.扔到地板上。孩子不再哭了,仰面看着我,一双蓝得出奇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睛。他圆圆的脸因为热而闪着光,绽开的双唇露出一个微笑,一种像火焰一样渐渐明亮的微笑。我从未将死亡带给过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无辜的生命,而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甚至比那在皇家大街上占据我的感情还要强烈。我轻柔地摇晃着这孩子,把年轻吸血鬼的椅子拉到火边坐了下来。
“‘别多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莱斯特说。他满是感激地坐进椅子,伸出双手要触摸我大衣的领子。
“‘可我是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泪光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直梦见你来……来……’他说着,而后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苦痛,于是一霎那间,那些细密的伤痕又一次显现出来。他目光游移,手捂住耳朵,好像要罩住耳朵以防自己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我不想……’他开始说,而后又摇头,双眼大睁且遍布云翳。他尽力想让眼神凝聚。‘我并不想让他们那样做,路易……我是说圣地亚哥……那一个,你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们打算做什么。’
“‘一切都过去了,莱斯特,’我说。
“‘是的,是的!’他用力地点着头,‘过去了,她不会永远……为什么,路易,你知道……’他又摇摇头,声音里好像又多了些力量,由于他的努力又多了一点共鸣。‘她从不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路易。’他用拳头捶着他下陷的胸膛,轻柔地再次说了一遍‘我们’。
“从那以后,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好像只是某种不合逻辑的,难以置信的梦。这个梦对我而言太珍贵,太隐秘,因而从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而且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我看着他,盯着他,并且试着去设想,是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情景。
“‘别害怕,莱斯特,’我说,好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伤害。’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路易,’他用尖细而高音调的声音低语着,‘你又重新回家,回到我这里了。路易,是不是?’他又一次咬住嘴唇,绝望地看着我。
“‘不,莱斯特。’我摇了摇头。有一会儿他变得很狂躁,挥舞着一个又一个的手势,最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捂在脸上,陷入了一阵伤痛的痉挛。另一个吸血鬼,冷冷地看着我,问道:
“‘你准备……你是不是回到他这儿来了?’
“‘不,当然不,’我答道。于是他傻笑起来,好像这正如他预期的一样,一切又重新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我可以听见他呆在那儿,很近,等待着。
“‘我只是想看看你,莱斯特。’我说。但是莱斯特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有别的什么东西分了他的神。他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什么地方,大大地睁着。他的双手在耳朵边移动着。而后我也听见了,那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双目紧闭,手指护住耳朵抗拒着那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由市中心那边向街这边传来。‘莱斯特!’我对他说,声音盖过那婴儿的哭声。由于对警笛声同样极度的恐惧,那孩子大哭起来。但是莱斯特的痛苦使我咽下了要说的话。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可怕地扭曲着,嘴唇向后翻拉到牙齿之上。‘莱斯特,那只是警笛!’我笨拙地说道。他从椅子上向前起身,抓住我,抱紧了我;而我,尽管不情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将头抵在我的胸口。他这样紧地握住我的手,结果把我都弄疼了。房间里充满了警灯闪烁的红光,一会儿就渐渐退去。
“‘路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泪眼迷离,咆哮着。‘帮帮我,路易,留下来陪我。’
“‘但是你又为什么害怕呢?’我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的吗?’我低下头看着他,看见他的金发压在我的外衣上。我又看见多年前他的模样,那个高大而相貌堂堂的绅士,披着漩涡形饰边的斗篷,头向后昂着,用醇厚无瑕的嗓音唱着我们刚看过的歌剧中轻快活泼的曲调,手杖照着音乐的节拍敲击着鹅卵石路面,他那双灼灼发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定格在身边的女人身上,当歌声袅袅地从他嘴唇边散去时,遂有一丝微笑绽开在他的脸上。而那一瞬间,就在他和她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所有的邪恶都好像在喜悦的暖流和仅仅因为活着而迸发的激|情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那种热衷和着迷的代价吗?一种由于变迁而震惊,因为恐惧而枯萎的感性吗?我静静地想着我可能要和他说的话,我又该怎样提醒他他不会死亡?没有任何注定他这样隐退的事可以救得了他,而他又被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明确标志包围着。但是我没有说这些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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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安静就像曾被警笛驱赶开的黑暗海洋,重又回到我们的周围。苍蝇集结在一只溃烂的老鼠尸体身上。婴儿安静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的眼睛是色彩鲜明的玩具。他那满是小肉坑的手抓紧了我放在他小小花瓣一样的嘴唇上的手指。
