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股民的大规模抛售,使得建立在天大的谎言之上的方兴科技公司在一夜间坍塌,王氏集团的资产在几天之内蒸发了几十个亿,股市震荡,高层震惊。
证监会不可能忽略掉这样的大事,王书明白,摆在王氏集团面前的,就只有破产清算这条路;而等着自己的,很可能是上门而来的刑警。
他没想到的,是程惜的狠绝。不同于他父亲程利来事事求周全的那种纵横捭阖,而是敢赌敢下注的杀伐决断。
禾日投资基金会十几个亿的市值资产,程惜却可以一眼不眨地把它押上去陪王氏玩这一局。仅凭这一点,就让王书感到深深的无力。加上自己的那个傻女儿……
王安梓看着父亲闭上眼睛,缓缓吐出烟雾,模样多少有点认命的颓废。
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王安梓眯起双眼,滔天的不甘在他心里翻涌。
2
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是听说离开了几天的少爷今天要回来,陈国强一早就到他住宅处翘首等待。
车子驶进院子里,程惜把乔忍牵下来,扬起唇角笑了一下,说:“你的家。”
谁知道她却了然地回了他一笑,“骗我。”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她的脚步还是欢快地往前走去。程惜站在原地看着她轻摆的裙角,心里好笑道: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啊。
“少爷,”陈国强走上前来,差点被他眉间的温柔笑意晃花眼,他定了定神说,“程老爷子在里面。”
直到看着乔忍上楼去,程惜才在沙发上坐下来。
程博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去去看了几回,突然出声说:“惜儿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程惜低眸一笑,修长双腿交叠。
他一直觉得“成家”这个词太过世俗,好像时候到了就非要给自己找个伴一样,很是可笑。
他想要的,是她给的。她能给的,于他而言就是“家”。
程博空本想将手上的一切势力都交给他,但程惜看向落地窗外的榆树,并没有说好或不好,而是问了他一句:“叔父,你觉得我的枪法如何?”
“极佳。”
程惜的枪法是他父亲手把手教的,起初只是为了让他有个自保的能力,但后来他却学到了专业水准的程度,陈国强还一度觉得应该送去参加一下国际上的枪法比赛。
“但现在随便来个没学过的人,都可以轻轻松松打败我。”
程博空的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又听见他说:“但我不信命,我只信自己。”
命是什么?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变故和际遇,是冥冥之中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福祸。
五年来,所有人都以为曾经的程家少爷已遭不测,或者选择了隐藏在人群中苟活。可他偏偏改名换姓,从美国归来,把那些看似难以更改的局面一步步扭转,让不公的、丑陋的、繁复的真相全部揭开。
盗取他年少时设计作品的欧文,背叛和出卖程家的王氏父子,一直穷追不舍的堂口组织。如果他信命,这些人都将一直逍遥下去。
但这些人都不是程惜选择归来的最终目的,压在他身上最大的石块,在北京,在权利的最中央。
“我走到今天,不是为了被选择,而是为了去选择。”程惜抬眸看向程博空,口吻轻淡地说,“我不能为了去摆脱一个东西而先学会接受这个东西,那没道理,也说不通。可是方才叔父要我做的,就是那样的事。”
“你想摆脱程家在道上的势力?包括你父亲建立的一切影响力?”
“想,”他说,“从头至尾。”
程博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以为,即使程惜本性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家族使命使然,他最终也会是这一切的唯一的继承人。
“我承认它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到我,但如果我接受了,我的所作所为都变成了笑话。”程惜喝光杯里的茶,站起来说,“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让自己永远远离它。”
“可是你之前不是……”程博空想说,你之前不是做得比你父亲还好吗?你明明天生就是这一道的王者。
“因为我那时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下,说,“让我的原则屈就于她之下的……一个人。”
人生中的变数,并非全都让人变得不幸。总有一些东西的出现,让你即使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却还能欣然笑出声。
乔忍之于程惜,就是这样的变数。
只是不知道,程惜之于乔忍,是否也是这样的变数。
3
是夜,月凉如水,夏风轻柔。
邮箱里的收件箱满得就要溢出来了,程惜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长指在眉心揉了几下。
林经理在电话里说,之前安插在王氏集团的操盘手都已经安全转移到国外了,接下来只要等着证监会的调查结果和高层的裁决就可以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到后面越让人觉得疲惫,即使胜券在握,还是忍不住心生厌倦。
收拾完楼下一切琐事,临走前,容姨轻手轻脚地经过他的卧室,因为里面睡着吃过晚饭之后就说要睡觉的乔忍。
容姨是来提醒程惜吃东西的,“先生,你晚上只喝了两口汤,夜里可又要胃疼了。好歹下去吃点吧。”
“不用了,容姨,我没胃口。”他没抬头,双眼盯着电脑屏幕。
她一向是不大敢劝他的,之前在美国,为了用比普通人短一半的时间拿到经济学硕士学位,他常常彻夜学习,研究案例,废寝忘食是常事。
胃上的毛病,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容姨照顾他,却无法劝他。
有一次,他饿到一站起来就发晕的程度,容姨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他去用餐,她心痛地问他:“先生,你饿着自己不难受吗?”
