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惜侧脸去看乔母,眸里惊起重重波澜,他承认自己从没注意到乔忍手表下面的伤疤。
“上次抑郁发作,是在高一那年,她去了小蛮腰,给我打电话说……”乔母说不下去,背转身抹眼泪,“……说自己很快就可以解脱了,我知道那意思就是她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程惜放下手中的资料,靠着桌子边沿,专心听她讲,眉头渐渐蹙起。
“幸好那时被游客救下了,听说当时正坐在小蛮腰最高一层的窗台上。我一直以来都不敢跟她说重话,但那次也没忍住骂了她。”
乔母从病历资料中抽出一张测定结果,递给程惜,说:“高二开始,就不知道怎么的,病情稳定了很多,直到被测定为已经摆脱了抑郁症。你看这个。”
“可是就在她这次住院前一个星期左右,有一个晚上,我死活打不通她电话,人也十二点才回到家,一进家门就抱着我,说,这一次要是再好不了,就杀了她。”
她的这些过往,听在程惜耳里,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
抑郁,反复自杀,一个人该有多厌恶活着这件事,才会游走在不断放弃自己的边缘?
而一个心里装满了绝望无光的人,又怎么还会有那样明媚朝气的笑容?
“之前在医院,我看见你们相互有好感,坦白讲,我很担心,乔忍的另一面,会让爱她的人很痛苦。我知道的。”乔母在椅子上坐下,尽管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但有些真相,她还是不敢轻易揭开。
程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乔母看不见的深与远,“心疼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痛苦?”
他想起以前带乔忍去教堂听唱诗班的演出,两人是最后才离场的,从神父身边走过时,神父叫住他们。
“孩子,”神父把手伸向乔忍,指间挂着一条十字架项链,“主会爱你的。”
那时,乔忍侧脸看了一眼程惜,然后问神父:“所有人……主都会爱吗?”
神父点了点头,把项链给她戴上,“所有人他都爱。”
为何连一个陌生的神父都能看见她内心深处的阴郁,而他与她相识在年少,却在丢了她的时候听别人说起才得知?
程惜,关于爱她这件事,你真失败。
2
凌晨的时候,方兴科技公司的股价开始狂跌,一些敏感的股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疯狂的抛售使得方兴科技公司一夜之间从明星股跌为垃圾股。
很快,王氏集团旗下其他影子公司的股价也开始跌,王氏的高层忙着四面扑火,一时间人心大乱。
小张在书房找到程惜,把最新的股市行情报告放在他面前,还没开口说什么,就听见他说:“有她的消息吗?”
先生一直低着头在看一些类似医院报告的东西,他猜他现在的神情一定很憔悴。小张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给他最简单也最无奈的答案。
“还没有。”
程惜抬了抬手示意他出去,继续低着头看乔忍以前的病情记录。他的十指交握在额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在颤抖着,如同他现在的心。
3
“我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不过我不认为他的新娘比我漂亮。”
乔忍刚睁开眼就听见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四周围是灰白的墙壁,但是渗出很多水迹,空气潮湿又阴冷。她蹲在一个墙角处。
“反正都没我漂亮,被泼一下硫酸又怎样?”那个声音又响起,但是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张看起来像是用来睡觉的床。
腹部传来一阵最原始的肉体上的痛感,乔忍拧了拧眉,试图站起来
天色灰蒙蒙的,微薄的日光从房间里唯一的小窗户射进来。小山坡,医院,潭,火车站,大雨……乔忍开始记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一切又那么不同,好像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比如,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你知道爱着一个要跟别人结婚的男人,是什么感受吗?”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个女人的声音。乔忍发现它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她站起来,走到墙壁那边,答她:“那一定很难受,”她抠着自己的指甲,说,“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男人,单单是喜欢着他这件事,就让我觉得很难受。”
隔壁的女人仿佛也把身子往墙这边挪了几步,“不,我不难受,我朝他妻子泼了硫酸,只有那样,他们看上去才登对一点。”
沉默了一下,乔忍突然笑出了声,继而大笑,她拍着墙壁对那个女人说:“你以为这样他就会记住你一辈子了是不是?你很聪明,但你是疯子。”
隔壁的女人也大笑,尖声地笑,边笑边喊着:“臭婊子,你不也是疯子吗!不是疯子谁会来这里!”