“莱斯特已经站起身,伸直了背,但只是为了再弯下腰,猫进椅子里。‘你不会和我呆在一起的!’他叹息道。但是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了,看起来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是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他说。‘那天晚上我回到皇家大道的家只是想和你谈一谈!’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双目紧闭,喉咙像是勒紧了,似乎当年我击打他的拳头现在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双眼盲目地盯着前方,舌头添湿了嘴唇。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正常的了。‘我跟在你后面去了巴黎……’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问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可以清楚地记得他在吸血鬼剧院时那种疯狂的坚持,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仔细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而我明白,现在我极不情愿提起它。
“但他只是冲着我微笑,苍白无力的、几乎是一种道歉的微笑。他摇着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盈满了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绝望。
“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否认的如释重负之感。
“‘但是你会留下来的!’他坚持道。
“‘不,’我答道。
“‘我也不会!’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年轻吸血鬼的声音。而后,他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看了我们一秒钟。莱斯特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无力地移开目光,下嘴唇好像变得滞重并颤抖起来。‘关上窗,关上窗。’他说道,摇动着手指,指向窗户。然后他突然啜泣起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接着放声痛哭。
“年轻的吸血鬼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疾速地在过道上响着,随后是铁门沉重的开合声。现在我独自和莱斯特在一起了,而他在号啕大哭。等他停下来时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在整整那一段时间里,我只是看着他,在想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一切。我记起了我原以为已全然忘却的那些事,而我又清楚地感觉到看见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居所时就感觉到的同样的压倒一切的悲哀。只是,在我看来,那不是为莱斯特,那曾经居住在那儿、聪明、欢快的吸血鬼而感到的悲哀,那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感到的哀伤,某种超越莱斯特而将他包括在内的东西,是我对所失去的、爱过的,或知道的所有一切而感到的强烈而可怕的哀伤的一部分。当时我就好像在另一个时空,而这种不同的时空非常真实。在那里,虫子像在这里一样嗡嗡作响,空气凝滞粘着,散发着死亡和春天的芳香。而我即将了解那个地方,并随之了解一种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的思想从那儿逃离开来,似乎在说,不,别把我带回到那个地方——而突然,所有这一切都退却了,而我现在在这里,和莱斯特在一起。我震惊地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了婴儿的脸上,看见它在孩子的面颊上晶莹闪烁。而孩子的脸由于微笑变得圆鼓鼓的。他一定是看见了眼泪中反射的光。我把手放到了脸上,拂拭着。真真切切的泪珠,我惊奇地看着它们。
“‘但是路易……’莱斯特柔声说,‘你怎么能就像这样生存着?你又如何能忍受?’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还是那样扭曲着,面庞被眼泪沾湿。‘告诉我,路易,帮助我弄明白!你怎么能理解所有的那一切,你又怎么能忍受?’而我从他眼中的绝望和他嗓音中更深沉的音调明白了,他也在将自己推向某种对他而言非常痛苦的事情,推向一个他很久都没有涉足的地方。但那时,甚至当我还在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双眼变得雾蒙蒙的,迷惑了。他把睡袍向上拉紧,摇着头,看着火炉。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而后他开始呻吟。
“‘我必须走了,莱斯特,’我对他说道。我感到疲惫,因为他,还有这种哀伤而疲惫。我向往屋外那种宁静,那种我全然熟悉的彻底安宁。但是当我站起身时我意识到,我还抱着那个小婴儿。
“莱斯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大大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和那平滑的、岁月无痕的脸面对着我。‘但是,你会回来……你会来看我……路易?’他说。
“我转过身离开他,听凭他在后面叫着我,静静地离开了那所房子。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回头看去,看见他游移在窗边,似乎害怕走出来。我意识到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也许他永远不会再走出来了。
“我回到那间吸血鬼带走孩子的小屋,把他放回到他的小床里。”
“那之后不久,我告诉阿尔芒我已经见过莱斯特了。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我不很清楚。那时时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一样。但是那对阿尔芒来说意义重大,他很惊讶我居然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事。
“那晚我们在上城区走着,那儿已经让位给了奥德班公园。河堤是一段荒凉的草坡,向下延伸到一块泥泞的河滩,上面四处堆集着漂流的木排,时不时地滑入轻轻拍打河岸的水波中。在远远的河岸上有工业区和沿河厂房十分昏暗的灯光,细细密密的红色和绿色灯光在远处闪闪烁烁,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两岸间汹涌奔流的宽阔河水,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