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一路的客套话,最后决定用万年不变的剧本语态将这句寒暄敷衍过去。
刘盈莫名的有些不寒而栗,他慌乱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回了一礼,可能是想到了二弟还缠绵病榻,他鼓足勇气,恳切地盯着韩文殊的那双明亮的眸子,像是哀求一般地说道:“文殊,为兄也不与你客套了,为兄就是来求求你,去看看如意吧,自从那日你离开,他便不吃不喝,他那身子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都还不让说出去,就那么扛着,我身为兄长看着心疼啊……”
刘盈断断续续地将这些话说出,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他将头深深伏在她的脚下。韩文殊忙伸手相扶,她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个男子这般屈尊降贵不光是为了亲弟,好像还掺了些像是愧疚的东西。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日见到刘如意便觉得他有些隐疾,白白瘦瘦的,脸色也不大好,这几日上朝与纪澄同行,也隐隐约约听他抱怨过最近沛国公府闭门不见客,总是将他拒之门外。她想,许是真病了。
“刘兄为何来小弟府上?如意兄若是病重应该到医馆去找大夫啊……”韩文殊将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含一丝感情。
刘盈见她有意生疏,一脸难色,唉声叹气道:“二弟说什么也不让请大夫,也不让告诉任何人,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论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为兄迫不得已之下,才来劳烦文殊你的……”
韩文殊本想脱口而出“找我有什么用”,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她那日为了自己的私心,与刘如意划清了界限,看来是伤他至深。感情的事,若不是身在其中,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谁是谁非,刘如意对韩文殊用情颇深,如此这般,倒是让她心中生了那么一点点愧疚与怜惜,确是不得不去沛国公府看看了。
韩文殊正要答应,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
“皇上有旨——”
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寺人笑吟吟地步入。韩文殊认得这个太监,他是掌管皇帝一切生活起居的御前总管,名叫陈顺。
韩府大厅内所有人纷纷起身跪下等着接旨,韩文殊却怔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个下午接连上门两位贵客,实在是让韩文殊有些发怔,那日与皇帝在柳巷相遇后,即便是在朝堂上,他二人都极少有交流,今天怎么突然传旨了。
陈顺见她愁眉不展,脸上便有些不善,语气上倒是还算客套,提醒道:“韩大人不跪下接旨吗?”
尖细的声音从她耳边穿过,韩文殊这才回过神来,满面歉然地跪下,恭敬地行礼候旨。
陈顺满意地将圣旨展开,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晋成五年十一月十六,大将军韩信平定匈奴有功,其子韩文殊才思出众忧国忧民堪当大用,朕心甚慰,特赐珍珠十斛黄金百两布帛千匹,钦此。”
仿佛一道惊天霹雳,韩文殊怔愣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陈顺的声音渐渐飘远,她已陷入巨大的恐慌和震惊中。
韩信?其子韩文殊?
他不是应该在汉初就被吕雉和萧何合谋诛杀了吗?长乐宫之变难道还没发生?现在的皇帝是刘邦?战栗不安的情绪纷至沓来,茫然无措的她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个信息量实在是太巨大了,饶是经历了生死的她,亦是不知如何是好。
“韩大人?韩大人?不接旨谢恩吗?”
耳边传来不耐的催促声,韩文殊飘荡的思绪被寺人尖利的声音唤醒。她木然的将圣旨接过,茫然地拿在手中。
这时陈顺突然诡笑了一声,道:“陛下厚爱韩大人,每每封赏,韩大人的心意总是老奴代为传达,今日陛下雅兴上来了,召韩大人入宫觐见,大人可亲自向陛下道谢了。”
顿了顿,眼神轻瞄向一旁跪着的刘盈,韩文殊脸上显出的为难之色,落到他眼中倒有了别一番的意味,陈顺心下一冷,脸上堆出一个笑,幽幽道:“老奴岁数大了,老眼昏花,都没看出原来刘大公子在这做客呢,倒是老奴失礼了。”
刘盈听他抱歉,只平淡地点了点头,客套答道:“陈公公多礼,在下只是到此与韩大人相聚一叙,并无他事。”
立在一旁的韩文殊眉心微蹙,她心中奇怪,明明是有事相求才来韩府的,不过是刘如意病了,想让她前去慰问一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别人问起就说无他事了呢?这人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行径倒叫她生了几分疏远之心。
陈顺听罢,嘿嘿乐了两声,只是这笑声却让人听着不寒而栗,他转身朝向韩文殊,立容道“老奴已经将座驾准备妥了,就在大人府前候着呢,大人赶紧的吧,有什么事交代清楚,就随老奴进宫罢。”
韩文殊听出他催促的意思,忙拱手回道:“公公先请吧,在下随后便到。”
陈顺点头告诫道:“大人莫要让陛下久等。”
言毕,便踱步而去。屋中只剩韩文殊与一旁跪着的刘盈。刘盈见陈顺离去,便站起身,神色担忧地看向韩文殊。
“文殊,这——”
韩文殊冷漠地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刘兄刚刚为何不实话实说?”
