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会儿了,看你一直在发呆,没想吵你。”嬴珩伸手,将她藏在身后的请帖拿过,定定注视着她,“你要去么?”
韩文殊点点头,“也许有事吧。”
嬴珩的眸光黯了黯,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微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赴宴
韩文殊到临江楼的时候,小二便将她引到二楼雅间。
刘如意听到开门的动静,悠悠从窗前转过身,朝她温煦一笑,“你来了。”
韩文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与上次相见,并未有太大变化,便朝他点头淡笑,道:“许久不见,如意兄别来无恙。”
“你我之间还讲什么虚礼。”如意用眼神示意她坐下,笑得舒雅,“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但是怕你气还没消,便没上门打扰。”
韩文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讪讪地笑了笑,“在如意兄心里,我是这样小气的人么?”
她随手将身后披风取下,随侍的小厮眼尖手快,极自然地从她手中取过,挂到一旁。
如意提起黄铜小壶,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淡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意兄说的哪里话,说起来,当日还是小弟失礼在先,无缘无故发了脾气……”韩文殊面上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无妨,你那晚有心事,发泄发泄总是好的。”如意持杯,呷了一口清茶,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身后小厮。
是个极不显眼的人,穿着低廉普通,未下雨雪,却头戴蓑笠。
韩文殊见他欲言又止,便已了然,她侧目朝那小厮,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忡,“你先出去吧。”
那小厮垂首点了下头,便默然无声地拉门而出,只是身上的冷肃让人不寒而栗。
“最近你府上又添新人了?这人看着样子有些怪,不过武林高手大多打扮奇特。”如意长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一丝疑问。
“嗯……”韩文殊有些语塞,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个小厮,见他出去将门关好,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待她回头,却看到刘如意疑惑而又清冷的目光,为了掩饰心虚,她忙执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热茶,茶水的温热透过杯壁传到她的手上,但仍缓解不了她手上的冰凉,悬挂在空的太阳被乌云遮蔽,她觉得今天的长安城异常阴冷。韩文殊手捧着茶杯,将话题引开,朝他寒暄道:“我听说刘恒回来了,你们三个兄弟重逢,恭喜恭喜。”
“也是多亏了世伯照顾,否则在那种苦寒之地,那小子只怕会挺不到三天,就要暴尸在外了。”如意摇头谦逊道。
韩文殊哑然失笑,竟然还有诅咒自己弟弟横尸在外的人,如意见她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忙将话拉回,“前日长嫂临盆,大哥却赶去泰陵给父亲送过冬的寒衣,我这身子不争气,家中指望不上我,好在现在小恒回来了,帮了大哥不少忙,不过也被府上琐事绊住了脚,到现在都没去你府上拜访,他是武人,心思粗,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不好提点什么,便想着来知会你一声,莫要放在心上。”
“如意兄的意思我明白,年前事多,谁家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小恒回来了本就是件高兴的事,也就不必如此拘礼了,不过还是要去纪府道谢,若不是小澄在陛下面前求情,只怕还遥遥无期呢。”韩文殊说着,眼神不经意飘向门口。
“是要向纪府好好道谢,年节就快到了,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为了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兄弟,要让纪夫人牵肠挂肚,恐怕连年都过不好了……”如意叹息一声,面上满含歉意,“不过这么长时间,也苦了你,父子分别三年之久。”
韩文殊本就对这个陌生的父亲没什么感情,此时听他提起自己,便低头生硬地笑了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虽然平静融洽,但却让人觉得莫名疏远。韩文殊的眼神总是似有若无地扫向门外,似乎外面有什么让她牵挂着,“如意兄今日叫小弟来,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叫你出来叙叙旧么?”如意笑得意味深长,“往年阖宫家宴皇上都要召你入宫,你这公侯将军年前最是事忙,不过百忙里还要被小澄强拉过来,咱们三人一起过个小年,怎么?今年小澄不在,你都懒得来见我了?”
“如意兄说的哪里话……”韩文殊讪讪地笑着,避开他的眼睛,无所事事地望向窗外。
刘如意本就是极静的人,韩文殊又心不在焉,两人的会面就变成了寂寂无言的相对,她为了掩饰心虚,执杯抿茶,一杯接一杯,刘如意便在一旁不厌其烦地给她续杯。
莫名诡异的气氛,让她恍惚觉得身后有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韩文殊觉得自己快喝下一整壶热水了,虽然腹部热热的,但是手脚还是很凉,冷得让她有些坐不住。最后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即便提前离开也不会显得失礼,便起身行礼,“如意兄若无他事,小弟便先行离开了……”
刘如意随她站起,拦口道:“不再坐会儿么?”
