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灯光,细细密密的红色和绿色灯光在远处闪闪烁烁,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两岸间汹涌奔流的宽阔河水,连夏日的炎热也无影无踪。轻凉的微风从水面刮来,柔柔地拂掠起我们身下附着在虬曲者橡树上的苔薛。我拔着草,嚼着它的味道,尽管那味道颇为苦辛,也不自然。这种举动看起来自然一些。我几乎觉得我也许永不会离开新奥尔良了。但是,如果你能永久地活下去,要这些想法又有什么意思呢?永不会‘再次’离开新奥尔良?再次听起来很像人类使用的词汇。
“‘但是难道你没有一点报复的愿望吗?’阿尔芒问道。他躺在我身边的草地上,重量全支撑在双肘上,眼睛紧盯着我。
“‘为什么?’我平静地问道。我又在期望,像我总是期望的那样,他别待在那儿,让我独个儿待着。独自和迷蒙月色下奔流的凉爽河水待在一起。‘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报应。他正走向死亡,死于僵硬或是恐惧。他的头脑不能接受时间的概念。再没有任何吸血鬼的死亡比你在巴黎给我描述的更加宁静、祥和、庄重了。我想他会和在这个世纪死去的人一样,在龌龊丑陋、奇形怪状地等死……死于衰老。’
“‘但是你……你是什么感觉?’他平和地坚持问道。而我一时愣住了,因为他提了一个很个人的问题,而我们俩之间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谈过话了。于是我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分立的个体,镇静自持,有着一头金棕色直发和一双时而忧郁的大眼睛的生命。那双眼睛常常像是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而只是它们自己的思想。今晚它们被一种不自然的阴火给点燃了。
“‘没什么感觉,’我回答。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没感觉吗?’
“我回答是。我极清楚地记得那种哀痛,好像这种伤痛并没有突然离开我,而总是一直在我周围窥视、徘徊着,说:‘来吧。’但是我不会把这个告诉阿尔芒,不会透露这种感觉。而且,我有种强烈的直觉,知道他需要我告诉他这个……这个或是某种事情……一种奇怪的像活人一样的需要。
“‘但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任何事,任何让你感觉到那种久存仇恨的事……’他嘀咕道。至此我才开始深切地感觉到他是多么地沮丧。
“‘怎么啦,阿尔芒?为什么你会问这个?’我说。
“但是他向后仰靠到陡斜的河岸上,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在看星星。那群星令我回想起某些特定的东西,那艘载着我和克劳迪娅驶向欧洲的船,以及那些在海上的夜晚,群星低垂,似乎要触着波涛。
“‘我原以为他会和你说有关巴黎的一些事……’阿尔芒说。
“‘他又能对巴黎说什么?说他本不想克劳迪娅死吗?’我问道。又谈到克劳迪娅,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那个在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桌上摊开了单人牌戏的克劳迪娅;灯在挂钩上吱哑吱哑响,透过舷窗,可以看见满天群星。她低垂着头,手指放在耳边,似乎正要松开辫子。而我有一种最折磨人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她会从牌戏上抬起头看我,而她的眼窝是空的。
“‘你本可以告诉我有关巴黎的任何事,阿尔芒,’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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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我是那个……?’
