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珩刚刚亲自为她上了药,十几棍下去虽只是皮肉伤,但毕竟是个女子,又没内功护体,哪里禁得住这带铁钉的棍棒重重击打。
从林光宫一路狂奔赶回未央宫,驾着马冲进宫门,一卷扬尘飞奔至掖殿,索性是赶上了,再晚一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回长安的路上遇上不少埋伏,嬴珩极少杀人,这次却下了杀手,沿途那些人只怕不死也是重伤,事后在路上,他本还有些后悔,如今看韩文殊伤痕累累地躺在他面前,他倒是不悔杀了那些人,只恨自己没来得及将他们屠戮干净。
嬴珩抚了抚她的长发,才五天不到,就已憔悴如斯,苍白消瘦的脸庞,乱如柴草的枯发,嬴珩无意识地喟了一声,“子卿……”
像是解药,韩文殊轻轻动了一下,双腿不自觉地收缩,一如刑台上蜷缩自卫的模样。
“疼……好疼……”轻浅的呓语从满是齿痕的嘴角挤出,原本秀丽的眉目皱得那样狰狞,恐怕是痛到梦魇。
嬴珩大惊,忙蹲下身轻抚她的秀额,希望以此来缓解她的疼痛,却丝毫不起作用,慌乱下,嬴珩大喊人来。
夏凉一直守在门外,此时听闻里面唤人,忙推门而入。
“皇上有何……”
“宣太医,叫沈鑫过来,立刻!”不等夏凉问完,嬴珩低哑的声音便已将其打断。
“皇上,沈太医省亲未归……”夏凉硬着头皮答道。
良久,嬴珩阖目,“传刘如意。”
夏凉领刘如意进殿时,嬴珩覆了层冰丝在她身上,玉雍宫的暖炉烧得极旺,就是为着韩文殊背上的伤不能穿衣盖被,只能敞露在外,这样能稍减痛苦,但长安天气毕竟寒凉,不盖被又难免受寒。
刘如意先是望了一眼榻上的人,随后皱眉掩鼻,轻咳两声,侧头朝夏凉道:“把这安神香灭了,之后通风换气,这殿里香气太浓了,不适宜病人静养。”
夏凉询问地看向嬴珩,之前为了减轻韩文殊身上的疼痛,嬴珩命人一直点着安神香,琢磨着她睡得沉,多少能忘掉些痛苦,如今听刘如意这般说,嬴珩不好辩驳,点头道:“照刘公子说的做。”
夏凉喏喏应了声,便按刘如意吩咐的去收拾了,嬴珩低头抽过锦被,盖过韩文殊的身体,通风换气时,难免外面寒风袭入。
刘如意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人,跪坐在一边,抬起手,又恍然顿住,最终收回,眼中神色深沉,道:“草民要为韩大人诊脉,请皇上准许。”
嬴珩眉心微凝,沉声含混道:“我既请你来为她看病,自然要准你诊脉。”
刘如意垂眸,从锦被中抽出一节玉腕,那手臂极瘦,他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开始闻诊。嬴珩立于一旁,医者望闻问切最忌有声,他也知自己出去等最好,只是他实在不放心,如此,他现在既不敢走动,也不敢出声,只能担忧地看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刘如意将她手腕放回锦被下,然后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桌案前面,执笔写着什么。
“她如何?”嬴珩声色沙哑,语调难掩担忧。
“失血过多,其余还好。”刘如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其余”二字却看似无意地加重了口气,他像是想起什么,笔下顿了顿,嘱咐道:“皇上以后还是莫要熏香了,龙涎香、安神香都不要点了,她现在的身体闻不得这些。”
“以前都无妨的,而且子卿睡眠浅,安神香可助她安眠。”嬴珩皱眉。
刘如意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未被嬴珩察觉前,便将那莫名的情绪收起,淡淡解释:“韩大人在狱中吸了不少克制体内功力的熏香,那香料药性甚是寒凉,与其他香料有些相冲,吸多了,难免深夜久咳,将来只怕要有肺痨,或是百日咳。”
嬴珩听他这般说,心中感受极难形容,无比后悔五日前没带她一同离宫,也省得她受这样的罪,他低声喃喃地道了声“好”,只听刘如意清冷绝尘的声音再次嘱咐他:“韩大人若是梦多难眠,陛下可命人准备些牛乳或是龙眼,睡前吃可起到助眠的效果。”
他将笔放回笔架,拿起他已写满篆字的纸,递给一直候在旁边的夏凉,淡道:“这是药方,一日两贴,分别在辰时早膳前,和酉时晚膳后服用。”
说完,他只冷冷朝床榻那边扫了一眼,便起身告退,嬴珩却忽然将他叫住,问道:“刑台上,你给她吃的药是什么?”
