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乔忍是真的跳下去了啊,没有不甘的犹豫,只有绝望的爱恋。
他在对面楼层看得心惊肉跳,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用情至深。
要知道,并非所有性情中人都能深情,其中占大多数的,是滥情者。
人们往往撒大网,捞小爱,一辈子也难以体验所谓深爱与真爱。
感情里的王者,全都是赌徒。
他们敢拿一生的情爱,去赌一场最漂亮的花开。
许易钦的眼神在设计稿上游离了好一阵,再抬眼去看程惜时,发现他已经醒来了,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向来高傲得很,心思缜密又深沉,单单在乔忍这件事上,就避无可避地中了王安梓的圈套。
见他身上那流风回雪般的狂妄突然隐匿不见,有那么一瞬,许易钦还是不习惯的。
其实昨天只要稍稍镇静一点,他自己就可以不经历那种看着乔忍“死去”的、无法言喻的、致死的悲痛。
许易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看见两行泪从程惜垂着的眼眸处流下。
许易钦:“…………”
能不能不要这样啊程大爷?
父母一夜双亡,作品被盗取,设计学院进不去,双手画不了,胃疼到上手术台,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在美国那么黯淡无光暗黑艰难的时光里,许易钦都没见他有一刻软弱过。
现在居然哭了……
他不会安慰因受重伤而哭泣的男人啊……
而且还是一个倨傲如斯、步步为王的男人……
本来准备好了的解释,在他的眼泪面前一下子变得哽在喉中,许易钦开不了口了。
他想了想,干脆碰碰运气看看新闻上还有没有重播。
正好,有个本地卫视,画面刚转到他跟乔忍打电话那段,镜头取得有点混乱,那位女记者的嗓门太大,报道内容有点不着调。
“……现在消防员正在楼下空地紧急布控救生气垫,中信集团也没想到,这栋今年六月份才完工的摩天大楼居然被…………”
“关掉。”
程惜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天生的磁性音质都被掩盖了,漫着浓郁的伤痛与灰败。
“真的要关掉啊?”许易钦不太敢不顾他的情绪,又说,“嗯……我承认这个记者的声音有点聒噪,那要不我调静音吧,你看看画面就好,高清画质……”
许易钦说着,就调了静音,还下意识闪开了点,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下子失控把他揍一顿。
电视上的新闻在无声地播着昨天的跳楼事件。
很显然,这个摄影机处在那栋较矮建筑物之后,还逆着光,高楼上的那个人周身都闪着日光。
乔忍扔了手机,身子往前倾倒,整个人急速下落,也就短短几秒,镜头突然转到两栋大厦间的一张软纤绳网,也不知何时被拉开的,位置正好拉得那么对。她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上面,镜头晃了一下,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展开营救行动。
然后就是混乱的前后因由解说了,报道了乔忍的身份,与之相关的程家少爷……
许易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程惜的表情,他似乎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脸色煞白又转青,瞳孔紧紧地收缩着,身下的床单早就被他的双手揪得不成样子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那张苍白小脸,问:“她在哪?”
这人额前的黑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许易钦有点鼻酸,说:“……隔壁病房。”
突然失去,又被突然被告知重新拥有。无异于从温暖的人间跌入十八层地狱,又突然从地狱升入无上幸福的天堂。
许易钦不知道一般人经历这种种会如何反应,但他只听见医用胶布被猛然撕开的声音,然后看见程惜拔了手上的输液针头,脚步有点踉跄地往病房外走去。
他的背影,闪着光。
3
我明明,看见你坠落下来了,像惊鸿翩落。
那一刻,我也被宣判了死刑,余生都无爱。
程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隔壁病房的,他脚步虚浮,内心激荡,那么近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辈子。
病房门被推开,容姨看见一身病号服、脸色泛青的他,喊了一声“先生”,忍不住替他们庆幸,又心酸。
躺在床上的那个身影落入他的眼中,程惜的心停跳了半拍,尔后剧烈如擂。
世上还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吗?
