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惜奈帮她洗完伤口,转身去取医用镊子,却久久地没转过来。
乔忍叫他:“程惜?”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程惜!”
他声音略高,背着身没看她,语气里隐隐有怒气。看着自己手中控制不住抖得厉害的镊子,成惜奈内心绝望而无力,扔下镊子说了一句“我让司机送你去医院”,然后就出了办公室,没再看她一眼。
乔忍看着他出门而去,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愣住,像被大人丢弃了的小孩,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惜奈给自己的司机打了电话之后,扶住墙面来稳住自己。
他撑在那里,胃中绞痛,双手颤抖,心脏狂跳,试图理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找回理智。
成惜奈不知道这个乔忍到底要怎样,一次一次让他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在成惜奈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让自我失控更为可怕的事。
他是一个连镊子都拿不稳的人,她还口口声声提醒着他——他是程惜?
5
成惜奈惨白着脸出了公司,随手拦了辆计程车离开。
王司机按照着自家先生的吩咐到他办公室接一位女士,结果看到的是上次在会所前等先生的那位姑娘,而且她脸上全是眼泪,看起来哭得很凶。
王司机正有点不知所措,就听见她说“麻烦送我回外滩英迪格酒店”。
可是先生吩咐说,要看着她在医院包扎好伤口才行。王司机看着她手上的伤,说:“小姐,我先陪你到医院把伤口包扎一下吧,然后再送你回酒店。”
“不用了。”王司机听见她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起身往外走。
见她神色冷冷,明显不愿多说话,王司机便也没再劝,送她回酒店。
途中,他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结果看见她脸上又挂满了泪水,王司机叹了口气,真不知是不是自家先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不然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乔忍注意到他的叹气声,哑着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只是……眼泪它自己流了出来。”
下了车走进酒店,乔忍感觉这个世界被捅出了一个洞,别人都不知道,而她一个人负有直接的责任。
她几乎无法走成直线,在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程惜之后。
我以前总以为你是我做过的一场梦,现在我觉得你是个靠不近的影子。
6
在酒店服务员的帮助下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后,乔忍艰难地泡了一个澡。
躺在床上,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随便说说什么都好,这不是因为她感觉孤单,而是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头脑不停地在喧嚣、不停地纠结着程惜程惜程惜……
翻了一遍通讯录,这个点了,不能打扰母亲;林奎奎刚刚才发了条动态说要第四次改文案,已经濒临暴走边缘,也不能打扰她。
然后,乔忍就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可以说说话的人。
她笑了一声,第一次觉得上海的夜这么寂静,静到她只能认命地听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小人在不断地吵闹哭泣。
收到短信的提示声响起,乔忍急忙拿起来看,却只是银行的短信——信用卡的还款提示。
乔忍长呼一口气,既然已经确定要在上海工作,就不能继续在这烧钱的酒店住下去了,这个周末得出去找房子。
之前哭得久了,现在眼睛涩痛。她关了灯,开始酝酿睡意,强迫自己睡去。
迷迷糊糊中看见梧桐树下的男孩,他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树。
“颂颂,你在这里做什么?”乔忍听见自己在梦里的声音,还是稚嫩的。
“姐,我想把那只蝉捉下来送给你,它唱歌比你好听多了,姐,你快听!”
乔忍看见乔颂转身看着她,笑得像个天使,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
“啪!”灯亮了,梦里的一切都消散了。
乔忍抱着被子死死咬着唇,泪水汹涌得像再也不会止住的雨水。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回忆非得被保留得这么清晰,她才想起一点,大片大片的画面就迫不及待地杀了回来;而那些她想留住的东西,却总是了无踪影。
乔忍去热了杯牛奶,捧在手里,光着脚在酒店房间里踱来踱去,把程惜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想一遍,从最开始那一幕想起,直到天亮,直到闹钟响起,直到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这些年她与童年的梦境抗争,早就有了丰富经验——只有程惜的存在才能抵挡乔颂的缺失。
7
早上出门前,乔忍灌了一杯冲剂,严重鼻塞是她每次感冒前的征兆。可是墨镜能遮住她的双眼,却遮不住她红红的鼻尖。
在星巴克买咖啡的时候,已经眼熟了她的服务员眼神关怀地问了一句:“你的手……确定要两杯吗?”