刘如意答:“只是止血保……保命的良药罢了。”
“哦。”嬴珩似是失神,怔忡片刻,才朝他冷冷言说,语气却有几分嗫嚅,“沈太医回乡省亲,其余人不知她身份,朕知你略懂医术,只能烦请你为她医治。”
刘如意垂首,“皇上言重。”
说罢,便拂袖而去。
送走刘如意,看韩文殊也睡得正香甜,嬴珩便起身,面容冷峻,拂袖离开玉雍宫,临走前,不忘吩咐夏凉守在韩文殊身边,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一步。
永延殿内,嬴瑀跪坐在太后身边,耐心哄劝着,让她老人家宽心,气大伤身。
太后却铁青着脸,无论嬴瑀说什么,她似乎都听不进去,一边抚胸,一边喘着粗气。
“儿子见过母后。”嬴珩未等永延殿通报,直接便进了大门,脸色不甚好,眸色幽深,怨怒不浅。
坐在一旁的嬴瑀心中不由叹息,皇兄与母后之间的嫌隙恐怕更大了。
“你这么晚过来,是向哀家问罪吗?”太后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儿子不敢。”嬴珩的声音极沉。
“你不敢?你要是不敢,就不会骑马冲进未央宫,引得宫中大乱;也不会在哀家眼皮底下,救走那个祸国殃民的妖臣,还出手伤了在场的羽林卫。如今宫中流言四起,你这皇帝当得可真是好啊!”太后气得颤抖,抬手指着他,似乎恨铁不成钢,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嬴瑀忙拍着太后的背,轻声安抚:“母后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嬴珩却对太后这一番斥骂无动于衷,微微低头看着地面,冷漠道:“儿子救下韩卿自然有儿子的道理,韩卿乃是朝廷命官,又官职三公,太后一介妇人,还是在宫中颐养天年,莫要再插手朝中之事了。”
听到他沉冷的警告,太后气得险些晕厥,她手扶着桌案,声色颤抖,“逆子!哀家将那罪臣处以私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将她当做明珠,她却报你以怨毒,使出卑劣的手段诅咒你,诅咒大秦社稷!”
嬴珩冷冷抬眸,救下韩文殊的时候,嬴瑀便已告诉他,太后已经知晓韩文殊乃是女子这个秘密,并认出她就是那个被他宠幸在宣室殿的姬妾,嬴珩此刻望着太后,心中虽为难,面上却依旧冷肃,他不准任何人伤害她,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母后既然提及巫蛊之祸,儿子便让母后知道真相,免得将来心中仍有疙瘩。”
说完,嬴珩抬了抬手,身后的侍卫从殿外带进一个人,是灵鸢。
几名侍卫半拎半押地将她扣在大殿中央,她与午时样子大致无差,只是面色阴郁了些,嬴珩冷厉地蔑了她一眼,朝太后笑道:“母后既要个理字,儿子便讲理给母后听。”
太后茫然地盯着他,嬴珩解释:“母后是听了这个人的说辞,才一气之下要将朝臣绳之以法的,那儿子便与母后同审此人,况且今日有御弟在侧为证,这人要当真说得有理有据,朕也不会再多言,只当平时看错了韩卿。”
太后听罢颔首,微微凝眉,看向灵鸢,“你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皇帝。”
灵鸢还是那套一成不变的说辞,与在刑台上所述证词,连一个字都没变,嬴珩凤目微眯,耐心地听她说完,方才冷峭命令:“把东西拿上来。”
身后的内侍恭敬递上一叠软宣,上面零零散散的落着些字迹,嬴珩随手拿了几张,手指划过,细细摩挲,随后示意那内侍将其余拿到太后面前。
“这是儿子命人从宣室殿取来的书字,您手上拿的这些皆是韩卿所书。”嬴珩淡淡说道。
太后持在手中,眉梢却不由上挑,正待要开口,却被嬴珩抢了先,解释道:“年前韩卿曾赞言朕的书法刚劲流转,想要描摹效仿,朕便将平日里所书诗词尽数给了她,当作字帖。韩卿做事认真,三个月来,一直照朕的笔迹临摹,已小有相似。”
这时,嬴瑀伸着头,一旁附和道:“皇兄说的极是,母后请细看,这一顿一挫之处,与皇兄笔法还是略有不同的。”
太后冷笑,“那又如何?”
“母后最好书法,也当知晓这笔迹一旦养成习惯,便很难在短时间改回去,就像韩卿临摹朕的笔迹,学了整整三个月,但仍有不似之处。”嬴珩笑得轻浅,冷目扫向东福海手中的证物——那个偶人,拂了一下衣角,朝灵鸢问道:“朕听御弟说,在用刑前,你曾言明这偶人背后的八个字乃是韩卿所书,交由你刺拓在上面,那你来解释一下,为何这字迹与你家大人笔迹全然不同?”
灵鸢蓦然大惊,半张着嘴,不知该作何解释。
嬴珩这边却步步紧逼,将刚刚拿在手中的几篇诗词扬起,冷冷道:“礼部下发礼服的日子乃是腊月初一,而朕手中这些,是韩卿葭月二十八所书,上面笔法已与现在所书无二,仅仅相隔三日,韩卿如何能改变笔法?你在刑场上语意昭昭,说这八字是由韩卿亲笔所写,分明是血口喷人,这些恐怕是你从她旧日的书信奏折里模仿而出的吧?”
