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有。”他顿了一下说,“上海C大。”
说完盯着乔忍脸上的神情,凝神看得认真。
可惜她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用很平常的口气对他说“加油”之类的话。
程惜的双眸悄无声色地暗淡下来。
C大是名校,对七中的学子来说是顶尖、顶难考的大学。
冬日晚风寒凉,路灯下的两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九弯八绕,明明彼此是浅知,却偏偏要深问,有果无果,总归是一场年少,一场萌动的情意。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温暖又伤悲。
5
那天晚上程惜下车时,乔忍喊了他一声。
他一手扶着车门回头问:“怎么了?”
乔忍舔了舔唇说:“以后……你可不可以都跟我一起回家?嗯……冬天天黑得快,两个人一起,会好些。”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猜会好些。”
像是意料之中,程惜修养良好地扬起轻松不扭捏的笑容,继而一只手放在唇边做成半个喇叭状,说了两个字。
声音穿过稀薄的空气传到乔忍耳中——“好啊。”
从那个冬日夜晚开始,程惜跟乔忍就每日一起等车、乘车、坐车。
从前是他在靠前的座位、她在靠后的座位,两相遥隔,一人看着另一人的背影;而今他们的不约而同地挑相连的两个座位来坐,自然而然地聊天,聊音乐、聊美术、聊武侠故事里的爱恨情仇、聊各自对这个世界的各种理解,唯独相当有默契地从不聊学习成绩。
因为乔忍从不认为学习成绩有什么好说的,程惜也从不觉得学校里的事有必要在学校之外被谈起。说来也奇怪,在这么一件小事上,竟然是乔忍离程惜最近的一次,不止是从相识到现在,而是从相识到结束,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
程惜下午放学后还会在课室自习一个半小时,于是乔忍通常上完最后一节课,就收拾好书包去他的课室里,跟他一起自习。
整个课室空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惜做各种各样的真题卷,乔忍则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补自己糟糕到惨不忍睹的英语,遇到实在啃不下来的知识点,她就轻轻扯一下在专心做题的程惜的校服,把书本推到他面前,咬着笔露出求助的眼神。
他知道她偏科严重,也不取笑她问的知识点有多简单,而是条分缕析地讲清楚给她听,隔天来到时,再检查学习情况。
七点一到两人就收拾书包回家,只不过每次都是程惜先到站,乔忍还要多乘一个站才到家。
每每看着他秀挺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乔忍就在想,今晚自己写完功课不能立即上床睡觉,还得花多点时间在英语上,她真的不能再由着自己偏科下去。
否则,岂不是离得越来越远?
经过紧张的考前两周复习,七中的期末全年级考试如期而至。
临考前,乔忍坐在考场里的座位上,紧张得手心冒汗,这半学期是她人生中对于学习这件事最努力的一段时间,所以她格外看重这次期末考,想知道自己努力了是否能离他稍微近一点。
考完那天傍晚,两人像往常那样站在站台等公交车,程惜从手里几本书中抽出一本素描本递给乔忍,“上面的玩意都是我以前的涂鸦,我知道你这次一定考得很好,这个,就作为奖励。”
画册的边角都被磨损得起毛了,应该是经常赏玩的心爱之物。
奖励吗?
乔忍接过来,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以前自己总是习惯孤单单一个人,交好的同学没几个,生日都没几个人记得,更别说收什么礼物,只有母亲给自己煮的生日阳春面。
而这个,真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不,奖励。
“谢谢你啊程惜,我很喜欢。”她吸了一下鼻子说。
“等成绩单到家的时候要记得第一个告诉我,唉,那时我可能还在补课呢。”程惜故作可惜地轻笑着说。
“那我恐怕做不到咯!成绩单一到,肯定得先让母亲看啊。”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唯有风的声音刮过耳廓。
程惜站在原地,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向前倾身踮了踮脚,视线落在街道对面的广告牌上说:“乔忍,我喜欢你。”
乔忍惊,愣愣问道:“你喜欢我做什么?”
“喜欢你需要理由吗?”他抬头去看渐渐黑下来的天际。
“不需要。”她也抬头去看暮色四合的天空。
“那我喜欢你,乔忍。”
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两排路灯在这个时候同时亮起,照亮了乔忍红得似要滴血的脸庞。
6
寒假里乔忍学了基本的素描法,买了一本素描本,每天复习功课到不想复习的时候,就拿出来涂涂画画。
有一次她在反复描着一幅静物图,被乔母看见了,左瞧又瞧,忍不住开口问她:“丫头,你这描的是什么鬼画符?”
