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到最后时,音调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许有别人吧,但臣不记得了。”这是她作为萧晔的前世,来到这里,她以为自己是来还债的,所以在那个生命中,她只记住了他。
嬴珩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下一刻她就会想起一切,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他走到韩文殊面前,伸手将她握着的书卷拿开,凝眸看着她,声音有些闷闷的,道:“别看这些了,我教你。”
望着她困惑的眼神,他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温煦如阳的笑,“从盘古开天到我大秦盛世,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从英雄列传到逸闻趣事……我一一讲给你听,总好过你自己翻书阅典,不懂的地方你也不用再钻牛角尖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渐渐敛起,声音也变得低柔,“你身子不好,毕竟不是男人,不要太逞强,不过……你要是想学武功,我会教你,毕竟师出同门,很多招式你应该都熟悉,现在不过是忘了,稍加点拨,身体应该会记起的。”
嬴珩絮絮地说了很多,一开始还斗志昂扬,说到武功,就突然变得有些颓靡,似是有些左右为难,只是这点变化太过细小,已经彻底被他此刻的兴致勃勃所掩盖,韩文殊丝毫没注意到,她笑了笑,问道:“那我要叫你先生了?”
“不许!”嬴珩拍桌,有些着急。
韩文殊敛衽起身,恭谨告罪:“臣失礼了,陛下恕罪。”
嬴珩哑口无言,满面踌躇,只听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最终妥协道:“先生就先生吧,总好过陛下。”
后来的几日,天空乍晴,多日不见的晷景现于长安上空,使得数九寒天的长安城莫名的暖和了几分。
几片寥落的枯叶随风荡起,寒光伴着昭阳,挑起一袭凌风,回身,步履轻盈如闲庭信步;挑腕,招式凌厉如金戈铁马。淙淙剑影如流水一般,迅疾无声,犀利灵绝。
翻身扬臂,凌霄剑诀随心而起,剑身刺破平静,幽幽寒芒抖动,持剑者秀眉凝冻,身如飞仙,剑气大作,劲风卷荡,雷动九天。
枯叶的叶脉发出一声干裂的脆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无穷无尽,漫天枯黄如大漠黄沙,随风消散。
碎叶落地,周遭归于宁静。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便是独一无二的技巧,你要习惯让招式与技巧合二为一,将手中剑看做是伙伴,是兄弟,而不单单是一柄剑,人剑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嬴珩从旁走出,踏过已被她碾压成沙的落叶,悠悠说教。
自从那日承诺后,嬴珩每日都要在这处空地教她一个时辰的武功,其余时候便以叙述的形式,口述各朝历史与当今形势。
韩文殊聪明过人,又踏实肯学,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从盘古开天到秦始皇一统六国,这些本就是她所学过的,嬴珩的叙述与她所知道的历史并无大出入,她所在意的,是先帝讨伐秦二世之后的事情。
这段与后世流传并不相同的历史,与她往日猜测的大致相同。扶苏公子,也就是先帝,被秦二世以犯上不孝之罪陷害,不过离奇的是秦二世并未得手,扶苏公子莫名复生。
劫后余生的扶苏暗中招贤纳士,将一众乱世豪杰收为己用,忍辱负重多年,待时机成熟,举兵围困咸阳,以清君侧之名将李斯、赵高等一众奸佞斩于马下。并当即斩杀卖国通敌的二世。自此,秦朝收复,仍用前人国号,延续秦朝大业。
扶苏上位后励精图治,修复破损河山,是难得一见的明君,这点无可厚非。只是他闲暇之余所做之事,却让韩文殊心中起疑。这位先帝一生致力于研究造纸、火药、奇门遁甲,后面两个毕竟还需专业学术,但是造纸术,只要了解原料,再稍加用心,用不了几年时间,就算是寻常人也可以琢磨出一二,而事实也证明,先帝扶苏只用了三年,便以一己之力作出如此重大发明。
单这一点,也许只能说明先帝天赋异禀,但是后面他的行为,便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发行并推广银票,将金银等重金属收归朝廷所用,充实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任人唯贤,试图推行科举制,却因触犯贵族利益,而被迫中止;
参与律令建立,废除残忍的刑罚,施行重罪重罚,轻罪轻罚的政策。
以上种种,皆有现代人的思想,韩文殊确信,真正的扶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胡亥杀害了,而现在这个,恐怕与她同病相怜,都是来自现代社会,然而天意弄人,对这个同命人,她只有缅怀的份儿了。
“发什么呆呢?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不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韩文殊从思绪中回转,淡淡笑道:“先生的话,弟子自然铭记。”
嬴珩一脸不情愿,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真是乱了套了,等太傅回来,我看你是叫他父亲,还是尊他为师公!”
