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忍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被他拉过去。程惜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说:“待会儿用过早餐后,带你去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想去吧台那边拿水喝,却被他拉回去,也不知怎么地转了个身,反应过来时,她人就坐在程惜腿上了。
乔忍的脸腾地红了,急忙开口道:“哎,你——”
“以后晚上不准哭,”程惜凑到她耳边,压低着声音说,“不然别人看见你的黑眼圈,会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又不关你事,你能把我怎么?”她不悦地顶了一句嘴。
“你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程惜的眉眼间满是邪气的笑意,他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处,有意无意地朝着她玉色的脖颈吹气。
接着说了一句:“以后也不能随便这么以为,我这个人最受不了被人挑衅。”
再补一句:“尤其当我们谈论的事是发生在晚上的。”
乔忍张了张嘴,刚想辩驳,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噤声,脸上红得像要滴血一般,脖颈耳根也遍地绯红。
程惜看她这有趣至极的反应,了然地“哦”了一声,悠悠总结了一句:“原来乔乔一点都不笨。”
她挣开他的手跳下来,看都不敢看他,脚踩滑轮一般去了厨房,意图通过和容姨说话来掩盖方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浓厚暧昧。
乔忍边跟容姨东拉西扯地聊天,边用眼角余光去看客厅里的某人,还顺带腹诽道:啊,这人怎么这样,处处给她设套让她跳下去,然后自己又一副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模样!
6
那套公寓离这儿不远,离以前乔忍住的小区也不远,但是她高中的时候一直不知道,所以他走了,她也找不到。
但如今的乔忍不确定他是否离开过,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在年少就相识。
混乱的记忆没有一点点章法地散布在脑海,她任由程惜牵着自己的手,在行人渐多的街道上走着。
程惜带她来这里,是因为他高三那年用过的一切东西都还留在这儿,尘封未动。
“我知道你的字很好看,不要再向我炫耀了。”乔忍往床上一躺,手里拿着他以前的画,一幅幅看着。
“人有炫耀的资本,就该抓住炫耀的机会。”
又在胡说八道,乔忍不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看画。
“我听说,你后来去C大读书了,”程惜在床上坐下,双手撑在身侧,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因为我说过我要去C大,所以你也去了?”
“……嗯?”乔忍支起肘,撑住下巴看向他,神情是茫然的。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清凌凌的双眼开始流露出伤悲。
“算了。”他遮住她的双眼,也在床上躺下来。
两人的身体反向,脑袋却靠在一起,各自游走在各自的神思里,房间里久久没有话语声。
直到许易钦来电,程惜才起身去外面接电话;乔忍也起身,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高三英语课本。
她记得,自己的英语曾经差得人神共愤,后来跟着他一起学习,就不知怎么地提了上去。
可是后来的后来,他突然走了,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想起这件事,让她觉得难过,惆怅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愈演愈烈。
有人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身,磁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明天我们去做个心理检测,然后跟医生聊一聊,可以吗?”
乔忍低下头,闷着声问:“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是疯子?”
“没有,”程惜掰开她绞在一起的手指,“我只是想更好地了解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她委屈,晶盈盈的眼泪垂直砸下来,“我又没病,你们为什么老把我往精神病院送?”
这些天下来,她潜意识里对“医院”、“医生”、“检查”等这类字眼非常的反感。
程惜心里一疼,哄着她说:“没人把你送去那种地方,你上次是自己不小心闯进去了;这次我们不去医院,在家里完成就可以了。好吗?”
“做个检测,跟他们聊聊天……就够啦?”
“嗯,够了。”
程惜抱着她往床上躺下,两人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
7
“先生,王书没什么动作,似乎是在家里等着被抓了;不过王安梓还在四处活动,企图找后路。你看……”
小张站在程惜书房的书桌前,把最新的动态告诉他,等着他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没什么好做的了,不用管王安梓,”程惜合上面前的文件,精瘦修颀的身子往后仰,靠在椅子上问,“北京的情况如何,投资衔接进行得怎样了?”
“一切都顺利。陈妆姐的资料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小张见他闭上眼睛没说话,也不敢走,站在那里等着。
过了半个小时,先生还是没有睁开眼,也还说任何话。小张大着胆上前喊了两声,他毫无反应,眉眼安静,呼吸绵长而均匀。
这是……睡着了?先生到底又多累才会说着话都睡得着?