“如果不饿着,我就会失去活着的一切感觉。”
那几年是那样的黑暗,对任何一个年轻人而言,都难以勉力支撑下去,偶尔寻找刺激也无可厚非。
但是程惜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贴尼古丁贴片——凡是他父亲的喜欢做的事,他都万分不愿沾手。
只有饥饿这种东西,才能时刻提醒他自己还活着,提醒他自己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很疯狂,很真实,只有程惜才会做的事。
容姨想起这些,轻声叹了口气,走到门口,看见他的卧室,又折回来说:“先生要是不照顾好自己,怎么照顾她?”
听见这话,程惜抬起头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卧室,黑如夜色的眸里不知流转着何种考量。他合上电脑,“那我——”
一阵物体摔落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程惜起身离开,打开卧室门,看见一脸迷茫站在那里的乔忍,还有地上七零八落的物体。
她穿着睡衣,拧着秀气的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程惜走过去轻轻搂住她,同时示意容姨把地上的东西收拾掉。
她大概是差点推翻了桌子,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之前放在桌面上的。
“这不是我的房间。还有,我找不到我的小画册了,我永远都看不见程惜了。”
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却打着颤。程惜的身体微微一震,继而感到剧痛。搂着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收拾着东西的容姨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他们,心里也替他们难受。她匆匆把地上的物品都收走,关上门站在门外叹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乔小姐才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样让人无可奈何又无法责怪。
“我想回家。”乔忍又说了一句。
程惜把她按在床上坐下,自己半蹲在她面前,稍稍仰起脸看着她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程惜,画册上的那些人,是我的自画像。”
“是吗?”乔忍呢喃了一句,低下头,视线在他的冠玉容颜上游移,试图分辨出他是不是画册里的人。
她睡了一觉,梦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跑出来,把她突然惊醒,心里砰砰跳着,莫名地不安,习惯性地去找她的册子,可是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看见。
“你看着像吗?是不是一模一样?”程惜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墨眸一直看着她。
乔忍孩子气地笑开,说:“像。”然后又问:“那你会画画吗?程惜会呢。”
这句话刺进他心里,程惜移开眼,声音缥缈地答她:“会。”
“你画一个自己吧,像我小画册里的那样。”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去抽屉里找出笔和白纸,放在桌面上。
她把程惜推到桌子前坐下,让他开始画。
程惜拿起笔,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无害又满含期待的眼神让他心惊。纯白的画纸在灯光下已经成了惨白,指间握着的笔重若千斤。
乔忍站在他身旁,安静地等待着。
一分钟,两分钟,白皙修长的指终于提起笔,笔尖落在纸上。
程惜艰难地握着笔,红唇开始褪色,笔尖顿在原地,动弹不得,寸步难行。他的手开始颤抖,另一只手握成拳,内心的绝望铺天盖地,如雪一般纷纷落下。
他扔下笔,起身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留下乔忍呆立在原地。
为什么要这样逼他?逼一个永远都不能再画画的人重新去做丝毫无用的尝试。
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提醒他?提醒一个曾经爱画如命的人说他再也不能画了。
程惜回到一片漆黑的书房,关上门,坐在桌脚旁,屈起一条长腿,放在上面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再也不能平稳下来。
过了几分钟,一阵压抑的哭声从门缝钻进来,他刚站起来,容姨推门进来,急切地说:“乔小姐说她要回家,她——”
容姨还没说完,他就出去了。走到楼梯口的乔忍被他拉回卧室,房门“砰”地关上。容姨默默地下了楼。
“你要回哪里去?”程惜把她按在门上,两人四目相对,他面有愠色,她满脸泪痕。
“颂颂死了,我父亲不要我,我母亲也不要我,连程惜也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想回家……”
带着抽泣声的话语从乔忍口中说出来,让他又心疼又难受。
“我不就站在这里吗?何时不见了?”