“自然是要叫父亲。”韩文殊收剑入鞘,抖了抖衣上的灰尘,淡定自若道:“天色将晚,先生请回吧。”
林光宫朝南,而银羽军在北,韩文殊淡然地转身返回,未走出十步,便被人拽住衣袖,她心中蓦地掠过一丝惊讶,这些天嬴珩再未对她强取,此时这片山林只有他二人,她竟莫名的生出了紧张。
束在脑后的长发被人轻轻抚过,握着她手臂的力量慢慢松开,她未回头,身后传来他沉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恋恋不舍。
“你头发上沾了落叶……”他似乎扬了扬袖,带着一阵清风,笑言,“我还有事,今日便不送你回营了,路上小心,可不要走神拐岔了路。”
韩文殊藏在袖口中的双拳缓缓松开,垂眸而笑,提步而去,只余满地枯叶,伴着柔和的目光,默默相随。
☆、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不知道起什么名字了。。。。
对于嬴珩提前回宫,陈顺并不意外,并且已将他平日穿的常服备好,提着拂尘候在嬴珩上下山经过的路上。
“陛下,江辙来了。”陈顺细声禀报。
“嗯。”嬴珩微微颔首,顺手将背后披风扯下,扔到陈顺手中,快步朝凉风台而去。
见到嬴珩风尘仆仆地从后殿走出,江辙先是一呆,随即面色如常,施礼问安。
“免礼。”嬴珩匆匆摆了摆手,“朕叫你来,是有事让你查。”
手中的翡翠珠串被捏得咯咯直响,他凤眸眯起,面色阴沉道:“朕下旨给刘如意和萧怜赐婚之后的那几天,韩文殊做了什么,都去见了谁,你给朕仔仔细细地查,都查清楚了以后报给朕。”
“是。”
“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不要交给手下。”嬴珩直截了当地命令道,说完他眸光一闪,幽然问:“长安的情况如何?”
“萧何这些天闭门不出,似是无心应付拜访的宾客;沛国公府依旧没有动静;城安王的暗卫已经成功潜入京畿,布在城郊,随时待命。”做了这么多年密探,江辙早已了然嬴珩的心思,所以只是简明扼要地将他最想知道的信息汇报。
“他倒是会躲。”嬴珩冷笑一声,旋即凝眸问道:“刘恒呢?”
“纪澄比预计早到了几天,刘恒已经在回程的路上,若是快的话,五天。”江辙实事求是道。
“知道了,下去吧。”嬴珩疲惫地阖上双眼。
韩文殊回到军营后,已经是午饭的时辰,这些天她跟着嬴珩练剑学武,体力消耗得极大,再加之此前向他坦白一切,心中重担也轻了许多,竟胃口大开,时常还未到饭点,便已经饥肠辘辘。
她将手中长剑小心地挂好,朝一旁送饭来的许志臻道:“怎么让你来送饭?你自己吃了么?”
“末将吃得快,兄弟们都还没吃完,便没让他们起来。”许志臻将手中饭菜放到她面前,“将军最近气色好了些,可有什么喜事吗?”
“我以前是病怏怏的?”韩文殊笑着白了他一眼。
许副将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没有,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前几天见将军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弟兄们都挺担心的。”
韩文殊抿嘴而笑,“是我不好,叫你们担心了。”
“哦,对了!”许志臻刚要出去时,却突然转身,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递到韩文殊面前,“差点忘了,赵奕那小子前天回来了,还给大伙带了点儿细点,说是他妹子做的,让末将给将军也拿点儿……”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韩文殊笑问。
“那小子心里不痛快,据说对方家属闹得挺凶,他们家在长安城里混不下去,前些日子送他老母与妹子到亲戚家避嫌了。”他边说边叹,“妹子还没嫁人,名声就不好了,将来可怎么办……”
韩文殊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有些内疚道:“好好安抚那家人,赵奕的家人你也派人将其安顿好,钱不够就去我府上要,一定不能再让他家人受牵连了。”
许志臻叹了一声,应诺退下。
韩文殊目送他离去,心中怅然,没想到这件事至今仍不能平息,她缓缓将那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桂花糕,虽然简简单单,却做得精致。
韩文殊心中有些泛苦,决心要将事情查清楚,还赵奕一个清白,然而事情却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与这件案子密不可分的便是左冯翊府的纵火案,这件案子牵涉广损失大,朝廷高度重视,可就算如此,嬴珩派去调查的人却仍是毫无进展,京兆尹府破案的风格向来以雷厉风行著称,这次却也犯了难,已经这么多天过去,早已过了破案最佳时期,只怕最终要以“意外”来收尾了。
韩文殊叹息一声,气恼自己无用,却也无可奈何,她能做的,也就是在这里等消息。