“小弟军务在身,实在不便久坐。”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子卿!”低沉的喝声传来,韩文殊怔怔站住,却听他轻笑一声,似是自嘲,“下次再见,便不知要如何相对,你当真要躲我?”
“如意兄何意?小弟不甚明了……”韩文殊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只听刘如意似恍惚似怅然地叹息一声,幽幽摇头,“你当真要以兄弟或是友人的样子来面对我?”
“不然……要如何?”
磕磕绊绊,又细如蚊音,却仍是传到了刘如意的耳朵里,深邃而又忧郁的长眸紧紧将她锁住,见她仍是不动声色,刘如意自嘲般地笑笑,噙着淡淡苦涩道:“萧家的嫁妆已经送来了,然而至今,我的聘礼都还未准备,即便我再不情愿,却仍是天意弄人。”
韩文殊露出一抹寡淡的笑,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林光宫,萧情对嬴珩说的话,她说沛国公府的二公子年后便要迎娶她的姐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这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她仰起脸,朝他善意地笑道:“圣意不可违,据说萧家大小姐才貌双全,是长安难得一见的才女,沛国公府与萧丞相府结成连理亲家,真是门当户对,如意兄应当欣喜才是,怎么好像有些踌躇呢?”
刘如意的眼神从不解变成绝望,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双眸中含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他张了张嘴,却又合上,最后他颤抖地问道:“子卿,你难道要恭喜我?”
他的声音一反往日的优雅,变得僵硬沙哑,韩文殊却像是没看出他的反常,笑得一脸无邪,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当然!就是怕大婚当日,如意兄不请我喝喜酒!”
乍然的安静,仿佛一切戛然而止。
猝不及防的怀抱突然降下,眼前的男人似乎用尽了全力,韩文殊来不及思考,怔愣在原地。门外的陶罐不知怎么倒了,碎了一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似乎还伴着几声捏紧骨节的脆声,然而屋中却无人在意,气息仿佛在凝结,她一动不动,刘如意却在颤抖,在轻叹,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寒凉,却又带着深深的恨意,“为什么?”
他问的茫然,却又好像洞悉一切,韩文殊默不作声,她无话可答。
“是因为他?皇上?你不恨他了么?刻骨铭心的痛你都不记得了?”刘如意歇斯底里地质问,他的双眼猩红,却不敢低头,生怕被她的冷漠所击败。
过了许久,静了许久,刘如意静静地等待,等待她的答案。
一道,两道。
她在心中默数,就在她身边,有两道相似而又有所不同的呼吸声,都是那般急促,都像是在等待,她能一一分辨,但又害怕面对。
韩文殊被他拥在怀里,只要她想,她就能挣开,但是她不想看到刘如意悲伤而又绝望的双眼,她就木然的靠着,像是在施舍。她心中轻叹,将所想道出:“如意,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别的情愫,也许以前有,不过现在没有了,而且我也记不清了,所以我用了‘从来’这样的字眼,请你不要怪我,而现在,我只把你当作友人,真心盼望你能幸福。”
韩文殊缓缓从他怀中挪出,他的怀里很温暖,但她仍觉得冷。
“至于你说的他,我确实不恨他了。”
言罢,她垂眸想要离去,只挪动半步,便觉右袖被人拽住,她不由得顿住脚步。
倏忽间,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带着熟悉的气息,把她的衣袖从刘如意的手中拉出,并将她护在身后。
他将蓑笠摘下,凌厉的眸子逼视着他,寒声如冰,一字一顿道:“她不情愿,朕便不准任何人强迫她!”
☆、真相
片刻的静默后,韩文殊才发觉左手被人紧紧抓着,她想要不着痕迹地挣开,那双手却更加握紧。
刘如意静静地审视着他们,最初的震惊渐渐被伤痛覆盖,他脸色惨白,好半天才冷笑道:“皇上?”