“我转过去对着躺在那儿看天的他,看见他脸上、眸中那不寻常的痛楚。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太大了,而衬托着它们的脸庞太憔悴了。
“‘是那个杀死她的人吗?是你把她逼到院子里然后把她锁在那儿?’我问道,笑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为这事感到痛苦,那不是你。’
“而后他阖上了眼,把脸别过去,手捂住胸口就好像我突然给了他厉害的一击。
“‘你不能让我相信你会在乎这件事,’我冷冰冰地对他说。我向前看着河面,而那种感觉又一次包裹住了我……我想一个人呆着。旋即,我明白我会站起身来走开,如果他不先离开的话。因为我其实很愿意留在那儿,那是一个安静隐幽的处所。
“‘你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他说道,而后慢慢地坐起来,转过脸看我,于是我又看见他眼中黑暗的火焰。‘我想你至少也会在乎那件事。我原以为你如果再看见他的话,又会感觉到那种旧有的激|情和愤怒。我以为如果你见过他之后,某些东西就会在你身上加速运动,重新活泛起来……如果你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是指我又会活过来吗?’我轻轻地说,感觉到了自己话语、音调和自控中冰冷的金属般的坚硬。这就好像我已经全身冰冷,如金属制成,而他突然变得很脆弱,像他长久以来一样,实际上,是易碎的。
“‘是的!’他喊叫出来,‘是的,回到生命中来!’随后他又显出很困惑的样子,显然是糊涂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他低垂下头,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某些障碍使他感觉到那是种挫败,某种只在他的脸上闪现了刹那的障碍,令我想起别的什么人,我曾经见过的也是被那种方式挫败的人。我很惊异我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看到克劳迪娅也是这种神态的脸;克劳迪娅,当她站在圣加市里尔饭店房间里的床边,请求我把马德琳变成我们中间的一员时,也是一样的无助表情。那种失败是如此地穿透心肺,以至于它以外的其他任何事都被忘却了。而他,像克劳迪娅一样,好像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汲取了某种储备的力量,但只是轻声地对空气说:‘我快死了。’
“而我,看着他,听到了他说的话。作为除上帝之外唯一能听见他的生灵,我绝对明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嘴边吐出。他的头垂挂着,右手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丛中。‘仇恨……那是激|情!’他说,‘复仇,那是激|情……’
“‘在我身上没有……’我低声自言自道。‘有也不是现在。’
“那时他的眼睛紧盯着我,脸孔看起来很平静。‘我一直相信你会恢复过来的——当那件事带给你的所有痛苦离去时,你又会变得温暖起来,又充满了爱,充满了强烈的永不可满足的好奇心,像你第一次到我这儿来时一样。还有那种根深蒂固的良知,那种将你一路带到我巴黎地下室的对知识的渴望。我以为那是你生命中永不会灭绝的一部分。我还以为当这种痛苦湮灭后,你会宽恕我对她的死也有的一份责任。她从不爱你,你知道的。不是以我这种方式爱你,也不像你那样爱我们两个。我明白的!我了解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会拥抱你,把你抱在怀里!而时光从此会为我们俩敞开大门,而且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示范和指导。所有那些给你带来幸福的事也会给我带来幸福;而且我也可以保护你不受痛苦的侵袭。我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我的勇气会变成你的勇气。但是在我面前,你已经在内心深处死掉了,冰冷得让我不可触及!就好像我根本不在这儿,不坐在你身边。而且,不仅仅是不和你一起在这里,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好像我压根儿就不存在。你距离我是那么冰冷遥远,就好像是那种我不能喜爱亦不能理解的刚硬线条和形状构成的怪诞的现代画,就像这个时代硬邦邦的机械模型一样不相容,没有一点人形。我靠近你时就会颤栗。我看着你的眼睛,但是看不到我的影像……’
“‘你想要的是不可能的!’我急促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的也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不同意,嘴唇几乎要翕动出否决,一只手举起来似乎是想把这种想法推开。
“‘我曾想要这种活着的死亡中的爱和美善,’我说,‘但是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因为当你做着你明白是邪恶和罪孽的事时,你无法得到爱和美善,你只会有那种绝望的困惑并追求向往那种只有人才能体会的美善的幻觉。在我到巴黎之前,我就知道我的真实答案。当我第一次噬取了一条人命来满足我的饥渴时,我就知道了。那就是我的死亡。而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可能接受,因为我像所有的一切生命一样,都不想死去!于是我寻找别的吸血鬼,寻找上帝、魔鬼,和各种名义下的各种事物。而一切都是一样的,都是邪恶的。都是罪孽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藉口劝服我相信我自己知道的真实,那就是,我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深处是被诅咒的。而当我去巴黎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有力量的、优美的、无悔无憾的。这是我拼命想要的。但你是一个毁灭者,就像我是一个毁灭者一样,而且你更残忍狡猾。你只让我看见了我真的可以期望成为的一种东西,究竟我必须获得多深的邪恶和冰冷以结束我的痛苦,而且我也接受了。所以,你在我身上看见过的激|情和爱,都被我扑灭了。而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你在镜中的影像而已。’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他已经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面对着河水,头像先前那样低着,两手垂在身侧。我也在看着河水。我在静静地思考。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路易。’他现在说话了,抬起了头。他的嗓音十分凝重,都不太像他自己的了。
“‘什么,阿尔芒,’我说。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我吗?任何你要我去做的事?’