一定没有了。
“她……”喉间哽咽,他一下子忘了怎么说话。
“乔小姐没什么大碍,只是昨天冲击力大了些,当场晕了过去。”
容姨看他的双眼盯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想问问他的身体状况,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再说,退了出去,给他们留空间。
浅蓝间白的宽松病号服把程惜修挺的骨架子衬得更为养眼,黑发细碎,面容冠玉。只是大起大落的心情使得他的脸色实在差,憔悴疲惫。
昨天倒下时,濒临死亡一般的痛感还清晰得很。
他站在那里,心中漫过很多杂乱的情思,全都绕着她在转。
程惜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也决定了很多事。
很奇怪,人生中绝大多数的大彻大悟都是发生在饱尝伤痛之后的。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心电图,走过去站在她床边,低头凝视着那张苍白而脆弱的脸,整颗心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程惜本能地想俯身去抱抱她,一时却有点手足无措。
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系着他全部的爱欲情念。真不知该怎样宝贝着,才是最宝贝的姿态。
昨天她站在上面时该有多害怕,双腿该有多软。可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来让他难受?
那时候,你真的有那么想死吗?你真的可以让我一个人独活吗?
挑最高的楼,是要让我的一颗心生生碎成粉末吗?
我深知你的心千疮百孔,我拿着余生来温暖你,为什么这样你都还不愿意?
程惜在她床头坐下,轻轻架起她的上半身,搂在怀里,静静坐着,静静感受这失而复得的狂喜从心间漫过的感觉。
爱着她,让他有时候怕自己的理智不够用,有时候又怕自己太过理智不够疯狂。
4
乔忍觉得胃里空空如也,特别饿。
意识模糊间,回到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是自己跳下去前一刻,站在楼下的那抹黑色身影,缠绕着浓重的绝望。
眼未睁,泪先流。
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砸下来,神思游离的程惜瞥见那两滴泪,心跳突然加速。
他俯首去查看怀中人的面容,颤着音喊她:“乔乔……”
乔忍闭着眼意识不清地“哼哼”了两声,程惜以为她身上哪里不舒服,边拉了铃,边抱着她轻轻摇。
医生护士一行人赶来,急急诊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
昨天送到医院来就立刻做了全身检查,高空摔下,即使被弹性极好的纤绳网接住,也有很大可能造成脑震荡,或者伤到肋骨之类的。
但所幸,乔忍哪都没伤到,只是晕了过去。
“她刚刚哼了几句,是不是疼?”程惜现在是真的怕极了,就担心医生不仔细。
“也有可能是胸口疼,这是高空摔下后难以避免的。”医生收起仪器。
“怎样才能让她不那么疼?”
“正常休养,过几天痛感就会消失。”
“还要几天?!”
他的语气不好,周身气场也冷。医生冷汗涔流,低头应道:“……是的,还————”
“好饿……”
病房里的声音全都顿住,静得诡异。
然后程惜怀里的人又低声怨了一句:“死了居然还会饿……”
众:“………”
5
乔忍睁开眼,面前是放大的俊颜,熟悉到让她心痛。
程惜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了一句:“你醒了?”
她望着他,瞠目结舌老半天,终于哭出来,傻傻地反问他:“……你、你也死了?”
她是闭着眼跳下去的,哪知道自己根本没触到地面,只感觉到一阵强力冲击,之后便没了意识。
程惜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前,哑着声回她:“嗯,我殉情了。”
乔忍完全怔住了,清凌凌的双眼直直瞪着他,眼圈还红着,里面有惊讶有后悔有难过,唯独开心不起来,眼泪流得更凶。
程惜不忍心了,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骗你的,小傻人。”
他贴着她的脸颊,细细密密地吻她的颈部,不轻不重地咬她的耳朵,温温柔柔地摸着她的脑袋。
他真怕自己突然控制不住,像她一样哭了出来。
乔忍拧着眉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抬起自己的手臂狠狠咬了一下。
程惜阻止不及,看她咬完之后重新呆住。然后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晃晃悠悠的。
最后搂着他的脖颈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他的名字:“程惜程惜程惜……”哭腔狠重。
他发现,这人不管是求饶还是撒娇,无措还是激动,都喜欢或习惯性喊他名字,喊起来没完没了的,偏偏把他的一颗心熨帖到极致。
就这么喊一辈子才好呢。
程惜刚想拎开她,让她吃点东西,却听见她说了一句:“才发现我也是上帝的宠儿。”
这样的话让程惜的心里发酸,他找到她的下巴,低下头咬了一口,“上帝不配,你是我一个人的宠儿。”
乔忍笑了,鼻音厚重,“你这样鄙视上帝,以后他不会让你进天堂的。”
“我不屑去他的天堂,你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她的脑袋还是犯懵的,两人安安静静抱了一会儿,程惜突然想起什么,把她拉开,两手扶着她肩膀问:“记得你是谁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乔忍低下头,有点沮丧地小声说,“……我没疯。”
“我害怕,”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程惜要她看着他的双眼回答他,“快说。”
“……乔忍。”
“芳龄几何?”