“灵鸢,你……”一侧旁观的太后大吃一惊,目光不可置信地游走于面前对峙的两人身上。
这时,嬴瑀从侧席缓缓站起,走到太后面前,站定附和道:“儿子当时也已发现这处疑点,所以才会在刑场上问出那样的问题。儿子近来住在韩府,可证明韩大人近来这三月是有在向皇兄讨教琴棋书画,奈何当时韩大人被母后熏了软筋香,手上无力,连笔都握不起来,无法当场自正,儿子不敢确定,便未多言。”
既有嬴瑀作证,太后面上犹疑不决,半信半疑地望向灵鸢,又仔仔细细对照着内侍手中的诗词。
灵鸢见状,咬了咬牙,急于证明自己并未妄言,她冲口辩驳:“民女所说的都是实话,韩大人既然早已计划此事,自然会临时改变笔迹,民女想起来了,当时大人就是在桌案堆着的奏折里翻出了几本,临摹了八个字,让奴婢照着刺在偶人上。”
“哦,是吗?”嬴珩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韩卿如此谨慎,为何不取他人笔迹,而偏要从自己先前的奏折里找字?不是多此一举吗?”
“大人何意,民女只是为人奴婢者,如何能揣度……”灵鸢仓皇找补。
面前端坐的嬴珩显然不信,连太后看起来也起了疑心,灵鸢紧张地望向在座三人,最后灵机一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直接道:“民女知道,自从入冬以来,韩大人的行为举止便甚是诡异,还经常会在入夜时分会见易师,行踪也不定,经常一连数天不见踪迹。”
嬴珩似乎早设下圈套,等着她说出此话,唇角上斜,阴柔一笑,道:“单就一人之言,实不可信,朕也找到一些证人,给朕带上来罢。”
☆、第九十八章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嬴珩闲适地品着茶,静悄悄的,也未有人出声说话,均是各怀心事,等着嬴珩口中所说的证人出面。
几个内侍监引着三个穿着朴素的寻常百姓进殿,那三人恭敬惶恐地跪在灵鸢身旁,朝皇上、太后一一磕头行礼,一旁的灵鸢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虽然及时低了头,却还是被嬴珩捕捉了去。
嬴瑀只淡淡看了一眼,便笑道:“母后,这三人儿子认得,是韩府的家丁。”
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着他们,“那老头是韩府的管家,他旁边的那个老妇是厨房的大娘,做饭好吃的很,儿子住了两个月,长胖了不少,另外那个,好像是看门的门童吧?”
“余公子记得没错,小的在韩府看了五年门了。”那小伙听到嬴瑀正在问他,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嬴瑀“噗嗤”一声,险些将刚喝下的茶水喷出来,小声朝满面疑惑的太后解释道:“儿子隐居民间,化名姓余。”
太后撇了撇嘴,未多言,对于嬴瑀那些稀奇古怪的幺蛾子,熟悉他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嬴珩这时开口,悠然道:“御弟已经替朕解释了这三人的身份,儿子就不赘述了,这三人都是韩府的老人,平日里与韩卿的接触不少,韩卿的事,想必他们也不比这贴身婢女知道的少。”
说着,嬴珩目光落在那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温和道:“不必害怕,召你们来,只是朕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只要照实回答即可。”
见他们点头称诺,嬴珩问道:“太常丞派人送来的祭奠礼服,你们可曾见过?说清在哪,何时,何地见过?”
丁管家抬头正要说话,却被身旁余婶伸手压下,冷眼看向一旁安静跪着的灵鸢,冷然道:“灵鸢姑娘自幼便追随公子身后,公子待你何等的好,大家伙看在眼里,你心里应当也是最清楚,却不成想,你竟有这种心胸见识,做出这等腌臜事情。”
灵鸢朱唇开合,脸色惨白,却无力反驳。
丁管家看拙荆如此,心下也有几分怅然,哀叹一声,劝道:“皇上与太后娘娘都在边上呢,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皇上问话,你就答,一切决断,自有圣上裁决。”
他又向嬴珩磕了个头,然后转头向太后,将所知娓娓道来:“草民且先回答皇上的问话,去岁腊月初一,太常礼部的李大人着人送来了正月初一所用的礼服,朝中注重礼制,每年的礼服都会根据太卜所易天命星象而略有不同,上面图纹也都蕴含来年丰盈昌盛的美意,因此草民接过礼服不敢怠慢,往常惯例都是直接入库封存,待到除夕夜取出,以备我家公子第二日穿戴。”
丁管家老目斜向灵鸢,顿了顿,继续说道:“往年的礼服都是由拙荆亲手送到库房收起来,但是那天正好赶上拙荆出门不在府上,因此便由草民接收,待李大人走了没多久,灵鸢便过来与草民说,今年这身礼服公子想先试试再入库,让草民直接交给她。草民想,灵鸢是公子最信任的婢女,平时做事又几乎没出过什么