乔忍想了一下,说,“那就一杯吧。”
公司门前,成惜奈还没下车,就看见了站在他车窗外的乔忍。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她的右手,被薄薄几层白纱布缠绕着,看样子是处理过了。
昨晚司机说她没去医院,而是直接回了酒店,成惜奈有一瞬间是后悔的,后悔自己太早失控,太早逃离,忘了留在办公室的,是被他推到地上而受伤的人。
成惜奈打开车门,乔忍后退一步,没受伤的那只手把咖啡递给他。
他没接乔忍的咖啡,向她走近一步,伸手摘下她脸上大大的墨镜。
乔忍没防备他的动作,光线变亮,她条件反射地眯起双眼,本来就红肿的眼睛更是只剩下两条缝。
迅速低下头,乔忍不愿意让他看见,死死盯着地面。
成惜奈当然看见了她核桃般的双眼,眸光跳动了两下,理智不断着告诉他应该怎样反应。
但是,他甚至看见了她额角柔软的细发,在晨风中微微飘摇着。
最后成惜奈把墨镜重新给她戴上,拿走了她手上的咖啡,什么都没说,绕开她进了公司。
乔忍赶紧抬头回身,想到什么,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竟然忘了问他好点了没有!
有那么一刻,乔忍相信一切都会为她峰回路转。
8
接下来的好几天,乔忍照例每天买热饮,站在公司门旁,递给成惜奈,顺便说声“早安”,然后高高兴兴去A棟上班。
当然,成惜奈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有时身边跟着助理,有时正在讲着电话,有时淡淡看她一眼。
但即使这样,乔忍也不着急,比起他出口的冰凉言语,她宁愿他什么都不说。
设计部里几乎所有人都做好了配合下一季的主题启动的准备,但一星期下来,许易钦的办公室里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欧文不参加媒体公关活动之类的时候,就跟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做自己的事。但没人知道暂时不用忙新一季服装发布的总监还有什么好忙的。
乔忍跟着Mary边学边做,却还从没负责过总监的行程表,只感觉比起以前,总监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好像变多了。
这天,乔忍一来到设计部就发现众人以小团体的形式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说是光明正大地在八卦吧,声音又实在不大;说是只在窃窃私语吧,又没有一个人在工作。总之氛围很是古怪。
乔忍加入到其中一组人中去,侧耳听着。
“……公司高层没人出来反对吗?这简直是要把GD改造成他的个人品牌的架势了呀!”
“也没这么严重吧,依我看,他只是想打好头炮,争取稳固好自己在GD的地位。”
“不是吧,你们也不看看那些时尚媒体是怎么说总监的,什么‘江郎才尽’、‘灵感枯竭’、‘不敌年轻世纪天才许易钦’、‘或将隐退服装界’————!总、总监好……”
自欧文总监进来后,众人就已经拼命给那位滔滔不绝的员工使眼色了,奈何他讲得太投入、愤怒之情太生动,以至于欧文站在他面前时他才收住口。
大家迅速归位,开始工作。乔忍讪笑着跟在总监身后进了办公室。
原来,是昨天设计部骨干开会的时候,许易钦把负责新一季的主创团队的大半人员都换成了自己团队里的人,而且截至今天,GD方面都没人出来说什么,等同于默许了许易钦的做法。
而那些被换掉的人员,全是时尚总监欧文之前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加之欧文没有负责GD这一季的服装发布,所以引发了外界各大时尚媒体看似有模有样的猜测。
之前完全没看出许易钦的野心这样大,而且总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事一点都不像他的做事风格。她承认许易钦的设计才能当得起“世纪天才”这个称号,但要跟总监比起来,多少还是差了点什么的。那他现在是想干什么,真的是像外界猜测得那样,想要一举取代总监,坐上GD的头把交椅吗?乔忍边泡咖啡边东想西想。
Mary出去帮总监取东西去了,乔忍把咖啡端进去,见总监正在翻看一些走秀效果图。
“你现在还迷茫吗?”欧文抬眼看了她一下。
乔忍意外,总监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说:“可能是还没经历过什么,时间也不够长,所以,还是不怎么明朗的。”
欧文合上图集,靠在椅子上,“要是经历太多、时间太长,又难免会乏味了。”
这是……在说他老人家自己的状态?乔忍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过后悔的时候吗?”欧文状似闲聊地问了一句。
“……有的。”完了,这是要来一场触及心灵的对话了?乔忍心里呼唤着Mary快点回来。