这里是疯子待着地方?乔忍咬着嘴唇靠在墙壁上想了很久,直到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来打开房门。
“吃早饭了。”那个护士说。她连看都没看乔忍一眼,脸上冷冰冰的。
走出房间,是一条长廊,同样阴冷潮湿的空气,前面很多人朝着长廊的另一端走去,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青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乔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的病号服。她想起自己在潭边那一幕,同时心脏感到剧痛,站都站不住。
这些记忆时轻时重,连带着她的神识也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她甚至想不起来昨天大雨之后的事,只能麻木地跟着人群往前走去。
长廊的尽头是一个类似礼堂一样的大厅,一排排的长桌子,上面的篮子里放着面包,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个碗,盛着乳白的稀饭。
乔忍学着其他人在座位上坐下来,身体本能的饥饿感让她开始低头喝粥。
“我喜欢你的小册子。”旁边一个瘦高的男人转头对她说,目光森然,皮笑肉不笑。
“……”乔忍看了他一眼,拿了个面包,继续低头就着面包喝粥。
“我喜欢你的小册子。”那个男人重复道,他站起来,俯视着乔忍。
她没理这个人,准备专心吃自己的早饭,上衣口袋里却突然钻进一只手,她赶紧起身拍掉那只手,怒视着他,高声说了句:“我不认识你!”
渐渐地有很多人站起来,围在两人周围。
有个身体像球一样圆润又粗短的中年女人站出来,冷不防拉住乔忍的衣服,露出两排白牙笑着说:“我也想要你的小册子。”
她的笑有一种尖锐的质感,让乔忍很不舒服。她立即拉回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了几步,神情开始惊恐。
口袋一空,有人高喊道:“朕拿到了,你们来拿呀!谁从我手里拿到它,今晚朕就让谁侍寝!”
乔忍慌忙回头看去,她的小画册被一个矮个子老男人拿在手里。她伸手去夺,怪异的铃声突然在这时候响起,走进来一个护士和几个看起来像是保安一样的人。
领头的护士看一眼众人,大声说:“都干什么,快点吃饭!”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青山院的女人都这么干瘪,爷不满足!”
乔忍当即如遭雷劈。
青山院?梅江区唯一的精神病院?她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了。
“给我!”乔忍朝着那个老男人伸出手,愤怒让她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你想侍寝?”他猥琐至极地笑着说,面上的褶皱让人倒尽胃口。乔忍甚至想吐。
这里果然都是精神失常的人,但她自己身上与他们无异的病号服那么晃眼,让她止不住颤抖。
“那是我的,还给我!”乔忍碰到画册的边角,却也仅仅是碰到它的边角。她急得忘记了一切力量悬殊,抓住他的衣襟怒吼:“我的!是我的!你这个疯子!还给我!”
场面乱起来了,领头的护士让人去捉住乔忍,“把她关在房间。”
“放开我,我没疯!”乔忍被他们拖着往大厅出口去,脚下的地板光滑得让人无从停留,内心的绝望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我没疯,你们凭什么关我!我没疯!”
其中一个保安不知怎地被绊了一下,身体往前趔趄而去,乔忍趁机挣脱,往回跑。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拿回那个小册子,但她感觉那个小册子就是自己的命,不能丢。
“接着!”画册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乔忍伸手接住它。她看了一眼站在前面十几步之遥的中年男人,是他把画册丢给了她。
国字脸,剑眉星目,左脸颊一颗黑痣。岁月的洪流没有在他脸上刻出一点痕迹,还跟十年前离开时一样英俊。
“爸……?”
她觉得这世界被捅出了一个大洞,她慌得弯下腰来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人慈祥安静地看着她,突然间诡异地笑了。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她看见他的唇形,他在说——罪人。
罪人。
乔忍全身战栗,脚下生了风一般转身逃。她想知道出口在哪里,她不要留在这里。
“愣着做什么!把她抓回来!”