听到她的问话,刘盈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无措地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意自幼体弱,却又倔强不屈,除了几个相熟的友人时常关怀照顾,其他人都只道他为人清冷疏离,他不愿在人前表现得太脆弱,何况是皇上……”
韩文殊凤眸微微睁大,思忖着他所说的话,刘如意与皇上的关系不好吗?
她释怀一笑,有些歉然,“刘兄莫要见怪,小弟向来性子直,想起什么便问了,你也不必心焦,小弟面见完圣上,便会立马赶过去的!”随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陛下召见是要紧事,你先去吧,免得触怒龙颜。”
韩文殊朝他抱了抱拳,扬长而去。刘盈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发出哀叹。
韩文殊到得宣室殿时,正值皇帝午膳之时。陈顺让她先在门外等上一等,他进门回禀了陛下,再宣她进去。
正午的太阳洒下暖暖的阳光,即便如此,寒冬的冷风仍是吹得她瑟瑟发抖。她微微眯起双眼,感受着来自这个时代的气息。虽然已经穿越过来许多天了,也觉得慢慢适应了没有高科技的生活节奏,甚至错觉地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所有应该发生交集的人。却没想到,那个国士无双的大将军韩信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这个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然而她却要代替真正的韩文殊推动历史的车轮,走在命定的轨迹上。
如果她没记错,韩信应是被萧何扣上了谋反的罪名,解除兵权后,斩于长乐宫。皇帝最忌朝臣谋反,若历史成真,诛灭九族的旨意只怕也不会远了。但是如果当朝皇帝是刘邦的话,岁数未免差得太多了……
她神色一动,突然想起这几天上朝,文臣为首那人总是时不时要与她为难,皇帝叫他萧丞相,难道他就是萧何?韩文殊苦笑,没想到真如她所想,这命中注定的劫数早已在这等着她了……
如何才能死里逃生呢?
韩文殊陷入沉思,直到宣室殿的大门朝她敞开,她才行尸走肉一般步入宣室殿。
这是皇帝的寝宫,平日里批阅奏章用膳小憩均在此处,若是皇帝夜间未宿到某位后宫娘娘的宫殿,晚间也会睡在这里。
她稍整理了一下衣饰,缓步随引路的寺人进去,入眼所见并未像韩文殊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古朴的桌柜摆设,金银装饰也极少,可见皇帝并不是一个穷奢极欲之人,相反,应该还很廉政。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韩文殊缓缓走到嬴珩的桌前,跪下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嬴珩正蹙眉专心批阅着奏章,听到来人清越的声音,唇角不禁上扬,轻笑出声,道:“爱卿平身罢,何时如此拘礼了?”
韩文殊心中还郁结在刚刚的恸惊中,此时面对眼前这个皇帝,也带了些与往常不一样的情绪。
“臣父之功,臣受之有愧,恳请陛下收回赏赐。”韩文殊跪着没动。
嬴珩听出她公事公办的语气,眉尖一挑,嗤笑道:“爱卿不是曾和朕提出,要朕倾尽国力赏赐你么?少府卿每每报上地方的缴税以及藩国的贡品,朕可都是先拨出来赏给了爱卿呐!”
韩文殊眼角微微抽搐,心中苦笑,没想到这真正的韩文殊竟然不怕死到如此境地,还嫌韩家倒得不够快,在皇帝面前也敢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算了,她人都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我不去替她收拾,还有谁能去?谁叫我借了她的身体活过来了呢……
“臣不敢。”韩文殊惶惶答道。
“爱卿怎么不敢?朕为了爱卿的野心夙兴夜寐,绞尽脑汁想出了无数由头封赏,爱卿可知朕每日会收到多少参你折子吗?”
嬴珩将手中毛笔搁下,站起身绕到韩文殊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似是在观赏一只被驯服的狮子。兴致勃勃,却又索然无味。
他缓缓站定,又毫无征兆地蹲下身,伸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不经意触到她的肩膀,她瘦到让人刺心,嬴珩手上冰冷的翡翠珠串扫过她的脸颊,没有余温。
耳边传来他阴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朕要你听好,这是你要的,朕都会给你,朕不许你反悔!”