“如果让你后悔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补救了,要怎么做才好?”欧文的目光变得缥缈,眼角的皱纹刻画着沧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东西最本来的面目。
要怎么做才好?乔忍要是知道,这些年就不会逃了。
但她从来闭口不谈,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何况只是自己的上司。她不会求助,因为求助就隐含着一场对话或说一场交换,而她不愿被知道,只想一个人慢慢好起来或者一直掉下去。
乔忍知道,此刻的总监,只是需要说出一些话,让某个人、任何一个人听到就好。他并不期待她可以回答出什么来,因为答什么都没用。
继续留在这里好像感觉不对,太私密了;但若是走开,又会是另一种冷漠。
乔忍站立不安,害怕他开始说那些令他自己后悔的事。
“去云衣间取一双Armadillo Shoe吧。”欧文喝了一口咖啡,重新翻开图集。
乔忍松了一口气,赶紧去了云衣间。
9
周六早上,乔忍吃了个简单的早餐,就拿着包包出去看房子。
昨天中介来电话说有两套符合她条件的,而且离公司都不算太远,就是租金贵了点。
乔忍算了算自己的全部财产,勉强够维持租房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生活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多余的钱寄回给广州的母亲。
虽然乔母总是说不要寄钱回家,但她实习期间,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一定数额的钱,那时候工资虽然少,但吃住全由公司负责,也花不了什么钱。
现在正式工作了,吃住全靠自己的工资,上海的消费又奇高,乔忍不得不开始学会精打细算。
在广州,因为乔母的勤劳和精明,母女二人几乎没怎么受过钱的气;在上海上大学时,母亲更是怕她省一样,每月不落给她寄钱,乔忍不乱花钱但也不会刻意省钱。
但如今真的一个人出来社会生活了,才体会到母亲多年抚养她的不易。
乔忍以方便为原则,最后选了其中离大悦城比较近的那一套,咬着牙交了押金和这个月的租金。
下午就拖着行李箱搬进来了,然后紧锣密鼓地去布置家居和日常用品。
送走帮忙安装的小哥后,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乔忍晃了晃胳膊,又累又饿。习惯性地去搜寻冰箱所在,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冰箱。
乔忍自嘲:瞧瞧,你就一温室花朵!还是朵一穷二白的温室花朵!
流了很多汗,不好直接出去,只好认命地先去冲个凉再去外面买点食材回来煮。
乔忍的发质是很细很软的那种,又习惯每天洗发,洗完澡吹成半干,披了件长外套就出了门。
10
高级私人会所里。
“先生,陈国强到了。” 助理小张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后,低了低首就出去门外候着了。
“少爷——”陈国强看见沙发上的人就不由自主地屈腿跪下去,却被成惜奈及时上前制止住。
“陈伯,我怎担得起您如此?”成惜奈扶起他,神色温文。
陈国强眼里泪花闪闪,激动看着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脸上还蒙着浓重的愧疚之色。
“少爷,我陈国强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我也没脸见你……”陈国强一个八尺高的男人,说着说着竟至哽咽,“我对不起少爷,我对不起程先生,更对不起夫人,我、我对不起整个程家!”
成惜奈让他坐下说话,“陈伯,我知道你当年已经尽力了,我们从来不怪你。”
“千万不要这样说!少爷,这几年我在里面日想夜想,如果还有机会重来,我就是拼了我这个人也要护少爷周全。”
成惜奈垂下眸,唇角浅笑,隐着讽意,“我这不是周全了吗?”
陈国强摇头,看着他比从前轮廓锐利许多的侧脸,“我都听我丫头说了,少爷,……这些年你受苦了……”说着又哽咽了,“我陈国强,余生都愿意死心塌地追随少爷。”
“陈伯,”成惜奈放下酒杯,“你我都知道,以前的程家,是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有的了。”他眯了眯眼,“有,也是另一个,是我程惜的。”
“我追随的是少爷!”陈国强知道他的意思,也生气他不相信自己,“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我在乎的,可是程先生的血脉呀,怎么可能会是程家的荣耀名利!”
成惜奈笑了笑,没说话,给他倒酒。
“少爷,现在政府在这方面已经不怎么风声鹤唳了,你的这个身份……”
“不是因为政府,”成惜奈抬眼看着他,“是因为当年家父最引以为傲的那些‘功绩’。”
陈国强恍悟,“我竟然把那些人忘了!那都是些有组织的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