“‘没有!’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举步慢慢地走开了。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想走开几步,也许是想独自一个人沿着下面泥泞的河滩游荡一会儿,而当我意识到他正离我而去时,他已经成了月光下河面上时有时无的细碎闪光映衬着的一小点。我再没有见过他。
“当然,几个夜晚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消失了。他的棺材还在那儿,但是他没有回来。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把那棺材放到圣路易公墓,放进地下墓|穴,靠在我自己的旁边。那因为我们一家早已不在而长久被遗忘的坟墓,收留了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但后来我又觉得不踏实了。我醒来,或是在黎明前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想着那棺材。有一天晚上我去了市中心,把棺材取了出来,劈成碎片,留在了高草丛生的公墓里狭窄的通道上。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那个莱斯特最新造出的吸血鬼孩子碰见了我。他央求我告诉他我知道的有关这世界的一切,并成为他的陪伴和他的老师。我记得我告诉他的是,我只知道如果我再见到他的话,我就要干掉他。‘你瞧,每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总得有个什么人死,直到有一天我有勇气把这一切都结束!’我告诉他道。‘而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受害候选人,是一个像我一样邪恶的杀手。’
“第二天夜里我就离开了新奥尔良,因为那种哀痛并没有离开我,而且我也不愿再去想那间居住着垂死的莱斯特的老房子,或是那个从我身边逃跑的尖瘦的现代吸血鬼,或是阿尔芒。”
“我希望去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事物的地方,毫不相干的地方。”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别的什么了。”
男孩沉寂地坐着,盯着吸血鬼。吸血鬼坐在那儿很镇静,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狭长而红红的眼睛凝视着转动的磁带。他的面容是如此憔悴,太阳|穴上的血管像石雕一般地凸现出来。他那样安静地坐着,只有绿色的眼睛显出一些生命的迹象,而这种生气也只是由于磁带的运转而产生的一种黯淡的兴趣。
男孩向后靠去,用手指轻轻地捋过头发。“不,”他略吸一口气说道。然后他又大点声说了一遍:“不!”
吸血鬼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视线由磁带移向了窗户,转向那暗沉沉,灰蒙蒙的天。
“一切不一定非要那样结束!”男孩说道,身体向前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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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继续看着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干巴巴的笑。
“你在巴黎所感受到的一切!”男孩子说。他的音量增大了。“对克劳迪娅的爱,那种感情,甚至是对莱斯特的感情!没有必要把它们都结束。不是这样的,不是在这种绝望中!因为结果就是这样的,是不是?绝望!”
“别说了。”吸血鬼猝然说道,举起他的右手。他的目光几乎是机械地调整到了男孩的脸上。“我告诉你,而且也已经告诉过你,除此外不会再有别的结局。”
“我不能接受这个,”男孩说道。他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劲地摇着头。“我不能!”情感似乎在他内心深处聚集起来,于是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椅子在光地板上向后一拉,站起身踱来踱去。但是,当他再回转身,看着吸血鬼的脸时,准备说出的话梗塞在了他的喉咙里。吸血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种因为愤怒和苦涩而拉长了的滑稽表情。
“你难道不明白你让它听起来像什么?那是我一生都永远无法了解的经历。你谈到激|情,你说到渴慕!你叙述了茫茫众生从不会体味或明白的事情。而后你又告诉我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告诉你……”现在他站到了吸血鬼的面前,双手伸到他眼前。“如果你愿意给我那种力量!那种可以看见可以感觉可以永生的力量!”
吸血鬼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双唇张开。“什么?”他轻声地问,“什么?”
“把它给我!”男孩说道。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捶着自己的胸膛。“现在把我变成一个吸血鬼!”他说。吸血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此后眨眼间发生了些令人迷惑不解的事,而场景戛然停止。吸血鬼站起身抓住男孩的肩膀,男孩潮湿的面孔因为恐惧而扭曲了。吸血鬼狂怒地盯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低声说,苍白的嘴唇只显出最轻微的移动痕迹。“这就是……在我告诉你一切之后……你想要的吗?”
一声低呼从男孩的嘴中发出。他开始全身发抖,汗珠从前额和上嘴唇的皮肤沁了出来。他的手战抖地伸向吸血鬼的胳膊。“你不知道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