“你不是他,你不会画画。”
仿佛一把重锤在程惜的心里落下,他眼底阴霾骤起,抓着她的手举到两人面前,说出几近自虐的话:“你觉得,我这双手,还能拿起画笔吗?”
他手上的颤抖传到她手上,乔忍迷茫地看着两人相连在一起的手,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滚出来,砸在上面,消失在他们的指缝。
她无从得知,他无从解释。便只能一起伤,一起痛,一起难受到心里流血。
谁清醒谁先败下阵,谁混乱谁陷得更深。
程惜放开她的手,揽过她的脑袋摁在胸口。
乔忍,我求你,换一种方式来折磨我好不好?
4
即便明明相互牵念,时常也有互相为难。
哲学上讲,爱的本质是一种苦难。
世俗之人的爱,常常只及表面;孤独之人的爱,往往触碰灵魂。
可灵魂的本质,就是孤独。
爱与孤独自相矛盾,又要不断尝试和解,结果就是疼痛,疼进灵魂的那种痛。
把她哄睡了,程惜盯着黑暗中的虚空,又搂着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起身打开台灯,找到自己的手机,给远在美国的许易钦发了条短信,让他联系美国最专业的心理检测机构和最专业的心理导师。
乔忍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他从玻璃杯倒出水沾湿纸巾,轻轻帮她擦了一遍。
高中时除了听他念诗,程惜没见她哭过一次。所以也不知道看她因为其他事情而哭是怎样的感受。
五年……不,是六年了,六年一过,她一哭他就难受心疼。
起初是细微的难受,后来是愈加不受控制的心疼,到现在简直是感同身受的疼。
你怎么变得这样经常哭?是上帝派来让我难受的么?
长指抚了抚她微蹙的秀眉,程惜把她身上的被子掖好,下床离开卧室去了书房。
不单是因为基金会的事情堆积如山,他才睡不着,跑书房来处理事情;还因为乔忍目前毫不明朗的状态,让他觉得整个人都紧绷,脑海里那根弦似乎随时都会断掉。
他不知道她还记得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她极不稳定的情绪也让他担心。程惜害怕她突然间想起一切——她母亲说的那些事;也害怕她一直想不起来——关于他们年少的那些懵懂情愫。
如果没有年少时候的羁绊,程惜没有多少把握能扣留下她的心,她那颗堕过深渊、受过重伤、随时准备抛弃世界的心。
想起什么,他从抽屉里找出以前高三在广州住的那套公寓的钥匙。大概是沾了水没有及时干燥的缘故,钥匙圈上面已经生了些锈。
程惜摸着那些铁锈,心里满是酸涨。
乔忍,这些年我踪影全无,你对我的喜欢,有没有生锈?
如果有,我可不可以厚着脸皮拿稀盐酸溶解掉那些锈迹?
如果没有,我又可不可以贪心地要求你继续喜欢下去?
直到爱上,爱上已经爱上你的程惜。
5
虽然昨晚他没理许易钦回复的短信——“怎么,你终于察觉到自己心理不正常了?”,但许易钦倒还算是个会体贴人的,算着时差,早上就给他打电话,通知他已经联系好了最专业的心理导师和心理测评机构。
许易钦问他什么时候来诊治;程惜坐在藤椅上晃着长腿说,你让他们过来,我抽不开身。
许易钦在那边顿时气得想砸手机,他吼了一句,大爷你都心理不正常了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事让你抽不开身?!
程惜从茶几上端起茶杯,继续晃着自己的长腿,没答他,悠悠然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我希望能够尽快。
许易钦:…………好吧,尽快。
挂了电话,程惜挑眉一笑。拿起早报粗略扫了几眼,继而听见她踩着楼梯下来的声音。
他放下报纸,招手让她过来,乔忍今天穿着一字肩修身上衣,搭上烟绿色中裙,长发扎上去,整个人朝气而养眼,除开那让人无法忽视的黑眼圈。
乔忍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被他拉过去。程惜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