乔忍登时气结,双手遮住自己的画,“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鬼画符!”
连自家母亲都毫不掩饰地揭穿她烂到极致的水准,看来她是真的没啥艺术细胞。
可是程惜怎么就画得那么好看呢,所以她也想学啊,她想知道,让程惜痴迷的东西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魔力。
关于那天那句‘我喜欢你’,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什么,只是彼此更有默契了,听一样的歌,看一样的课外书,一起谈未来谈梦想。
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
期末考的成绩单寄到家的时候,乔忍飞也似地下楼去拿,又飞也似地跑上楼回到房间反锁起房门,不管母亲在门外焦急的等待。
拿起手机拍下照传给程惜,发送出去后,自己定睛一看上面的分数,才欣喜若狂般又蹦又跳。
狂喜完了拿出去给母亲看,乔母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欣喜,而是严肃地问乔忍:“你这是不是自己打印的拿来糊弄我的成绩单?”
“怎么可能?!上面有学校印章呢!”
“那你怎么一下子考出全班第一来了?”
“那……那是你女儿我聪明又勤奋。”
另一头,补完高三第一学期最后一节课,程惜回到家看见手机上乔忍发过来的图片,不自觉嘴角上扬。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画册还算不是白送的。
而乔忍,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触下发送键,她已经把这条短信反反复复编辑了十几遍了,最终决定这样写——
“你补完课了吗?我知道你补完了(偷笑)。我在寒假发现一间新开的格调很别致的咖啡馆,明天一起去试试?”
乔忍想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要是真一起去喝咖啡了,自己那点谨慎掩藏的小心思一定会被咖啡屋里的氛围映衬得昭然若揭。
或许他忙得很呢,又或许他不喜欢喝咖啡呢,甚至他不喜欢出去喝东西也是有可能的??????
找了很多个理由,总之最后这条短信又躺回她的草稿箱去了。
青春时就是这样,因为这个借口、那个理由,因为各自的骄傲作祟,耽搁了许多最初的心动,回眸去看的时候,却是完全怨不得谁的,怪只怪,当时年少。
7
春节到了,除夕夜里,乔忍决定今年要熬夜守岁,凌晨两点,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她拉开窗帘、把房间里的窗户完全打开,外面万家灯火参差不齐,天际红红的像有霞光,思绪飘得老远,她在想,这座城市的呼吸里,哪一缕是他的呢?
隔了一片街区的程惜,在台灯下拿起将近两个月没碰的画笔,一根根线条在他的素描纸上迅速组成一个女孩的轮廓,清清浅浅的笑、模模糊糊的情意全都在他笔下展露无遗。抬起头看窗外映着灯光的夜幕,眼里溢出笑意,猜想她是在守岁呢,还是已经安然入梦。
整个寒假两人都没有见过一次面,乔忍只有偶尔遇到难解的题才拍下来发给他求助,每每不到十分钟就有回复。
日子不吵不闹充实欢然地过去,转眼第二学期就开学了。
这是程惜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也是高中生涯最重要的一学期。
两人还是按照以往的节奏一起复习、回家。
只是程惜几乎每天都在考试,各种小测、阶段性检测、模拟考、联考??????
乔忍光是听着都觉得恐怖,但更恐怖的是,每次两人背着书包站在新贴出的全年级成绩排名表前,她抬头寻着他的名字时,都会听到旁边那人云淡风轻的一句:“不用找了,看最上面那个就是了。”
端的是流风回雪般的倨傲与狂狷,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是不掺水分的自信与把握。
无论怎样,反正每每都把乔忍留在原地目瞪口呆——她到底是结识了怎样的一位大神啊。
“像你这样干嘛还来学校,直接在家里自己玩耍,等到高考那天随便去考考,考完回家等C大通知书也是可以的。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这次她直接看都不看成绩排名表,反正这人的名字永远在最上面。
“像你说的那样我应该从上幼儿园就开始在家玩耍才对。”程惜递给她一袋牛奶,淡淡笑着说。
乔忍简直想倒地身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他这样一直云淡风轻、轻而易举地占据成绩排名表上最上面那个位置呢?
“已经五月了,你快要解放了。”乔忍吸了口牛奶,叹气道,“而我,我还有整整一年多!”