身后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响,大概有不少人在追她,面前转角处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她看都没看,爬上去纵身就跳。
幸好只是两层楼的高度,乔忍听见了从自己脚骨处传出的清脆声响,但她来不及去感觉痛,看见路就跑,一刻也不敢停。
风声烈烈,朝阳正缓缓升起,一切看起来都很明媚。可是她的心中只有那个黑夜,没有风的黑夜。
“走,跟我到警察局自首!你不去,颂颂怎么安息!”父亲反剪着她的双手把她推出家门。
“你这是做什么!局里都没定案,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母亲拖着她的身子往回拉。
“你走开!凶手就是她!杀自己的亲生弟弟,还有什么资格做我女儿!”
她那时啊,什么感觉都有,但最真实的是身体的痛感,被父母双亲拉扯撕裂的痛感。
十年前的她,第一次去到警察局,站都没法站,浑身发抖地蹲在桌脚边。
警察叔叔的声音很轻很轻,他说:“你女儿现在只是嫌疑犯,而且未成年……”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警察的声音比父亲的声音好听无数倍。
罪人。
让她忘记好不好?这样记在脑海里真叫人不知所措,清晰得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4
正午的阳光很是刺眼,沿途的景大半是苍凉无声的,司机安静地开着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听从吩咐把车速提到最快。
长指在唇边颤抖,此时的程惜后悔到想让时光倒流。
再来一遍,他不会把她一个人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程惜,你到底会不会爱人?
没有什么阴差阳错,没有什么身不由己,也没有什么都是为了她,他承认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去爱。
腿上摊开的黑色日记本是乔母拿给他的、乔忍唯一一本没有锁在抽屉的日记本。
他读完了,从她的十七岁,到她的十八岁。
她的每一条日记都简短到只有一两句话,而且天气那一栏全都是阴天。这些片段大半是晦涩与绝望、压抑与杂乱。就好像活着这件事,于她而言是顶顶困难的事。
但越到后来,她记日记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内容也不再是那种艰深到别人完全看不懂的句子,并且开始出现他的身影。
秋,九月十五,阴天——征程的程,惜取的惜。
秋,九月三十号,阴天——他的笑让我觉得自己完整起来。
冬,十月二十九号,阴天——“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也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冬,十二月五号,阴天——上帝啊,我是不是得救了?
冬,一月十七号,阴天——是否真的有幸福?是否我也可以触碰到?
春,三月二号,阴天——它好像被我打败了,我不是神经病,我想正常地活着。
春,六月七号,阴天——听着,我愿意幸福。
她的日记停在他参加高考那天。程惜突然发现,所有细微的东西都可以串起来了——如果假设是他的出现让她摆脱抑郁的话。
那么乔忍,这次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原谅我把你推向深渊。
这次你允不允许我把你救出来?然后再也不丢下你。
小张说火车站已经排查出了乔忍的买票记录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距离她离开广州已经一天一夜,程惜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留在火车终点站的那个城市。
他也不敢想象,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一个极有可能处于极度抑郁状态的人,在外流落一天一夜,会走到哪一种境地。
他一想这个,就没法正常思考。
5
“我认罪。”
“你犯了什么罪?”警察拿着笔做语录,久久地没听见乔忍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她。
双手放在桌上,乔忍目光开始游离,仿佛拿不定自己该说什么话。
“我忘了,但是我认罪。”
警察一听这姑娘莫名其妙的话,放下笔,身子往后仰,说:“你不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我怎么让你认罪?”
“人们一定要有罪名,才可以认罪吗?”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可能不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但是我想认罪,因为我想终结这一切。”
终结漫漫长夜里向我袭来的记忆快照,终结我背负着的一切罪责迷惑与伤痛。
警察打量了她几眼,她身上醒目的青山院病号服叫人无法忽略。警察嘀咕了一句“真倒霉,大清早地来了个精神病”,然后让人把她送出警局。
为什么她连认罪都不被允许?难道她已经罪不可赦到连认罪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乔忍恍恍惚惚地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解不开的结,内心来路不明的不安让她痛苦不堪,但她理不清那一切。
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在耳边响起,她抬头,还没来得及看见眼前的人,身子就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
“对不起对不起!”有人把她扶起来,青春期的男性声音,面目清秀,眼神深藏着羞涩,略黄的发质。
男生扶着她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哪里流血,又担心是不是撞出什么内伤,便问:“你能走动吗?试试看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乔忍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的,是之前从精神病院的窗口跳下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