☆、用膳(修)
面对这个皇帝,韩文殊素来有些面瘫,常常是板着一张脸公事公办。而此时皇帝的言行举止倒叫她觉得有些悚然,面色也随之苍白了几分。
嬴珩似是看出她有些惧然,神色一缓,“起来坐下罢。”
韩文殊仍是岿然不动。
只听一声脆响,眼角跳了一跳,她的心跟着收紧了一下。皇上手中那串翡翠珠串被甩到桌上,嬴珩漠然坐回桌案前,听不出他话中情绪,“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事要与你说。别在那跪着了。”
韩文殊听他如此说,料到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顺从地起身,她心中惦记着皇帝那句“倾尽国力”,便将仪容全部忘到了脑后,拧着眉头手扶着腰,便朝一旁软垫走去。
嬴珩幽深的眸子不由自主就落在她腰间,眼中神色有些意味不明,不由得愣了愣,见她坐定,才慌乱地收回目光,又执起笔批阅起方才未来得及看完的奏折。
“你前些天上表的请安折子,朕看过了。”嬴珩并未抬头,神色淡然如常地说道。
“皇上是说……请命远赴西北的那本奏折?”韩文殊小心翼翼地问。
嬴珩突然抬起头,似凤似花的眸子戏谑地打量着她,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爱卿还递上来过别的折子?”
“没……”韩文殊面上讪讪,撇了撇嘴,问道:“那皇上作何决定?”
嬴珩像是丝毫不关心这事,又埋头批案,理所当然地回她:“朕不准。”
“哦。”韩文殊倒也不计较,虽然到了大漠天高皇帝远,她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但是她对大漠其实没有太大执念,皇帝偏不让她去,她倒也无所谓。
嬴珩见她对此事漠然,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轩眉一挑,饶有兴趣地问:“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韩文殊茫然,“陛下执意不让臣出征,臣不去就是了,何必与您执拗,以后臣也不会再递上这样的折子了。”
嬴珩眼中精光隐隐,面上有惊有喜,他极力压抑着心中跳动的火苗,故作矜冷道:“这样极好。”
“咕噜噜……”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腹鸣声划破宣室殿寂静的上空。
韩文殊尴尬地将头垂下,掩耳盗铃一般暗示自己:冬天衣服穿得多,没准皇上听不见。
然而,头顶上却传来一声轻笑,平日里威严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多了几分清澈,“多亏爱卿提醒,朕也有些饿了,陈顺——”
“奴才在。”陈顺忙从一旁闪到嬴珩面前,恭敬地等待吩咐。
“传膳罢,朕与韩大人一起用膳。”
嬴珩说完便又埋头扎进那一桌的奏折里,陈顺偷偷松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喜悦,道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坐在一旁的韩文殊却是一个头比两个大,这莫名其妙的怎么又一起用上膳了,她现在恨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胃,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禁不得一点饿。韩文殊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伴君如伴虎,说多错多,一会儿一定要谨言慎行。
陈顺不愧是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前总管,深知圣心,干事麻利,没过多会儿就已摆好一桌山珍海味。
韩文殊小心翼翼地跟在嬴珩身后,见他坐下,她才敢跟着坐下。
嬴珩看到这一大桌子菜肴,先是一愣,随即转头哭笑不得地看向一旁站得正直、目不斜视的陈顺,这一桌子分明都是韩文殊爱吃的,陈顺这厮,做奴才做成了精。嬴珩无奈笑笑,朝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陈顺自始至终未表现出一点异常,秉承着一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作风,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诺,便掩好门退下了。
如此这般,二人相对的宣室殿内,韩文殊便更觉得坐立难安,不过她那个不争气的胃此时却让她无法正常思考,眼看垂涎三尺,但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帝却久久没有要动筷的动静。
若是不面对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她的饥饿也不是不能忍受,现在却让她只能眼巴巴看着这些美味佳肴,不能一饱口舌之欲的感觉,真如隔靴搔痒——心急火燎。
一旁嬴珩看着她眼睛发直,抿嘴咂舌的样子,险些失态笑出声来。想要在逗逗她,却想起刚刚不经意间手指触碰到她瘦的硌手的肩膀,想到这宽大的官服下裹着何等瘦骨如柴的身体时,心中一痛。
他敛了敛心神,语气无波道:“爱卿先吃罢,朕突然想到些事要处理。”
韩文殊眼看着他又走回桌案前坐下,继续着刚才批阅奏折的工作,心中生了些怜悯,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坐得这么辛苦,却历朝历代都有人挤破头想要得到……
她本想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但是饥饿的肚子早已让她举旗投降,无论如何,先吃饱再说!这么想着,她便拿起碗筷开始狼吞虎咽。
起初她时不时还会偷瞄向皇帝,却见他始终一本正经地看着折子,手中的朱砂笔偶尔落下批注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