小张退出书房,纳着闷离开了。
次日上午,乔忍和心理导师在房间里说话,程惜在外面了解她的心理测评结果。
“自我厌弃的根源?”测评师的话让他不自觉皱起眉,记忆紊乱、选择性逃避、心理障碍这些都好理解,也非没有恢复的办法,但是自我厌弃……
程惜承认自己被“自我厌弃”四个字吓到,这等同于有自杀倾向,跟她以前抑郁时期的情况差不多糟糕。
“程惜。”乔忍和心理导师从房间里出来,她笑着喊了他一声。
那样朝气而明朗的笑容,与他听到的糟糕病情形成巨大反差。
程惜甚至怀疑,她最擅长的是否就是随时笑出来,好让人放心。
“去楼下等我。”他对她说,看着她下了楼才继续跟几位专家讨论。
8
“她说她有罪,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是什么罪。”
“顺着她的心理反应去疏导,不能过急。病人这样的情况在全球范围有不少相似甚至雷同的案例,有些终生也没能…………”
“少爷,少爷,”陈国强连续喊了他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只好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少爷。”
程惜回神,昨天心理导师的话还在脑海里回荡,让他一整天都有点恍惚。
“周氏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但表示要在北京正式签订合同才会开始履行。”
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那麻烦陈伯跑一趟吧。”
陈国强踌躇道:“他们的意思是……要先生到了北京之后,亲自与他们的代表讨论合作事宜。”
“周氏这次的代表是谁?”
“这个……不清楚。”
程惜蹙了蹙眉,没说什么。陈国强离开之后,他又坐在书房里翻了一下乔忍的检测报告。
不管是失忆、逃避还是其他心理障碍,只要带上“选择性”或者“不确定性”这类词,就足够让人头疼。
报告上的意思是:她保留了一切记忆,但是那些记忆毫无顺序、时隐时现;她可以自理,但意识会混乱,神识心智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倒退。
这些东西拼起来,大概还是等于精神紊乱。
有些办法,程惜不是没想到,只是没勇气具体去实施。他拿不准那样做了之后,她想起的是什么,彻底忘记的是什么,可以释怀什么,或者,会不会使得情况更糟糕。
对真正在意的人,谎话总难说出口。
程惜下楼的时候,听见厨房里的容姨叫了一声,然后是乔忍的声音:“没事没事……”
心里一紧,他加快脚步走进厨房一看,乔忍伸着流血的手指站在那里,容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被程惜带出去了。
他的面色很冷,抓着乔忍受伤的那只手,也不管她能不能跟得上,拉着她径直上了楼。
他这是生气了吗?乔忍坐在床上,看着半蹲在她面前帮她处理伤口的程惜。
她心里瑟缩,也不敢问什么,垂着头小声解释了一句:“切土豆的时候不忍心切太慢,眼一花,就切到手指了……”
“不忍心切太慢?”程惜好气又好笑,抬起头冷着眸看了她一眼。
“既然都要破碎了,就给它一个痛快……”
他不想跟她探讨慈悲为怀的思想,一边清洗着她食指上的那道口子一边直接下命令:“以后不准往厨房跑。”
乔忍的头低得更低了,软着声音说:“容姨每次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厨房。我想跟人说说话,不去厨房怎么跟她聊天啊?”
“我就在楼上,怎么不来找我说话?”
“不要,跟你说话,我觉得难过。”
正撕开着创口贴的手一怔,尔后继续撕开,程惜垂着眸,掩掉一切情绪,问:“为什么?”
她手指上的伤口被创口贴轻轻包住,乔忍的目光却飘往别处,没答他的话。
没等到她的回答,程惜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乔忍坐在床上,身体往前倾着,头靠在他腹部位置,他身体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暖得让她难过。
程惜看见她放在身侧的双手抬起来,似乎想抱住他的腰身,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却又慢慢垂下去放在床上。
他闭上眼,心里阵阵发疼。
乔忍,你又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痛快?