日子一天一天的从指间溜过,因为有嬴珩的指点,又加之本身基本功扎实,韩文殊的武艺与剑技突飞猛进,已到了可以与他对剑切磋的水平。
嬴珩所教她的是韩信的成名之剑——凌霄剑诀,此剑诀一共九层,初学时进展飞速,但是越到后面,对内力的要求越高,进展也就越艰难。韩文殊此时练到第五层戏凤平阳,再向上便觉得很吃力,每每默念第六层口诀时,胸口处都气血翻腾,似乎是内力亏虚,后继不足。
通常这个时候,嬴珩都会出手打断,并帮她平复气息。他的解释是,她的内力还没到家,便无法行第六层剑诀,若是强行施展,会气血逆行,走火入魔。他每每都是以安慰她的口气说出这些,并未苛责,也从不催促,但是她好像能看出他眼中的不忍,以及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虽然嬴珩并未催她,且有心让她到此为止,不必强求研学,但她从小到大何时认过输,当她开始向他求学武功时,就已经存了豪气干云的壮志,所以她向嬴珩要了修习内力的口诀,定要突破这个瓶颈。然而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容易,每当她静坐修习时,之前都还安然无恙,但是一到那处业障,她便觉得有个结节堵在胸前与气海,无论她如何坚持,都无法克服那种气闷在胸与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觉得嬴珩在对待这个问题上有些回避,每当她抱着谦逊求学的心找他讨教时,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过她并未觉得奇怪,早在最初他决定教她时,就已经言明不希望她对武功内力太过执着,也许他已经不想教了。
那就无师自通。韩文殊斗志昂扬地想。
她会花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去修习静坐,也会比平时更加用心。
虽然嬴珩从来不干涉,但是只一点,是他严令禁止的:绝对不许私自修习内力。
嬴珩说这话时,面色凝重,语气严厉,韩文殊不敢触他逆鳞,便讪讪答应了。但是习武者的这种内功修炼,动辄就要三四个时辰,而韩文殊又执着勤奋,总是到实在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才中止,这就使得嬴珩常常要整日整日的陪在她身边,久而久之,韩文殊心觉不妥,便换做了她去林光宫找他。
她每日走在嬴珩走过的路上,穿过梅园,躲进凉风台的内殿。她在床上静坐时,他便静静地守在一边,或看书或批阅奏折,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这期间,萧情仍是日日前来送药,嬴珩曾委婉地劝过她几次,但毕竟痴心难负,她坚持要来,嬴珩便不再多说。
韩文殊躲在内殿,透过门缝看他接过萧情递过去的药,看到萧情含情脉脉的眼神,似乎是哭过了,透着淡淡的绯红,衬得玉颜更加雪白。
是了,嬴珩为了到银羽军陪她,已经许多日没见她了,想来是思君情切,衣带渐宽。
这样也好,很好,萧情是宗姬,是翁主,与至高无上的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韩文殊淡淡地笑着,心中却酸的有些发苦。
嬴珩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干脆不准她下山了,梅园最深处有间小木屋,因为太过隐蔽,极少有人知道,嬴珩将她安置在那里,美其名曰,静心练武。晚间又言说那间小屋太过阴冷,不适居住,便让她就睡在暖阁,而他每晚则搬到外殿去睡。
两人相隔一墙,韩文殊常常隔着一层木门,朝门外笑言,“若是让人知道,堂堂皇帝竟然被一个女子挤出内殿,还要在外殿席地而睡,一定会瞠目结舌。只怕全朝百姓都要将臣凌迟处死,五马分尸,嗯……顺便再碎尸万段。”
“为何?”嬴珩轻问。
韩文殊淡笑,“因为陛下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受朝臣景仰,为万民爱戴,而臣在折磨您,所以臣是祸国殃民的歹人。”
“你知道就好。”嬴珩微微一笑,“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有这么大本事了。”
门内传来几声轻笑,嬴珩呆呆地倚在门扇上,静静地听着。
“子卿……”
笑声渐渐褪去,乍然的安静像是缠人的枯藤,随时都可能陷入黑暗。
嬴珩神色黯然,他伸手,轻轻拂过雕琢细致的木花,像是恳求一般地问:“能不能不叫我陛下,就一次,像是小时候……”
“臣不记得那时的事了。”韩文殊扬声打断。
“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他犹不放弃。
他的声音充满了希望,但是又好悲伤,韩文殊咬了咬牙,冷冷回答:“臣已经不是陛下认识的那个韩文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