“乔忍。”程惜停下脚步喊她一声。
她回转身来看着他,“怎么了?”
“你现在有想考的大学了吗?”
“嗯??????我想好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我猜你可能为了以后在遇到不会读的英文时,可以立刻得到帮助而跟随着我的脚步考去M大。”
乔忍佯怒:“你你你??????你说的什么呢,在你眼里我考大学的动机就是这么肤浅的吗?!”
…………
春日里的夕阳把一切林木、建筑和人都染成了怀旧的黄昏色,定格在了青涩含蓄的年少。
8
程惜高考前两天正好是周末,乔忍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迷糊中按下接听键,手机那头传来磁性好听的声音。
“起床了吗?我是程惜,不是说要去买书吗?我在七号路口。”
她一骨碌爬起来,边洗漱穿衣边纳闷,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要去买书这回事?
今天的程惜没有穿校服,一身灰白色的运动休闲装,眉目如画,黑眸红唇,笑颜温润似玉,逆着阳光倒映在乔忍眼里,成了经年不忘的美景。
买完书两人步行回家,经过天桥时,程惜问她以后会不会搬家,乔忍反问:“难道你会搬家?”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目光微动,看向她看不见的远处说:“不知道,也许会吧。”
她停下脚步,“会不会搬去很远的地方?”
他只是笑答:“远不远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乔忍也觉得确实没有多大关系,反正就算住得很近自己不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能保持联系就好,以后毕业了再谈位置关系也不迟。
可程惜想的,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乔忍无论如何也勘查不到的远方。越远,抛却得便越多,越能意味着重新开始。
从天桥上往下看,城市华灯初上,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9
高考那天乔忍起了个大早,手心里握着自己随身带了十七年的平安幸运符,在公交车站等着以往两人一起乘坐的那辆公交车。
母亲说这符灵得很,可以给人带来好运和灵光。乔忍想着今天一定要放在程惜的手心里,顺便告诉他自己一定会考上他说的那间C大,以后跟他一起上大学。
还有,她也喜欢他——在他喜欢她之前,开始的。
夏日的朝阳洒在乔忍脸上,那辆公交车一来,她迫不及待地冲上去,等车在六号路口停下的时候,一些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但直到车门关上,也没看见程惜上来。
乔忍又怕自己看漏了,便从前座到尾座、从站着的人到坐着的人,一个个地看,都没有那个穿着一中校服、颀长偏瘦的少年。
她一时怔在座位上,任公交车载着自己开往学校方向。
到站后,乔忍跑到学校对面树荫处等,平时空旷旷的地方,今天却站满了许多前来送考陪考的家长。
也许程惜也是由他父母送过来的,也许他还没进去呢。乔忍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一边为了不错过程惜的身影,挪出树荫区张望着。
夏日的骄阳渐渐从东边移到正中间,考生们陆陆续续都走出考场了,她一个个地看、一个个地否定。
程惜呢?
程惜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不见他出来?
最后家长们都领了自己的孩子走光了,她木然地站在太阳底下,脸上被晒得一片红紫,手心里的那个符被自己的汗水浸透。
直到高考结束那天下午,乔忍每次都这样在公车上找、在学校对面等,一次次地怀揣希望、一次次地失望而归。
手机拨过去一直是关机状态,短信发了几十条没回复,各种社交账号上消失了踪影,去他住的中山路六号一带街区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也没找到他人影,乔忍甚至想挨家挨户敲门找。
程惜就像是人间蒸发了那样。
到了现在,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对程惜这个人,了解得少之又少。
记忆中,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他的家里,也没透露过他的什么私人信息,她甚至,连他的年龄和生日都不知道。可供联系的,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些社交账号。
反倒是乔忍自己,总是滔滔不绝地把自己身边的大小事儿、好喜厌恶,都跟他分享。
一下子变得那么怅然,那么不安。
高考后第七天,又在程惜每次上下车的六号路口等了一日,依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夕阳悄悄撤去,暮色四合,乔忍站在街口看着车辆川流不息、行人脚步匆匆,难受到弯下腰来,任心中累积的惊慌与不安轰然崩塌、在身体里四处蹿流,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无力到极致。
晚风依旧,泪水汹涌。
一场高考,短短两天。
失去一个人的消息是这样的容易。
晚上睡不着觉,翻出他送的那本画册,一幅幅拍下来发过去。
乔母端着牛奶进来,问她,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