9
人有时候会忘记一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有时候又会幻想出一些根本没发生的事。
遗忘和假想,是人的劣根性。死不承认,也是另一种劣根性。这些东西,乔忍全都有。
冗长的过往堆叠在一起,模糊了它们本来的面目,也模糊了我们自己的五官。
乔忍感觉生命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来把她打败了。
短短几十分钟,却像睡了一整个晚上,把自己的一生都走完了。可惜尽头停在此前的某一天,十年前的某一天。
纷乱的,重复的,昏暗的,慌张的,惶恐的,一切。
她想逃,想睁开眼,想醒过来,想回到现实的、正常的、明亮的、有秩序的世界。
做了一些梦,黑压压的,没有章法的,令人窒息的,仿佛今生都逃不掉的。
那么绝望,在梦里都是个神经病,处处充斥着不安与压抑。
病与不病,都是一个人在泥潭深渊里的挣扎。大雨天中,扔下雨伞蹲在地上抱膝哭泣。
喂,听着,我愿意放弃幸福,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活着。
乔忍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习惯性地往冰箱的方向走去,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以前住的地方,母亲的房间也不见了。
她皱着眉下了楼,找到冰箱,倒了杯牛奶在玻璃杯里,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阵,然后端着牛奶回到先前的房间。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脑海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眼前也只有眼前的事物,什么别的都没有。
她看见的,全都是死物。
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夜里一点多,在书房里处理着公事的程惜终于感觉到了困意。
刚站起身,一阵不舒适的眩晕感向他袭来,他扶住桌子边沿,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大概是这些天连续熬夜的缘故,程惜明显地觉出了疲惫感。
每次见她睡着了,他心里的那根弦不松反紧,怕她一觉醒来,就彻底意识混乱再也认不得他;怕她一觉醒来,就想起一切,然后重新经历一遍那些于她而言恐怖至极的事。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让他手足无措。
前后都受阻,进退皆维谷。
他与她,维系在这种飘摇动荡的境地,竟然却也是最安全的一种境地。
走出书房,卧室的灯是亮着的,程惜轻轻扭动门把,却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冲进头脑。下楼去找了房间钥匙,转动着钥匙的时候,他的手心都沁出汗来。
打开房门,眼前所见却让他反应不及,一时怔在那里。
她光着脚走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杯牛奶,神情冷漠而脆弱,眼神空洞,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完全看不见站在门口的他。
好一会儿,程惜意识到她可能是在梦游,便走过去轻轻牵起她的手,想把她引回床上去睡觉。可是乔忍把手抽回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走着。
程惜疑惑,梦游是没有意识的,他知道;可她的样子,不像是无意识的反应,倒像是不愿意被人打扰的样子。
“乔乔。”他拉住她的手,又被她挣开。
如此反复几次,程惜没耐心了,把她手里的牛奶拿开,摇了摇她的肩膀。
看着她的双眼,问:“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把牛奶给我。”乔忍没看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玻璃杯。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乔忍,陌生又冰冷,游走在疯狂与理智的边缘。
可是这是他的乔乔呀,如何能放她一个人回去深渊里待着?如何能把她留在黑暗里任她自己挣扎?
程惜从身后抱住她,眼圈被逼出红色,他说:“乔乔,你到底要什么?我到底该给你些什么?”
“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
“你要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看着你疯掉吗?”程惜环着她,心尖儿都在颤抖,眉目间染上愠怒。
“那样,也好。”
毫无生气的话语从她口中飘出来,程惜来不及理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本能的反应让他不分轻重地收紧手臂。
他贴在她脸颊旁,夹带着无尽讽刺反问:“也好?乔忍,你到底有多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自己。”眼泪落在他袖子被挽起的手臂上,玻璃杯摔落在地面上,乳白色的牛奶从他们的脚下流开去。
乔忍整个人都软下去,脚不着力,程惜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她的声音轻得像漂浮在空中的幽灵,不带一点生气。
“我好难受,我想解脱。”
“知道吗?这些年我总是不得要领地活着、不合时宜地笑着,我很累。”
“救过我的人也会把我推进去,我再也不要被救回来了。”
这些话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程惜打横抱起她,绕过脚下的玻璃碎片。
他说:“我知道。可我还会救你。”
他抱着她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