她忍不住笑,边笑边说:“小你两岁,二十有四。”
“婚姻状态。”
“丈夫就在我眼前,”她一通笑,弯腰倒进他怀里,“你是不是故意的呀?”
“这问题该我问你才对,”程惜拎开她,把自己心中的不解和后怕倾倒出来,“你昨天站在那里,说那些话,从那上面……跳下来,是故意在剜我的心吗?嗯?好让我余生都无心而活?”
乔忍被他一问,很多东西才一下子涌进脑海,“那时候他们拿枪瞄着你啊,难道你还不知道?”
她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不可置信地用食指指着他说:“啊……程惜,你、你居然也有这么后知后觉的时候……”
又说:“天啊,我一下子觉得心理平衡了,扬眉吐气了。”
程惜拿下她的手指,心里头盈盈绕绕,原来他漏了那么多吗?整件事都不是那样?
他看了乔忍一眼,不打算细问她,这人劫后余生,该好好休养,剩下的事交给后知后觉的他就好了。
“不是喊饿吗?先吃点东西。”程惜压下心头的杂绪,给她盛粥。
乔忍边点头边在床头翻了一遍,又在桌子上看了一圈,尔后想起自己的手机落在包包里,便问他:“程惜程惜,林奎奎和我妈都安全吗?”
他皱眉,这事还牵扯到她们?
敲门声响起,陈妆适时地进来了。
“少爷,乔乔,你们都醒了。”陈妆见这两人都有点懵,便先把最重要的事汇报了出来。
“乔乔的朋友和母亲都安然无恙,因为王安梓的人在看见乔乔跳下去之后,就传递了信息,那些杀手都撤了。那时候瞄着少爷的狙击手被刘之旭的人及时制止住了。而且,王安梓后来坠楼身亡。”
程惜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脸色顿时变冷了一个度,眉也锁得不能再深。他让容姨进来照顾乔忍,让陈妆出去跟他说。
站在病房外听了许久墙角的许易钦也被拉过去“开会”了。
乔忍咬了一口苹果,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回想自己落地的瞬间。
她问容姨,自己是不是落到了那个救生气垫上;容姨说好像不是,新闻报道上说,是落到了两栋楼之间的一张网上,陈妆小姐和吴先生他们临时弄出来的。
乔忍手中的苹果滚下去,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感觉程惜身边的人……都好强悍。
她和那个吴文连面都没见过呢,没想到还被他救了。
6
“所以,你们就让我看着她跳下去?”程惜斜斜倚在白墙上,双手环在身前,目光凉凉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陈妆不敢说话。
“……是。”许易钦勉强答了一句。
程惜垂眸,问:“什么时候知道的?王安梓的事。”
“乔乔被他们挟持着上了中国尊……那会儿。”许易钦那时正开着车赶去他们原定的地点,正好看见乔忍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进了那棟大厦。
“吴文呢,哪来的电脑?”程惜说着便自嘲地笑了一声,“连他一个躺在医院的病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成功地上了王安梓的当。”
直到刚刚他还以为,昨天的乔忍真的是……疯了。
“听说是让护士从医务室偷偷抱来的笔电。”其实陈妆自己也不太相信吴文的行径。
“他倒是有本事。”他的语气酸到极点。
许易钦:“………”
陈妆:“………”
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一个本性高傲狂妄的人蒙在鼓里,否则结果就是被他用眼神、用语言、用行动,正着反着酸一遍。连自己也不放过,自嘲起来,叫旁人都替他心酸。
但是只有程惜自己明白,即使他们帮了他天大的忙,也无法对他当时的惊惧做到感同身受。
他们不是他,怎知乔忍跳下来那一刻,他也是差点死了的呢?
“小张的手术怎样了?”
啊,程大爷你终于想起自己那位最无辜的助理了啊?许易钦在内心为小张委屈,说:“额角缝了针,手上扎了些玻璃碎片,性命无碍,但还得住院观察。”
“帮我跟乔忍办出院手续。”
吩咐下这一句,程惜刚想转身进去,又想起什么,眸里不自觉地流转着寒光,“刘之旭说那天撞上他们的车跟连明有关系,去查一查。”
“是的,少爷。”
陈妆也很想揪出这个连明,这个人,上次证监会的人去基金会调查的事,就是他帮的王安梓。
7
“乔小姐,你那时站在那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