韩文殊仰起头,深深望向身前这个高大而又英朗的男子,他俊朗的侧脸上,似是蒙了一层阴影,还有刀刻般的阴冷。
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在她还来不及想清楚前,手心传来的那阵灼热的温度,就将她的思绪全部打乱。嬴珩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稍松一松,她就会溜走一般,他引着她,又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看似无意的动作,却仿佛是在害怕。
他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以及韩文殊的抬眸直视,在刘如意看来,却是那般刺眼,他压下心中的不解与愤怨,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韩文殊心中其实是有些愧疚的,是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占据了别人的身体,但她又不愿意延续这个人的生命,她自私,又贪生怕死,她不愿意被人桎梏。对于如意,她只有满满的歉然。
静静对峙了许久,刘如意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淡淡猩红的眸子责问一般,冷然凝视着她,“子卿,他废了你的武功,将你的骄傲撵在地上践踏,这样的耻辱,你也都忘了么?”
韩文殊缓缓抬头望向身前之人,满是迷惑与不解。
嬴珩抿紧的薄唇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然而他却未发一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拉着她走出雅间。身后似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刺在她身上,只是她还来不及回头看,就已经被他带出临江楼了。
韩文殊被他拽着走了好久,他们身处之地,乃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大街,街上车水马龙,四处都充斥着热闹的嬉笑声,她却一点都融不进去,只是怔怔茫然地随着眼前之人的脚步向前。
直到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细议声纷纷入耳,她才恍然回神。她顿在原地,蓦地将手挣脱开,满脸羞红。
两个大男人,不顾众人非议,手牵手走在大街上。换做是她自己,恐怕也会止步观望,没准还会扔下一个鄙夷的眼神吧。
“我累了。”韩文殊垂眸道。
嬴珩目光深深,“我们换个地方说。”
“我想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朝回路而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却紧紧相随。
五米,十米,一百米。
韩文殊觉得自己像是绕了一整座长安城那般长,她顿住脚步,身后的人也顿住脚步,她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喝道:“你别跟着我!”
嬴珩却不急不恼,只是淡淡提醒:“你走错路了。”
韩文殊蓦地一怔,心中的无名火顿时无处发泄,她左右环顾,前方确实不是回府的路。
她颓败地咬了咬唇,“哦。”
“我送你回去。”嬴珩上前一步,眼中有些忧虑,更多地却还是深不见底的黑。
韩文殊向后遁了一步,仍是与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距离,冷漠回答:“我自己可以。”
她定睛看了眼四周街景,想也未响,便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还未走出三步,便又被嬴珩拽住,心中莫名恼火,正要爆发,却听他轻轻叹息,有些无奈道:“那边是去南大街的。”
韩文殊愣在原地,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但这个地方她确实不认识,思索了半晌,却都不知该如何发问。
见她不再冲动,嬴珩才松开手,轩眉轻蹙,带着有几分无可奈何,解释道:“我本想带你回府,你却非要自己走,走到了哪连你自己都不认识,又听不进去劝,叫了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怕你走丢,我只能跟着你。”
韩文殊迷茫地听他解释完,神思回转,愣愣问道:“你有叫过我?”
嬴珩哑然失笑,伸手向她,“我带你回去吧。”
韩文殊下意识地躲开,一脸防备。
嬴珩讪讪地将手收回,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却仍是笑得温煦,“可以不领着你,但是你要保证不再出神,否则走丢了的话,我虽然有自信能找到你,但不确信能在戌时前把你送回府。”
“什么?”韩文殊蹙眉。
嬴珩唇角一弯,戏弄道:“怕你走丢了会饿肚子。”
虽然在此之前,嬴珩一直在叮嘱她不要走神,但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街上人多,嬴珩担心一不留神就会与她走散,又怕离得太近,惊扰到她,精神一刻都没放松,除了要看路,眼睛便再没离开过她。
韩文殊沉默地走在他身后,微微垂眸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嬴珩不愿打扰她,便也跟着她一起沉默。
嬴珩对长安城的径巷极熟,想来是拜他儿时所赐,韩信曾为太子太傅,嬴珩登基为帝前,只怕没少往返于太子府和韩府,这两个府邸一北一南,横穿了大半个长安城,通往韩府的路,恐怕在这京畿没人比他更熟悉。
嬴珩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到了韩府门前,天已经半黑了。韩府建于长安城北侧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段,避开了尘嚣浮华,抬头便能看到星月成辉,在这热闹的长安城,竟别有一番古韵。嬴珩顿足停在门前,眉间有好看的弧度,他淡淡一笑,朝一旁蹙眉发呆的韩文殊道:“无论我自己来多少次,这个地方都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但是与你一道而来,竟莫名生了几分陌生感。”
韩文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我第一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